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她自那男子怀中抢过团哥儿,转首望向陈劭,眼中蓄着薄薄的一层泪,神情凄绝:“七郎,你……你真的不认得为妻了么?”
  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滑落,一滴滴打湿了衣襟。
  陈劭茫然地望着她,眼神仍旧是陌生的。
  “我不信……我不信你会不记得。”那妇人两腿一软,坐倒在地,流着泪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七郎……我不信你忘了我……我不信……”
  这声音微弱地响着,盘旋在这片死寂的庭院中。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去,唯阳光兜头浇下,苍白冷冽,将每个人的脸照得如魑魅魍魉,在这盛夏的光景中,竟叫人生出几分寒意来。
 
 
第306章 夜色深沉
 
  大红灯笼悬在高高的房檐下,花树间烛火摇曳,明明灭灭,有若星河倒悬,装点着这曾经热闹的庭院。
  然而,夜终究还是来了。
  以倾倒之势,覆向每一处转角、每一块砖瓦,似是要用它的黑与沉,将这世间诸般欢喜笑闹,尽皆扫去。
  明远堂的廊外站了一地的人,黑压压地,却是连一声嗽声亦无,静得落针可闻。
  鹦哥、画眉、芙蓉、黄莺四个大丫鬟,此时俱皆束手立在阶下,面色肃然。紧闭的院门之前,还站着几个穿青衣的妈妈,亦是神情冰冷。
  西次间儿中,明烛高烧,亮如白昼,映照着满屋子的锦翠。
  以及,满屋子的死寂。
  李氏缓缓抬头,扫视着这熟悉的房间,面容灰败枯槁,仿似一息之间老了十岁。
  她的夫君失踪八年,忽有一日重归故里,那时的她满心以为,她这八年来的苦苦守候,终是感动了苍天,让她的夫君带着对家人的惦念、带着对亲人割舍不下的情愫,重返家园。
  可是,冰冷的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
  那些美好的愿望,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她再也不曾想到,便在她数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时,他的夫君,已经在外头有了新的妻子和孩子,有了一个新的家。
  李氏的心一阵钝痛,可眼角却是干涩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或许,她的眼泪,早在那日日夜夜的等待中流干了。
  喉咙里泛起阵阵苦意,连舌尖儿都开始发麻。
  李氏低着头,双目空茫,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不存在的、虚幻的。
  其实,她并不是很在乎外人的目光。
  那些来自于外部的议论,她也很少会放在心上。
  然而,如今的她,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
  那些漫长的等候、思念与牵挂,皆成了一场笑话。
  此情此境,你叫她的这一颗心,该往何处安放?
  红蓼白鹭、鸢尾堤桥,那些明洁光灿的岁月,终究已如水一般地逝去。而今繁华好景归于岑寂,她遍身苍凉、没入水底,隔一层浩渺水波,唯望岸上采薇少女踏水而歌,将山花插在发鬓。
  李氏半垂着头,脸上露出悲切的神情,又飞快地被灰寂所替代。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消沉的。
  她应该振作起精神,好生应对此时、此事。
  那一家子来历不明,现下说什么都还太早,说不得这又是哪一房暗底里使下的手段,或是国公府的仇家所为,要给国公府一个大大的没脸。
  可是,脑子里清楚,却不代表心也明白。
  在看到那女人秀气的面容时,李氏的一颗心便已冷透,连同那一腔子的热血,都冻成了冰块。
  看着委顿于座中的李氏,许老夫人的眼底,划过了极浅的一线悲悯。
  “痴儿……”她叹一声,慢慢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闭上了眼睛。
  李氏最大的毛病,便是太痴。
  当年陈劭失踪后,她便把自己关在鸣风阁中,整整七年不问外事,若非陈滢被两房的人合起来算计,李氏可能还窝在房中,一事无成。
  如今,陈劭停妻再娶,外头的那一房妻室竟寻上门来,当众掀开了那八年失踪之谜。
  纵使此事还有可商榷之处,亦存在着不少疑点,可李氏却显然已经承受不住了。
  许老夫人微微张开眼睛,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许氏。
  许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正专心打量着旁边高几上的茶盏,似是在研究其上花纹。
  许老夫人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一个心灰意冷,另一个,却是事不关己。
  他们成国公府里,怎么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儿媳呢?
  许老夫人失望地转开了视线。
  她特意把许氏留下,却让沈氏并柳氏尽皆回避,就是希望着,能借着此事,让许氏真正地立起来。
  府中出了这样大的事,身为主母,许氏自当担起一切责任,好生将事情处置了,该肃清的肃清、该查明的查明,再不济也该给李氏一个说法,给那一家三口一个去处,圆了国公府的体面。
  可如今看来,许氏明显不愿多管。
  许老夫人的心头有些发堵。
  有了好事儿就拼命往前凑,遇着麻烦就把脑袋一缩。
  只想占便宜,不思出力。
  这还像个当家主母么?
  思及此,许老夫人已经不仅仅是失望了,而是也如李氏一般,灰了心。
  许氏的顾忌她是明白的。
  今日这事儿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追根究底,陈励难辞其咎。
  若非他突然约陈劭前去观礼,并一力将之引去二门外头的流水席,那一家三口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认亲,这桩丑事也不会在那么多双眼睛底下给人瞧。
  当着满满十八桌的京城百姓、三教九流,国公府丢了个大脸,二房更是成为了京中笑柄。
  这里头有没有四房的手笔,许老夫人也有些拿不准。
  虽然她很相信陈励的人品,也坚信身在佛堂的柳氏,根本翻不出这么大的风浪来。但是,四房在此事中的推波助澜,明眼人都看到了。
  而许氏也正是因了这一点,所以才一句多话不肯说。
  她是怕有个万一,事没管着,再平白落上一身的不是。
  再者说,长房与二房的关系,本就有些淡。
  将视线转向腕上佛珠,许老夫人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莫说一府主母的气度了,就算是妯娌之间互帮互助、一家子说句暖话儿安慰一番,许氏都做不到。
  她大约是觉得,她能够坐在这里帮着出出主意,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许老夫人转过头去,望向屋角的某处,紧闭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踏踏踏”,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后门帘高挑,刘宝善家的走了进来,沉默地弯腰立在堂下。
  她是出去打听消息的,只这消息该向谁禀报,还得听许老夫人的意思。
  许老夫人坐着未动,一旁的许氏觑了她一眼,皱皱眉,勉为其难地开了口:“妈妈派人打听过了么?”
  说话间,似有若无的视线扫向李氏,拿帕子拭了拭唇角。
 
