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贵和怕胜利听了这话受刺激,忙使眼色打哈哈:“你别疑神疑鬼的,能出什么事呀,一个人睡比较舒服,两个人拳打脚踢的,夜里尽顾着捡被子,别想睡安稳,你说是吧,胜利。”
  胜利本性开朗积极,受极端条件逼迫才鬼上身似的干傻事。头脑冷却后自控能力得以恢复,又在医院被兄嫂们好劝歹劝老半天,此时已不存短见,并且为这场由他的冲动制造出来的恐慌深感内疚。听了三哥的话马上点头:“恩,我没事,你们放心好了。”
  佳音看他菴塌塌的,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柔声说:“早些睡吧,明早大嫂给你包三鲜馅的小馄饨。”
  胜利听话地回到卧室,贵和照顾他上床躺好,嘱咐几句安好的话,替他关灯关门。
  家人们都睡不着,聚在秀明屋里发愁。
  千金又忍不住哭了,问众人:“现在该怎么办啊,胜利能挺过这一关吗?”
  惜泰满心自责:“但愿你爸爸在天有灵多保佑他,他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我还有什么脸去见阿喜啊。”
  秀明劝慰:“姑妈,您别自责了,我们会好好安慰胜利的,从明天起谁都不许提这件事了,全当没发生过。”
  以他的智商只能想到这种办法,景怡认为行不通。
  “这不是鸵鸟战术能对付过去的,就算我们都装没事人,胜利的心结也解不开。”
  可具体该采取什么措施他也没谱,血缘的纽带已经断裂,疏离感就是眼里的砂子难以揉出。
  贵和回想过去,找不到一丝疑点,十分佩服父亲的忍耐力:“这事爸怎么就能一瞒八、九年呢?大嫂,他以前就没透过什么风?”
  佳音摇摇头,了然地说:“这下我总算明白爸为什么那么担心我们不好好照顾胜利了,还硬要你们搬回来合住和他增进感情,应该就是怕我们知道他的身世以后嫌弃他。
  惜泰垂泪哀叹:“是啊,阿喜怕你们知道胜利不是他亲生的以后就不认这个弟弟了,你和秀明还好,其他人跟他相处时间短,感情不深,再没血缘关系就更有理由不管他了。”
  千金越想越伤心:“爸爸真可怜,对宋引弟以德报怨,还被她算计,真是好心没好报。”
  景怡开导她:“宋引弟是有罪,可跟胜利没关系,我们应该遵照爸的意愿,继续把他当亲人看待。”
  “那是当然,不管他跟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他都是我的亲弟弟。”
  千金不仅自己表态,还拉上贵和。
  贵和说:“当了十七年兄弟,哪儿能说不认就不认,反正我对他的看法没变,往后还像从前那样待他。”
  美帆连忙随大流:“我们也一样,胜利永远是我们的亲人,这是谁都不能改变。对吧,老公。”
  赛亮点点头,设想父亲的感受也觉得他不容易。他在乎血缘才迟迟不肯□□,父亲却真情实感把别人的儿子当亲骨肉宠爱了十七年,这份胸襟确令他自愧弗如。
  惜泰见他们都没变心,欣慰道:“你们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接下来就看该怎么安抚胜利。佳音,那孩子现在最听你的话,你得多分点心思照顾他。”
  佳音正想这么做,诚挚保证::“姑妈您放心吧,我会的。”
  大家商量后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根据胜利的反应想对策。当晚惜泰住在多喜房里,不久后赛家各层的灯光相继熄灭,黑暗笼罩,遮盖焦虑慌乱,一旦停止活动好事坏事都会中场休息,让人以为至少能够平安度过这一夜。
  但是身体静止,不代表思维中断,胜利没法入睡,镇定剂失效后,他活跃的脑细胞重新忙碌起来,整理分析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细分、深化、发散,以及各种神展开构成一出八点档连续剧,剧情之狗血,最牛逼的编剧都得靠边站。
  他自觉像一只小布谷鸟,被无良的老鸟放进喜鹊窝,以伪谤真骗取喂养。做为赛家老幺的这十七年,他在家里的地位仅次于姐姐千金,而千金出嫁后,他几乎占据了多喜全部宠爱。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从小过着小皇帝的生活,他自己也明白,父亲给他的优待远比哥哥们多,无论亲情滋养还是物质享受,从没出现过短缺。
  有道是“百姓爱幺儿”,以前他认为自己命好,恰好生成家里最小的孩子,享受偏爱也算合理。今天身世揭穿,固有心态随之瓦解,刚才回家面对哥哥姐姐们,他说不出的心虚愧疚,好像偷了他们的财物,不敢直视他们的目光。
  试想,假如不是他占据名额,多喜会把更多的爱分给四个亲生孩子,尤其是贵和,这个受气包三哥一向抱怨父亲偏心,也确实总被多喜冷落忽视,假如没有弟弟,父亲可能会多在意他一些,减少他少年时期的缺陷。
  都怪贼婆娘和黄瓜男,不负责的狗男女,干出的事也禽兽不如!
  他们不该生下他!不该抛弃他!不该来找他!
