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他俩从床头打到床尾,景怡无路可退,猝然按倒千金,麻利地拖入被窝。
  老婆大发雷霆时不用慌张,下下雨就没事了。
  陆阿姨休假了,次日景怡提前一小时起床出门去买早餐,他知道岳父爱吃油条配咸豆浆,开车去了两公里外口碑很好的小店,行动迅速,希望能赶在岳父起床前回家,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进门时多喜已在厨房忙活,替他们张罗早餐。
  “爸,不用忙了,我买好早餐了。”
  他走到近处,见多喜已包好十来个汤团,红豆馅儿和猪油豆沙馅儿的,都是千金爱吃的,不由得为岳父的爱女之心感动了。
  感动之余还有点尴尬,让作为客人的岳父干活儿,这事放在他们这种人家太不成体统。
  多喜专心包着没包完的汤团,暂时没搭理他,景怡设法解嘲,晃眼看到摆在水槽旁的多喜的旧手机。
  那是早已淘汰的摩托罗拉直板手机,他上大学时就见多喜在用,起码有十七八年历史,多喜一直固执地不肯换掉它,直到上个月在千金强烈说服下才接受了她赠送的新款智能手机。这会儿景怡发现旧手机又一次实现再就业,笑问多喜:
  “爸,前阵子千金不是给您买了部新手机吗?您怎么又用起旧的了?”
  “我用惯了,觉得它最好使,新手机我给你大嫂了。”
  “哦。”
  景怡笑容和煦,心里满不是那么回事。他很不理解多喜这类中国父母,他们好像非得把日子过得艰苦贫穷才能彰显父爱母爱,还不肯安然接受孩子们的物质回馈,目的是为儿女节约,殊不知自我亏待的行为反而会增添儿女们的压力和负罪感。
  多喜看了看他提回来的早餐,默默将包好的汤团装盒放进冰箱,问他:“我起床前你就出去了吧,还不到七点呢。”
  “今天陆阿姨不在,我出门买了些早点。”
  “陆阿姨不在的时候都是你出去买早饭?”
  “有时也自己动手做,基本是为灿灿准备的,千金起床晚,一般不吃早饭。”
  听到多喜的叹息,景怡后悔说了实话,他是医生,何尝不知道睡眠饮食无规律的危害性,可千金屡教不改,他有什么办法。
  为躲避难堪,他请多喜去客厅稍坐,等盛好粥再叫他。多喜却说:“女婿,你先过来坐下,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岳父称他女婿代表谈话正式而重要,景怡跟随他来到客厅,斜对着坐下,知道多喜对他有意见,抢先献殷勤。
  “爸,是不是家里有事要我帮忙?”
  多喜郑重道:“确实需要你帮一个大忙啊。”
  景怡装傻:“他大舅的公司出状况了?”
  多喜笑了笑:“那是他自己的事,哪儿能麻烦你。我想说的是千金。”
  “千金怎么了?”
  岳父兴许看出他在装傻,语气更见诚恳。
  “景怡,爸这些话藏了很久,今天就照直说了。”
  “是,您尽管说。”
  “你娶老婆,究竟为了什么?”
  “爸,您这问题有点怪啊。”
  “你是因为爱千金才娶她的?”
  “那当然,我对千金绝对是真爱啊,这点您应该很清楚。”
  在对方引导下,景怡也变得很认真了,谁知多喜话锋一转,说了句匪夷所思的话。
  “那你为什么像养猪一样养着她?”
  景怡登时懵了,多喜的不满就此开闸,忧心忡忡说:“她现在除了吃饭睡觉玩耍,什么都不会,不就跟养膘的猪一样?”
  明知岳父无恶意,景怡仍把这句话视为人身攻击,他现在是千金的丈夫和监护人,骂千金等于在骂他。
  他立刻正儿八经抗议:“爸,虽然千金是稍微懒惰了一点,但也不能用猪来形容吧。做为她的丈夫,我真的很介意别人这样贬低我太太。”
  多喜义正辞严回复:“我是她爸爸,你以为我愿意说自己的女儿是猪?问题是她现在太不像话了,我活了六十多年,就没见过比她更懒的女人。这件事我跟你提了不下十次,你每次都说会帮她改,会帮她改,可改来改去她还是老样子。照样推倒油瓶不扶,砸破米缸不管,成天睡了吃,吃了玩,玩累再吃,吃完又睡,像猪一样生活。景怡,你是不是在双汇集团入了股啊?”
  “啊?”
  “你想把我的女儿养成肥猪,送给他们做火腿肠?”
