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女孩名叫姚佳,24岁,职业是小学教师,怀孕八十二天,今早十点半在亚洲医院妇产科进行无痛人流。
执刀的是位规培医生,上岗不久,此前没有独立手术经验。按规定他要主刀,身旁必须有负责培训他的大夫监督指导,今天本市有个大型医疗讲座,妇产科一半的医生前往参加,那位规培生的导师忙着做另一台手术,觉得学生跟着她做过几十台人流手术,看也看会了,就放心大胆地撂了挑子。
谁知事故专挑疏忽做梯子,眼瞅着捅出大篓子。
病人大出血,已送进抢救室,急诊科医生打电话协调手术,普外这边却抽不出人手,院方从别的科室抽调经验丰富技术精湛的大夫主刀,委任状落到景怡头上,他在普外干过几年,曾是那里的顶梁柱,随时能操刀上阵。
在换手术服前他拿到了姚佳的彩超报告,宫底和峡部都有穿孔,宫腔与腹腔壁粘连,膀胱后壁损伤,腹腔积血,这些危险症状预示着可能要进行子宫摘除术。
子宫是女性最重要的器官,失去它将失去生育能力,还会对生理和心理造成重创,景怡真不想让未婚的年轻女孩遭此厄运。
晏菲在他对面,苍白着脸拼命与恍惚做战,景怡望着她额头滴落的汗珠,焦急而揪心。
“小晏,手术协议是你签的?”
“是,她父母都不在这儿,只能由我出面。”
“她男朋友也来不了吗?”
人命关天,那个制造灾难的男人没理由不出面。景怡猜对方是个不懂事的小青年,责任感欠缺,起码的良心总该有,不想晏菲脸色更难看了,像含着铁蒺藜,发声极为吃力。
“金大夫,我朋友被人骗了。”
成熟男人的见识和稳重使景怡保持了沉默,迅速奔赴岗位抢救那条不幸的生命。手术室里,他在助手协助下打开姚佳的腹腔,里面已成血池。
检查后发现不存在修补可能。
拉钩的小医生啧啧嘴:“金大夫,看样子得切除子宫了。”
年长的护士惋惜:“这病人才24岁,还没结婚。”
“那也没办法,命要紧呀。”
医生的责任是同死神抢夺病人,他们今后的生活只能托付给上帝。
景怡冷静吩咐护士去让家属签署同意切除子宫的文件,聚精会神酝酿手术步骤,暂时将怜悯不忍抛在了脑后。
一个半小时的手术进行顺利,病人脱离危险,送入病房观察。景怡走出手术室,想见一见晏菲,好朋友蒙难,她受的打击不小,懂情理的熟人都会前去安慰几句。
可是晏菲在手术中途离场了,听那个名叫袁明美的胖妹子说她是去办一件与姚佳切身利益相关的急事,景怡推测她可能是去搜集医疗事故的证据,这事是主刀医生操作不当造成的,那规培生和他的导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两个都会倒大霉,规培生的职业生涯也许就此完蛋。
这都是他们应得的惩罚,医生玩忽职守就是在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这次失误使姚佳的人生宣告残废,不过始作俑者还是欺骗她的男人,男女交往的潜在风险这么大,并且自负盈亏,以后有了女儿可得加倍小心地呵护教导。
下班前他收到千金的微信。
“爸爸让我做饭。”
配上苦闷的表情,景怡能形象还原她目前的神态,不由自主噗嗤笑了。
笑过又觉不妙,岳父明知千金不会做家务,还强迫她做饭,分明是在行使父亲的指导权,身体力行插手干涉他们的家庭事务。
生活被入侵,心理舒适区也受到破坏,景怡很不自在,他讨厌危机感,隐约的也不行。
半小时后他开车回家,一个鬼点子不请自来,车停在了路边,他拿起手机,打开上面的视频监控软件。
豪门注重居家安全,他们家也是,屋内屋外安装数十个隐蔽摄像头,全方位无死角监测,一有非法入侵,院落内外会自动响起警报,安保系统将自动向他和物管处发送报警讯息。
他的手机能任意调看家中所有区域的监控画面,这功能闲置多时,现在物尽其用,看看岳父正如何“破坏”他们家的秩序。
第13章 忧患
他先调看一楼画面,在厨房找到妻儿和岳父的身影。
千金站在炉灶前毛手毛脚摆弄炊具,多喜在一旁,双手一刻不停地比划着示范烹饪动作,各种苦恼的神态在父女俩的脸上翻新变化,一个急一个烦。
景怡情知妻子不是笨,是懒,她受惯供养,没把自力更生当做必备技能,结婚初期还对烹饪意兴盎然,由于做出的饭菜太难吃,又一直有保姆伺候,修炼厨艺显得多此一举,渐渐地她觉得连续失败的尝试毫无意义,就在婆家人的劝说下放弃了。
金家的媳妇善良本分不败家就够了,用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亲力亲为。
景怡见儿子灿灿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顶着冷漠脸一动不动观看,大概在暗暗鄙视母亲,同情外公。
这小子哪会明白他外公的深意啊,岳父大人旨在用学习家务引导女儿踏出独立的第一步,等千金就范,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后招。
景怡想起多喜过往对他说过的话,知道他这回要动真格的了,这老泰山忧患意识未免太强,十年过去了,依然没把他当成女儿可靠的归宿。
油锅热了,千金开始炒菜,只见她抓起碗里的荷兰豆隔着一米远扔进锅中,以躲避热油。这做法适得其反,油珠飞溅出来,她抱头躲避,急得多喜直跺脚。
“哎呀,不能乱扔啊,油会溅出来。靠近些沿着锅沿轻轻滑进去。”
“不行,油会溅到我。”
“不会的,你试试,哎呀,火关小点,菜快焦了。”
多喜忙不迭去关火,千金赶着扔出最后一把豆角,油星顺势溅到多喜脸上。见父亲捂脸退开,她赶忙丢开锅铲扶住他,灿灿跳下高脚凳飞奔出画面,想是去拿药了,
千金扔锅铲时打歪了油锅,火苗窜上来,锅里顿时火舌狂舞,激起尖叫声。
“着火了着火了!灿灿快去拿灭火器!”