 
第307章 周氏姐弟
 
  “回大夫人的话,奴婢家里的才从外头回来,报说那周家三口确实是打北边儿过来的,七、八天前就住在高升客栈里了,那周柱儿与店伙说过一嘴,说是他姐夫走丢了,他们是进京寻亲的。”刘宝善家的低声回道。
  认亲的那家人姓周,周九娘与周柱儿乃是一对姐弟,那乳名团哥儿的孩子,大名叫做刘思儒,据说是陈劭的骨肉,这斯斯文文的名儿还是他亲自取的。
  许氏“唔”了一声,拿起茶盏盏盖儿,向盏沿上轻轻磕了磕:“就这么些?”
  刘宝善家的将腰弯向地面,语声越发低微:“回大夫人,还有别的消息。老太爷派去府衙的人回报说,周家三口儿的身份路引都没问题。世子爷与那周家姐弟说了半日的话,也没发现破绽,一应都对得上。”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自袖笼中抽出几张纸来,上前两步,双手呈去了许老夫人跟前。
  许氏就如没看见也似,专心地喝着茶。
  许老夫人放下佛珠,却也并未去接那纸,而是转向了一旁的李氏。
  “二郎媳妇,你要不要先瞧瞧?”她柔声说道,面上含着几分悯意。
  夫君失忆,又遇上这等糟心事儿,便是她这个做婆母的都膈应得慌,何况身在其中的李氏?
  李氏木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几张纸,眼珠子有点儿发直,好似没听懂或是没听见许老夫人的话。
  许老夫人叹了口气,又问了一遍,李氏的眼珠子才动了动。
  “老太太瞧着便是。”她道,咧嘴笑了笑。
  那是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许老夫人见了,又是一叹。
  “媳妇便看了……也没用。”说完了这话,李氏便又低下头去,两手无意识地将一方帕子团过来、又团过去。
  许老夫人不再说话,伸手接过纸页,只看了两眼,便沉下了脸。
  还好李氏没看,不然她只怕更加膈应。
  那纸上所写,远比刘宝善家的说的详细得多,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周九娘亲述的关于陈劭的一切。
  陈劭的生活习惯、身体上的暗记等等,她说得都对。而其与陈劭从初识到成亲的经过,她亦皆说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拿出了一份婚书。
  世子爷陈勋动用了些关系,请动了几个朋友帮忙,其中一个懂鉴古的看了那婚书,一口便道出,那婚书无论纸张还是墨迹,绝不是临时现做的,而是有些年头了。
  此外,另一个曾在刑部供职、有讯问经验的友人,亦出面分别审问了周家姐弟。而审问的结果却是,这姐弟二人所说基本相同,除了有几处日子上有些偏差,其他都能对得上。
  那友人告诉陈勋,正因有这了几处偏差,周家姐弟的口供才可信。因为,通常那些事先串过供的人,往往会说得严丝合缝,不太可能出现这种偏差。
  换句话说,这周家姐弟要么所言属实,要么背后有高人指点。
  据那对姐弟供称,陈劭在与他们共同生活的这七年间,一直都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身份乃至于年岁等等。他所用的刘七郎之名,还是当年收留他的刘姓孤老替他起的。
  后来,那刘老汉得了重病,便命他娶了邻家女子周九娘为妻,次年团哥儿便出生了。
  周九娘最后还说,刘七郎在今年四月间去镇上采买杂货,就此一去不归。她寻夫心切,变卖了全部家产,带着弟弟一路打听,终是寻到了京城。