  尼玛,办事不戴套,只顾自己爽!母猪下崽,生了就跑!臭不要脸的,还敢回来行骗!三件事连着错,却要我们这些无辜人士代为买单,太没天理!阎王爷也不地道,地狱要是超员,您再多盖几层啊,又没神仙收您土地承包费,像这种恶棍就该在铁围城里蹲到天荒地老,放他们投生为人,不是存心为祸人间吗?您监管不利,失察失职,我要去玉帝庙告你的状!
  他气恨难平,心里充斥诅咒、怨毒等负能量,怨一阵亲生父母,接着再怨自个儿,越想越没脸见赛家人,无颜再在这个家待下去。
  交战到凌晨4点多,他打定主意出走,离开赛家,离开长乐镇,躲得远远的,免得替奸夫淫、妇背黑锅扛骂名。
  射手座行动力强,他起床找出一只旅行包,随便装些衣物日用品,只带少量现金,将存单存折放在书桌显眼的位置,旁边附上一张字条。
  “哥哥、嫂嫂、姐姐、姐夫、姑妈还有其他人:我走了,放心,不是去寻死,是离开这里到别处生活。我在家白吃白住这么多年,花了你们很多钱,以后一定设法偿还。你们都是好人,能和你们共同生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走之后,请和睦相处,少吵架多沟通,爸爸在天之灵会保佑你们的。Ps: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请勿记挂。”
  沉甸甸的情感令他提笔困难,万千情愫凝于笔尖难以化成文字。写字时眼泪不停滴在信笺上,害他不得不重写好几次,最后的成稿仍留下团团泪渍。人总在失去时才懂得珍惜,他也是,在即将离别的时分才觉察到对亲人深厚的爱。
  坚强可靠的大哥,外冷内热的二哥,亲切体贴的三哥,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完美无缺的姐夫,善良天真的二嫂,活泼可爱的珍珠,聪敏的灿灿,乖巧的小勇,还有他最敬最爱,始终像母亲那样照顾他保护他的大嫂。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家人,赛家也是世界上最美满快乐的家庭,没有之一。
  对不起,我留在这里只会伤害你们,看到我,你们就会联想起宋引弟徐德润,就会烦恼难受。我舍不得你们,但更舍不得你们受苦,如果将来能够出人头地,我一定会回来报恩,在那之前我必须走,带上那对狗男女造成的厄运和阴影远远离开,保护你们,保护这个家……
  黎明前的天空淡白微青,几颗白芝麻似的小星星还在站岗,东边的天际线上镶嵌一条米黄色的光晕,久视,会发现光晕的底边慢慢浸出酒醉的绯红,太阳就快出来了。
  他背着旅行包,一瘸一拐走进院子,用最小心轻微的力度拔开门锁,含泪回望片刻,最终挥别了养育他十七年的家。
  他不知该去何处栖身,只定好下一个目的地,所有人中他最难割舍的是多喜,走之前务必再去祭拜一次。
  他来到父亲坟前,手边没有香蜡纸钱,便学小说里写的拈一小撮土洒在坟头代替祭物。
  “爸爸,我要走了……”
  他张口便哭,使劲捂嘴犹堵不住呜咽,比多喜去世时更伤心。小时候遇到委屈,只要向父亲哭诉,总能得到抚慰,犯了错,父亲会耐心教导,受欺负,父亲会坚决撑腰,他从不知道无依无靠的滋味,如今初次品尝,好比没有免疫力的人感染超强病毒,一击即溃,虚弱不堪。
  之前他时常幻想父亲还活着,这妄想此刻倍加强烈,倘若父亲在世一定有办法对付宋引弟,不会任由她闹事,也不会允许姑妈揭穿真相,他可以继续活在乌邦托,做快乐的傻小子。
  这些虚无的假设凸现出他的懦弱自私,他为此羞愧、自责,真想把那个没出息的自我从躯壳里揪出来暴打,当即用力抽自己两耳光,而后哭得跪不住,双手着地,有如战败的狗那样趴伏在地。
  慧欣出门晨练,见一个少年爬在墓碑前,知是胜利,慢慢走过去招呼,问他大清早背着行囊来这儿干嘛。
  胜利本想悄悄来悄悄去,行踪暴露,慌忙搪塞:“今天学校组织春游,我出门时忽然很想爸爸,顺便来这儿看他老人家。”
  慧欣莞尔:“随便撒谎可不好,你当我老糊涂了,看不出你这是离家出走的架势?”
  她是有德望的长者,素得乡邻敬重,镇上的地痞无赖也不敢轻易冒犯,既已当面拆穿谎言,胜利不得不低头承认。
  她不问他出走的原因,先领他去屋里,泡了一大碗桂花红糖水,拿了一碟蜂蜜山药糕一碟椒盐黑米粽,说这些食物补血补气,叫他赶紧吃下去,看样子连他割腕自杀的事都知道了。
  胜利这时真的又饥又渴,道谢后埋头吃喝。老太太坐在一旁数念珠,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说:“昨天你妈妈也到这里来过,你们家的事我都清楚,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胜利停止咀嚼,怔怔看她片刻,问:“您都知道了?”