“他哪儿拿得动啊,别急别急。”
多喜拍拍女儿手背,老练地上前用锅盖盖住油锅,火焰眨眼熄灭了。
景怡松了口气,庆幸家人没受伤。灿灿跑回来,手里举着一支药膏,千金接过来涂抹多喜脸上的烫伤。完事后烦躁地扯掉围裙,走出厨房,进入客厅的监控区域,灿灿跟在后头问:“妈妈不做饭了?”
儿子明摆着在揶揄母亲,千金怒斥:“今晚不吃饭了,饿着吧!”
景怡好笑又无奈,看吧,岳父就是多此一举,逼着千金干她不愿干的事,只会破坏家庭和睦。
既然把白纸一样的女儿交给他,就没资格再在上面规划蓝图,现在强迫千金改变习惯,无异于否定女婿给她的生活,景怡有点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他和妻子的感情。
多喜没察觉来自几公里外的观察视线,也不知道这宽敞华丽的别墅和一千多平米的精致庭园里隐藏着几十只“眼睛”。
每次来这儿,他都摆脱不了外人的感觉。虽然亲家夫妇和女婿对他亲和有礼,在这儿服务的保姆和小区保安也非常恭敬,但他始终不能像女儿一样把这座市值过亿的宅邸当成安乐窝。
正如刘姥姥在大观园里住不踏实,平民与富豪联姻总会患得患失,他老预感这缘分不能长久。千金懒惰任性,身无长技,各方面都不能与丈夫并驾齐驱,一直以来得到的只是景怡的垂怜而非依恋,有朝一日南柯梦醒,她的后半生该何去何从?
多喜深知男人的弱点和缺点,女人的青春美色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财貌双全的女婿就像身处中东□□桶的西亚地区,很难在长期轰炸下保持完璧。女儿就快满三十岁了,韶华渐逝,没有别的手段抓牢老公,遇上强悍生猛的竞争对手将不堪一击。
现在的狐狸精个顶个的厉害,不能心存侥幸,他早想帮千金实现独立,提高她的生存能力,这样即便离开景怡的庇护她还能靠自己。
这计划多喜筹措了好些年,一直拖延着没能提上日程,最近迫于形势下定决心。昨天向孩子们提出合住要求,今天早早地来到千金家,趁着和她外出游玩时劝说,力求她回家去住。
女婿是不会用心改造她的,男人对女人的爱大抵是妥协和容忍,归根究底只图自己舒服,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会全心全意为她未雨绸缪,不把她接到身边督促教导,千金永远没长进。
父女俩去楚家角水乡古镇逛了半天,吃了好吃的,一起拍了很多自拍,千金意犹未尽,回程中对多喜说:“爸爸,等灿灿他爸休假了,您和我们去旅行吧,找个悠闲的小岛或者去美国看大姑妈。”
多喜叫她认真开车,别扭头看他,笑着说:“爸爸哪儿都不想去,只想一家人多聚聚。”
觉得时机到了,接着问:“合住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愿不愿意搬回来?”
“我当然愿意了,可是……”
“灿灿他爸不乐意?”
“没有,灿灿他爸也很理解您,还说父母老了就想多看看子女,我们多陪陪您,比送什么礼物都强。”
女婿的人品确实没什么好苛求的。
多喜点头感叹:“到底是景怡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样的好姑爷。”
千金比自己受表扬还开心,笑到一半忽然皱眉头。
“我和灿灿他爸都没问题,就是二哥碍事。”
“他怎么了?”