  为辨清这周家姐弟供述真伪,国公爷亲自出马,请来了太医院两位参加过会诊的太医,将陈劭与周氏姐弟之事大致说了。
  两位太医皆道,陈二老爷的情况虽属罕见,但亦有前例。
  高祖皇帝时,便有过这样一个人,他因不慎摔倒而失忆,忘了自己的来历,于是在外地过了好几年,谁想又一次摔倒撞伤头部后,他忽然便记起了前事,可是,在外地过的那几年,却又被他忘记了。
  两位太医推测,陈劭后脑那处很陈旧的创疤,应该就是造成他忽然失忆、并失踪长达八年的原因。
  这八年间他不记旧事,以刘七郎的身份生活。而八年后,他的头部再受重创(那个新的疮疤便是证明),让他忽然记起前事,却又将中间这八年给忘记了。
  从医理上来讲,这样的情形是说得通的,亦是有据可查的。
  这两位太医的推论,让许老夫人心头略松。
  停妻再娶虽也触犯了大楚律,但陈劭却是情有可愿。
  一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家中还有妻儿等候?
  再者说,那周家姐弟自己亦有不对。分明知晓刘七郎身世有异,却还是与之成亲,难不成他们还想一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
  将这些内容仔细地看过了一遍,许老夫人便将纸折起,眼尾余光扫了扫李氏,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问刘宝善家的道:“刘家的,那个……团哥儿,是怎么回事儿?”
  那孩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连个哭声都没听着,怎么看都像是得了病。
  刘宝善家的闻言,忙恭声道:“回老太太的话,那孩子……团哥儿……据说生下来就有些不足之症,时常生病。因见周九娘姐弟一直轮流抱着不撒手,世子爷便请了常走动的大夫来按了脉,大夫说是……可能正在发痘。”
  “哟”,许氏惊呼了一声,蓦觉不妥,忙拿帕子掩了口,砚以焦急:“这可得好生安置着,痘疹最是凶险的。”说着便又蹙眉:“家里头几个孩子可都没出过痘呢。”
  痘疹有着很强的传染性,在水痘结痂之前都有风险。
  许氏此时不由暗自庆幸,陈勋小时候是出过痘的,倒不怕被染上,同时却又警醒起来,想着万不能叫这周家三口与人接触。
  许老夫人闻言,眉头也自皱了起来:“既是出着痘,怎么还带着孩子到处跑?”
  说话间,不动声色地瞥了李氏一眼。
  如果周九娘所言属实,团哥儿就是国公府的哥儿了,这是陈家血脉,不可能任由其流落在外,必要认回来的。
  若事情走到了那一步,李氏这一头,还需好生安抚一番才是。
 
 
第308章 僻静西院
 
  “回老太太,那周九娘说了,孩子的痘疹出得差不多了,如今就等着结痂。因他一家人吃用很是俭省,团哥儿好些日子没吃上肉,馋得慌,听人说国公府有不花钱的流水席,他们便过来了。”
  刘宝善家的答得很周全,显然是备细打听过消息的。
  许老夫人点了点头,眉头仍旧皱着:“人安置下来了?”
  刘宝善家的小心翼翼地道:“回老太太,奴婢斗胆,叫人把最西边儿的客院给收拾出来了,那地方一应都是全的。”
  “西边儿的客院?”许氏插口道,面上有着凝思之色,旋即恍然地“哦”了一声:“原来是那里。”
  她的眼风飞快掠向李氏,眼底深处有着一丝未名的情绪,颔首道:“那一处倒还僻静。”
  国公府最西侧的客院,其实是用来应付穷亲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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