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院方说:“你儿子刚才过来补齐欠款,并切预交了手术费,但不肯在协议书上签字,非要等你回来。”
  “儿子?”
  宋引弟心惊肉跳,像搭上高速升降机,在日头底下呲呲冒冷汗。
  除了胜利,还能有谁!?
  她拖着百十斤赘肉赶回医院,病友们在病房里自在聊天,徐德润的病床前静悄悄的,父子四人躺的躺,坐的坐,站的站,有羞愧,有镇定,有慌张,有戒备,仿佛群体雕塑,神态各异。
  宋引弟不敢跟胜利搭腔,惴惴地问丈夫:“他怎么来了?”
  徐德润心酸难过:“孩子有话跟俺们说,到外面去吧。”
  他由妻子搀扶坐上轮椅,宋引弟命饺子黑子呆在原地,推着他往楼下走。胜利沉默跟随,步子缓慢,气垫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宋引弟随着咯吱声打颤,时不时回头偷瞄,少年平静对视,吓得她躲闪不及,一个个问号敲在天灵,打在膻中,坏事干多了安全感必然缺失,纵有好事上门也怀疑是裹蜜的□□。
  他们选定医院绿化区里偏僻的一角做为谈话地点,胜利指着石凳让宋引弟坐下,自己坐在她对面,徐德润的轮椅居中,三人正好围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胜利见夫妻俩恭默守静,量他们不敢先出声,主动说:“医生说手术排在星期一上午八点,手术费我已经付过了,手头还剩六万多,不知道够不够接下来的化疗费和其他治疗费。你们手头真的一分钱都没有吗?能不能再问亲戚朋友借点。”
  宋引弟忙不迭应话:“慧欣姐给了俺十万块,说是居士捐助的善款,叫俺拿来给饺子他爸治病,医院里的好心人又给俺们捐了七万多,应该够了。”
  略一迟疑,小心打听:“胜利,你今天总共花了十多万吧,哪儿来那么多钱?你哥哥姐姐给的?”
  “不是,爸爸留了十五万给我,我提出来用了,加上我的存款,一共二十五万。”
  宋徐二人相视惊诧,徐德润尤为慌乱,连拍膝盖哀叹:“傻孩子,有这钱留着以后读书不好么,干嘛花在俺身上!”
  他自谓已是废人,对胜利既不能补偿往日的亏欠,也无法为来日提供支助,如今浪费他的钱更觉有罪。
  胜利并不安慰,如实说:“我不是为你,是为饺子黑子,他们才是最大受害者,跟着你们这对不成器的父母吃尽苦头,太可怜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他们的哥哥,能帮一点是一点。”
  宋引弟不敢妄想他会额外开恩,惊喜下一抽一抽哭起来:“儿子,你愿意认俺们了?”
  胜利摇头:“不,我只认饺子黑子,至于你们,还是那句话,像你们这种渣不配为人父母,对我也没有养育之恩,我完全有理由不认你们。”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好教他们明白自己没说气话:“本来我一直很矛盾,一边同情两个弟弟一边怨恨你们,不知道该不该替你们出这笔钱。烦恼了很久,最后终于在慧欣阿姨点拨下想通了。”
  他正视宋引弟:“你以前肯定没料到,爸爸早就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是他始终保密,甚至还要我原谅你。这点最令我困惑,你干的事缺德至极,随便哪个男人都不能忍受,换成我不杀人也要拆几根骨头。爸爸却没有,非但不跟你计较,还在我跟前为你求情,叮嘱我对你好。”
  宋引弟涕泗交颐:“老赛心善,俺早知道他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
  胜利噙泪点头:“对,爸爸很善良,但不是圣母,那样做并不代表原谅你,一切都是为了我。他知道仇恨会伤害自己,怕我陷在恨意里难以自拔。现在我亲身体会过仇恨的煎熬,也领悟出爸爸的用心,更能感受他对我的爱。没有人比他对我好,也没有人比他更爱我,我这辈子只有他一个父亲,在我心目中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好爸爸。这里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瞒天过海,我也不能成为他的儿子,也算是你无心插柳成就的好事。所以我不打算再恨你们了,那样只会令我难受,于事无补,还会伤及无辜,比如饺子黑子,整件事中他们没有一丁点过错,却被我们双方牵连遭受仇恨伤害。我再执迷,就会变得跟你们一样自私愚昧,只有抛开仇恨,拯救弱小,才配做爸爸的儿子,赛家的子孙。”