“昨晚二哥在电话里威胁我,要我和他一块儿反对您。”
据千金说昨天她被赛亮的忤逆激怒了,离开长乐镇前打电话责备他,反被赛亮好一通谩骂,甚至扬言她敢搬回去,他就和她断绝兄妹关系。
“爸爸,我觉得二哥真不像我们家的人,您看我和大哥、贵和还有胜利,我们都很阳光开朗,只有二哥从小阴森森冷冰冰的,您对他那么好,给他提供了多少经济援助啊,大哥是长子,继承了您的公司,其实并没得到什么好处,贵和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偷偷跟我抱怨您偏心呢。胜利是老幺,虽然很受宠,待遇也比不上二哥。可是二哥不知感恩,还时常给您脸色看,太没良心了。”
得知次子对他的怨念竟比想象中还深,气愤苦楚像隐形的手捂住了多喜的嘴,如同在沼泽里挣扎的人,拼了吃奶的劲,泥浆反而漫过了胸口,说不出的无力绝望。
千金瞥见父亲晦暗的脸色,又心疼又气恼,正想狠狠骂一骂二哥,却听多喜说:“不能这么说你二哥,他妈妈去世得早,那年他才五岁。”
她一直不理解父亲对二哥的偏袒,气哼哼辩驳:“我和贵和也是啊,那女人跟您离婚时我们也只有五岁,大妈就死得更早了,大哥不满周岁她就过世了,大哥连她的模样都没印象,看照片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要比惨,我们和二哥半斤八两,为什么只有他心理变态。”
五兄妹里她和贵和同出一母,母亲是云南来的打工妹,原想靠婚姻在城市立足,可是那时多喜事业坎坷,没能满足她的期望,现实的女人选择离异,抛下年幼的儿女绝情远走,再也没回来。那是千金童年唯一的伤痛,她记恨寡情薄义的母亲,从此用“那女人”指代她。
多喜不希望女儿心里老搁着恨,又不知如何开导她,低声叹道:“别胡说,有些事你不懂。”顿了顿又说:“这些年你二哥他心里也很苦啊。”
千金用后半句覆盖了前半句,越发不认同父亲的说法。
“他有什么好苦的,要说工作辛苦,贵和不苦吗?大哥不苦吗?灿灿他爸还不图挣钱呢,上个班也累得半死,动不动就加班,半夜里接到电话不论刮风下雨都得赶去,还时常被不讲理的患者辱骂,也没像二哥那样苦大仇深啊。”
“他不止是忙,有时还要为一些坏心眼的人打官司,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哼,说到这个我更讨厌他了,本来就最鄙视那些帮坏蛋辩护的律师,又没谁拿枪逼着他接这些业务,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三观不正,见钱眼开,我都不想让灿灿认这种人当二舅。”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他毕竟是你二哥啊。”
这场对话后多喜心口比脑门更疼,他最怕子女们感情失和,无事时就相互厌弃,将来一方有急难,能指望另一方出手救助?自家兄弟姊妹都靠不住,更别提外人了。
帮疏离隔阂的儿女们加深感情,这也是他决定让孩子们回家合住的主要原因。
眼下初期步骤就实施艰难,面对千金对学习家事的抵触情绪,多喜按住忧急,支开外孙坐到她身边规劝。
“女儿啊,你都快三十的人了,不能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指着陆阿姨做饭,万一她哪天辞职了,你怎么办?”
陆阿姨是金家的保姆,这位申州阿姨认真敬业,在金家干活儿十来年,是千金日常不可或缺的保障,多喜今天提前给她放了假,让女儿尝试“自食其力”。
千金狭义理解了他的话,冲口说出解决办法。
“那再重新找个保姆就好了,花钱还怕雇不到人吗?”
“那要是花钱也雇不到人呢?难不成饿着?”
“可以出去吃啊,或者叫外卖,再不行让灿灿他爸做,灿灿他爸厨艺很好,什么菜都会做。”
“你这样哪点像做妻子的。”
多喜担忧之外又对女婿起了愧疚,凭千金这德性,即使景怡今后做出背德的事也能找到充分理由。
他懊恼地扭身背对女儿,千金以为惹怒了父亲,忙靠近了哄。
“爸爸,您生我气了?”
多喜怎么舍得对着那张可爱的脸发火,苦闷地说:“爸爸是生自个儿的气,都怨爸爸过去没用心教导你,连基本的生存技能都没教会就早早把你嫁出去,害你变成如今这样。”
千金仍觉得他在杞人忧天。
“我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
“千金,你不能只顾眼前,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没有谁能一辈子一帆风顺,你不说自立,总该先学会自理,否则今后肯定会吃苦头的。”
见她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多喜开始掏心窝子。
“你经常送爸爸礼物,知道爸爸最喜欢什么吗?”
千金想了想:“茅台?”
她出嫁后常往娘家捎带贵重的烟酒食品,大部分被多喜拿去做人情了,偶尔会留下一瓶茅台自己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