  多喜人际老道,严肃中肯又极富幽默感的指责打得景怡哑口无言,脸上呆愣,心里门清,明白岳父对他的不满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他赶紧大声喊冤:“爸、爸!您不能开这种玩笑啊,要是遇上饥荒,我情愿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给千金吃,怎么会对她做那种事!关于她懒这一点,我也是费尽心机呀,这嘴皮子都打出血泡了,她不配合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是实话,刨开心理活动,他确实照多喜的建议行动过,有资格为自己辩护。
  岳父也会挑刺,质问:“你只动嘴,就不会采取强硬手段?”
  “我哪儿敢啊,话稍微说重点,她就蹦起三尺高,嗓门大,火气冲,再惹急点直接动手,这腿和胳膊给我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景怡挽起袖子展示胳膊上的新鲜伤痕,这是昨晚的“情趣”,用来做苦证,外人也无从核实。
  多喜亲眼见过女儿任意抓挠女婿的情景,相信所言属实,摇头急怨:“你也太没用了,她再犯浑你就抽她,我批准!”
  “不行不行,就算您批准了,还有大哥跟贵和呢,他俩就是千金的左右护法,知道我打她还不联手撕了我。再说,看千金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我也不忍心啊。”
  景怡处处真情流露,多喜总不能指责他对女儿的疼爱,陷入两难。
  “你小学时就在我们家进进出出,是看着千金长大的,从小习惯让着她,任何事一旦养成习惯,再想改就难了。”
  景怡也很同情这位为儿女殚精竭虑的老人,力所能及地安慰:“爸,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再向您发一回誓吧,只要我活着,保证不让千金受一点苦。”
  可是多喜不吃这颗定心丸,竟然堂而皇之问:“你要是死了呢?”
  景怡哭笑不得:“爸,您又开玩笑。”
  多喜严肃注视他:“我很认真,景怡啊,你岳父不是乌鸦嘴,做个假设也不要紧。人生变化无常,难保没个山高水低,就像你二叔,那么了得的人物,飞来横祸说没就没,他在世时能想到自己是那种结局吗?”
  景怡的父母与他的二叔早年携手打拼,建立起资本雄厚的地产王国“金氏集团”,半生享受着泼天的富贵,不料吉凶难测,四年前二叔遭歹徒绑架撕票,景怡的父母也深受打击,事后让出集团经营权,远遁深山礼佛修行去了。
  多喜老成持重,从不主动提及金家的灾变,这次想是被逼急了。
  景怡涵养好,不怪他口不择言,讪讪笑道:“您说得有道理,但绑架撕票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很小。
  “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几率,遇上了就是百分之百的悲剧。你父母不也是因为这件事才看破红尘,丢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跑去庙里出家的嘛。”
  为使岳父松口,景怡只得再立保证:“爸,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怕我有个三长两短,害千金失去依靠,您放心,我会提前做好安排,即便哪天我一命呜呼了,也会保障她们母子今后的生活。”
  多喜不信这张空头支票,语重心长分析:“她那个样子你留再多遗产她也守不住啊,退一步讲,就算你平平安安活到老,可男人的寿命本身就比女人短,你还大了千金整整十二岁,万一将来走在她前头,留下她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老太婆,不更遭罪吗?”
  “我不在了,还有灿灿啊。”
  “你这想法就太自私了,灿灿是她妈妈的养老工具吗?他也有自己的人生啊。子女是该赡养父母,可父母也不能心安理得拖累子女。景怡,算我求你,协助我培养千金独立生活的能力吧,和她一块儿搬到长乐镇去住,我让珍珠妈带着她学过日子,等她有了长进你们再搬回来。你看行吗?”
  景怡料定岳父说的“长进”不止是“过日子”这么简单,等培养好千金的自理能力,他保准会要求她出去工作,或者让自己为她安排一份事业。
  这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千金不会喜欢那种辛苦忙碌的生活,我也不想让无聊琐事切分我们一家的相聚时间。为什么国内的父母总爱捆绑子女的人生,却不专注个人的生活,自己没有自我,还要让孩子也失去自我。
  他恭顺微笑,试着委婉回绝:“爸,您这么替我们着想,我真的很感激,可是……”
  多喜算是跟他杠上了,采用快人快语的风格。
  “有什么顾虑你直说,我来解决。”
  景怡迂回作战,故意曲解岳父的意思。
  “我觉得吧,勤劳的确是非常可贵的美德,可我不认为妻子的职能就是干家务,千金能学会自理固然是好,但如果是像大嫂那样……”
  多喜笑得很沉着:“你觉得你大嫂像我们家的保姆?”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对大嫂很好,这点我们都知道。”
  “你不用解释,我也对佳音深感愧疚啊,她为我们家付出的实在太多了,嫁过来时千金贵和还在念小学,胜利也刚满月,多亏佳音照料他们兄妹才能平安长大。我这辈子倒大霉的时候很多,可女婿运媳妇运比任何人都好,你和佳音都很优秀,你二嫂稍微差了些,但跟其他人比也是百里挑一的,这点我很知足啊。”
  景怡佩服岳父好手段,高帽子一戴过来,他更不好拒绝了。
  多喜的高招还很富裕,趁他迟疑再将一军。
  “你是不是在介意千金她大哥?”