  “你爸爸早就跟我说过了。”
  少年心慌失语,沉默片刻目露恨意:“……那婆娘来这儿做什么?”
  慧欣纠正:“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不能用脏话辱骂,会得业报的。”
  胜利难掩忌愤:“遭报应我也要骂,她根本不配做母亲,就是头老母猪,生完了事!还害我爸爸当冤大头戴绿帽子,搁旧社会,这种女人一准浸猪笼!”
  骂完狠啐几口。
  慧欣见他嗔恨极深,先不忙劝解,改问他离家以后准备去哪儿。
  胜利支吾难言,他长这么大尚未独自远行,一个高中肄业生,无亲无靠又没技能谋生,真不知道明天在何方。
  慧欣说:“如果没有地方可去,不如先在我这儿落脚,我的退休工资多养活一个人不成问题,也不会让你家里人来找你,你只要不出去乱晃就没人知道。”
  她历来心口如一,这么说绝非客气玩笑,胜利大吃一惊,急忙推辞。
  慧欣问:“你嫌我吃素吗?我平时是不吃肉,但你来了,我可以单独做给你吃。”
  “不,我对伙食没意见,可是……可是……”
  胜利臊得直咬舌头,羞红脸说:“我挨着您住了十几年,从没孝敬过您,怎么好意思来打扰?”
  少年人脸皮薄死要强,落到无家可归的田地仍不好意思接受施舍。慧欣理会他的心思,说:“我去年发愿抄1000部《地藏王菩萨经》,可人老了速度跟不上,整整一年才抄了二十部。你要是有空就帮我抄佛经,这功德非常大,圆满以后对你爸爸也很有益处。你愿意吗?”
  胜利当然愿意,先不说这事可信度有多高,哪怕仅仅是心理安慰他也义不容辞,但接受这项任务就等于接受挽留,把慧欣家当做救济站,他不成流浪汉了……
  唉,我这个样子走出长乐镇,要不了多久也会变成犀利哥二代,根本没资本拽来拽去。慧欣阿姨慈悲为怀,念在爸爸的情面上收留我,已是我的造化,我的确不该盲目出走,需要静下来心好好计划,不如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每天帮她浇花扫地做清洁,抵消伙食费住宿费。
  想通以后,慧欣便收拾客房让他居住。他一宿没睡,吃饱喝足,瞌睡虫上身,在枕头上靠了不到一分钟便打起呼噜,慧欣轻轻拉起被子替他盖住背心,出门来到赛家大门前。
  时间已是早上6点,几十分钟前佳音起床去四楼看望胜利,发现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被盖叠放得整整齐齐,人却不见了,跟着又看到他放在书桌上的字条和存折,登时眼黑发晕,拼了老命咬牙挺住去敲贵和的门。
  坏消息不到五分钟惊动全家,此时秀明贵和景怡已外出寻找,美帆千金珍珠也要动身,出门正撞见慧欣。
  慧欣见她们慌里慌张的,想是去找胜利,老人家心有成算,故意不点破,等三人跑远方走进院子朝屋里呼唤:“佳音,佳音,你在家吗?”
  佳音已丢魂失魄,念着惜泰还在家中,不能不做早饭,待会儿家人们回来也好吃喝,因此揣着火炭般的心坚守厨房,听慧欣叫她,忙关掉炉火跑来迎接,惜泰也慌忙出来,拉住慧欣的手叫苦:“慧欣,不好了胜利离家出走了!”
  慧欣见她们睫毛湿润,眼角通红,先安抚:“泰姐,佳音,你们别急,胜利没走远,这会儿正在我那儿休息呢。”
  惜泰正要惊呼,见她食指按唇发出嘘声,赶忙捂嘴,音量压低了,语调仍急切:“他怎么跑你那儿去了?”
  慧欣说:“他临走时去看他爸爸,被我留住了。佳音,你们家最近发生的这些情况我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也老早听你公公讲过胜利的身世,如今东窗事发,一场风波在所难免,大家沉住气,都别慌。”
  比邻多年,她如同赛家的至亲长辈,多方关怀关照,佳音得她一句话,如同得了定心丸,精神一松懈,眼泪涌出来:“阿姨,不瞒您说,如今家里人都懵了,我更是半点主意都没有,您说接下来怎么得了?”
  慧欣沉吟片刻,先反问:“你们知道胜利是别人的孩子后心里有没有疙瘩?会不会嫌弃排斥他?”
  佳音不等她说完便一个劲摇头:“怎么可能呢,阿姨,您看着胜利长大,不会不知道我们全家是怎么待他的。做了十七年骨肉亲,谁还在乎有没有血缘,他这一走,家里人都急死了,您带我去见他,再帮我劝劝他,让他回家。”
  惜泰也说:“家里人都对他没二心,他要是真走了就是要我这个老太婆的命,我怎么跟阿喜交代啊。”
  她俩都想去慧欣家接人,遭到坚决阻拦。
  “胜利正处在最烦恼的时刻,现在去找他不合适。”
  “那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边吧,得有人照顾他呀。”
  “不是有我么,我虽然老了点也能烧水煮饭,就让他跟我吃几天斋,最多掉几斤肉,没别的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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