  “啊?”
  “你和秀明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过去一直是很好的朋友,那时你住在你外婆家,离我家很近,彼此把对方家的门槛都踩断了。他后来对你产生误解也是有原因的,千金是他的唯一的妹妹,除了我,家里就数他最疼千金,你看现在他怎么宠珍珠,当初宠千金也是一样的。”
  除了附和,景怡还能怎样?点着头,笑容干涩得掉渣。
  “是啊,老赛,不,大哥对千金确实好得没话说,每次吵架千金都威胁说要让她大哥修理我。”
  “唉,他们兄妹情深,有时连我这个父亲都比不上,当年你瞒着我们和千金谈恋爱,又冷不防上门提亲,连我都惊出一身冷汗,更别说秀明。他做出那种举动也情有可原。”
  “那种举动”是指当年景怡上门提亲时,惊怒交加的秀明提着菜刀一路追砍他,还当着全镇乡邻骂他是拐带少女的人贩子。
  景怡常以他能原谅大舅子的暴行一事作为自身气度的证明,想起来便沾沾自得,可岳父明显觉得自家儿子有苦衷。
  “你在我们全家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宣布与千金的恋爱关系,秀明说他当时感觉像遭遇强盗打劫,而且你还是以他朋友的身份接近千金,又比千金大十二岁,他以为你一开始就居心不良,误把你当做拐骗幼女的流氓,才会一直耿耿于怀。”
  父亲护短儿子很正常,景怡不与计较,淡然笑道:“是,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所以一直尽量躲着他,以免引起摩擦。”
  多喜却不认为他这是宽宏大量,立时否定:“这可不行,你们是亲戚,早晚还得打交道,难道说你想在我活着时敷衍,等我死了就让他们兄妹断绝来往?”
  景怡察觉中计,急道:“怎么可能,打死我也不会干那种没良心的事。”
  岳父偷走了他的得意,笑眯眯说:“你们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只要彼此有心没有解不开的疙瘩,不如趁这个机会和好,也是一举两得嘛。”
  这盘棋看似和风细雨,实则步步有机关,景怡心知条件对他不利,再相持下去更要被动,以退为进请求:“爸,您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答应就太无情了,我们家的情况您都了解,搬个家要处理的事不少,这里的家具带到那边也不合适,还得另外置办。”
  多喜忙说:“只住一年,不用买太贵的。”
  “我知道,可居家过日子总要住得舒适啊,还得等放假,我和千金一块儿去家具城挑选,这些都得花时间,所以您看能不能缓一两个星期,等我们准备好再搬家?”
  他相信赛亮等人会在周末的表决会上抗争到底,一旦多喜的计划被推翻,他们家也能全身而退,这缓兵之计八成能起作用。
 
 
第15章 虚荣
  多喜还要说服老二和老三,赛亮这座关卡最难攻克,得抓紧时间。他等不到千金起床,吃过早饭后向女婿辞行,景怡坚持开车送他,把岳父放在赛亮家的小区门口,接着去上班了。
  赛亮住在北古一处别墅小区,比不上景怡家阔气,是那种独门独院的小洋楼。这房子原系美帆一位亲戚的,十年前低价转让给小两口,比当时的市价低了两成,也要三百八十万。美帆父母都是戏曲名家,家底殷实,帮补了一大半,多喜也穷心尽力资助了四十万,加上夫妻俩的全部积蓄这才凑足房款。
  那时多喜本意是不大赞同买这么贵的房子的,小户人家量力而出,觉得费尽心力扯花架子不值当,然而嘴上却大力支持。
  谁让儿子娶的不是一般人呢,儿媳妇本来蛮有条件嫁给大款富豪,绣球砸中自家的平民小子,不倾力供养太对不起人家。亲家夫妇一开始又反对得厉害,口口声声骂赛家癞、蛤、蟆吃天鹅肉,别说赛亮个性要强,多喜也不愿担那占便宜的坏名声。
  这一步走得很吃力,如今看来盈利可观,据说这房子现在售价超过2000万,小区名字也为住户们抬高了身价。多喜认为儿子该如愿以偿了,赛亮却仍不满足,去年说打算贷款一千万去许家湾买22万一平米的江景别墅,和大人物们做邻居,听着都疯魔。
  前晚多喜用孙女的电脑上网学会一个名词——“中产阶级焦虑症”,一些收入不菲的城市白领成天嚷着钱不够花,担心在激烈的职业竞争中淘汰,担心财富贬值,担心不能维持高消费的生活水准……比真正的贫困人口还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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