  宋引弟无地自容,旁边徐德润同样赧颜汗下,眼前的好男儿是他的亲骨肉,他本该有足够理由为其骄傲,可是十七年前他自动放弃了这种权利,当夫妻俩在成捆钞票和襁褓中的小婴儿间做出取舍时他便永远失去了这个儿子,如今胜利做任何决定他都没资格左右。
  “胜利。”
  他抹了抹脸,濡湿袖口,结结巴巴说:“你句句话都对,俺们对不起你和赛家,不配做你爹妈。你这次不计前嫌拿钱出来给俺治病,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恩德,但这大恩按受不起也不配受,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反正按这病不治是死,治也是死,都没多少日子可活。”
  说到这儿抬手阻止宋引弟插话,接着对他说:“俺只求你一个事,饺子黑子年纪小,往后的路还很长,没爹的孩子就像失巢的鸟,俺不在了他们八成会受欺负。今后还麻烦你多照看,有你这个好哥哥管教他们,俺死也死得瞑目。”
  胜利仍摇头,坚持说真话:“十七年前你懦弱地放弃担当,十七年后还想当孬种吗?饺子黑子是你的儿子,你有绝对的义务教育抚养他们,不努力活下去,老想把责任推给别人,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很可耻?我有言在先,医药费可以替你出,别的一概不多管,你要是有点良心,看看两个孩子那么可怜,就打起精神去治病,千千万万得脑瘤的人难道都死光了?也有很多人顽强抗争,最后成功战胜病魔,况且你还有老婆儿子全力支持。后天的手术就是第一场战役,医院说脑外科的主任会亲自执刀,免费给你用新型的特效药,大家都希望你挺过来,我也是。”
  该说得都已说完,他让宋引弟送徐德润回去休息,自己去食堂帮他们打饭。饺子立在路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在他经过时闪身堵住。
  “你帮俺爸缴了手术费?”
  胜利微笑不答,往前一步又被拦住。
  “你帮俺爸缴了手术费?”
  小孩固执,不问明白不罢休。
  胜利弯弯嘴角,掏出一只新钢笔递给他。
  “以后写字用钢笔,签字笔写多了会坏手。”
  饺子几经犹豫接下钢笔,依然仰起头目不转睛望他,看着看着,随时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眼眶结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肩膀微微抖瑟,像受尽欺负的小狗,终于解除战备,现出孩子该有的柔软。
  胜利牵起他的手,他温顺低下头,兄弟俩安静地朝食堂走去,太阳光将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印在地上,紧密相连。
  今年五一赛家过得愁云惨淡,谁都没兴致出游,象征性吃了顿过节饭,除个别人强颜欢笑,余人连装得心思都没有,特别是佳音,承受这场打击后整个人意志消沉,整日没精打采,寡言少语,做事效率直线下降,这天晚饭直接罢工,去超市买了几袋现成的馄饨水饺对付。家人们心疼惶恐,都不敢提异议,一个个老老实实吃着。
  中途有人按响门铃,珍珠跑去开门,“老骗子”照例忠心耿耿做跟班,几秒钟后家人听到小狗兴奋欢叫,紧接着见她欢呼跑来。
  “爸爸妈妈!小叔回来了!小叔回来了!”
  众人齐齐丢下筷子赶到客厅,胜利站在沙发前,看上去又黑又瘦,活像饱受风吹雨打的小民工。
  人们猜他离家的这十来天一定吃了不少苦,佳音当即心疼得掉眼泪,使劲拉他坐下,拽紧衣袖,生怕他再走。
  “胜利,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怎么瘦成这样,没好好吃饭吗?”
  胜利抽出纸巾塞给大嫂,见家人围坐下来,略显紧张地说:“上个月21号徐德润动了手术,我在医院帮忙看护,熬了几个通宵,饮食也不太规矩,几天下来掉了十斤,不过没生病。”
  大伙儿惊讶之后了然于心,贵和明知故问:“徐家哪儿来的钱动手术,难不成你给的?”
  胜利愧疚默认,双方无言静默,过了一阵子,他吞吞吐吐说:“徐德润那两个儿子为了给他凑医药费,跑到大街上乞讨,成天被城管赶来赶去,受欺负又不安全。小孩子在那种环境下长大,迟早会废掉,那不是给社会增加负担,给人间制造悲剧么。假如是没有瓜葛的人,袖手旁观也不会背道德包袱,毕竟是血缘上的兄弟,要我像陌生人那样置身事外,我实在办不到,爸爸生前也不是这样教育我的。”
  景怡声援:“对对,你的想法很正确,过路看到受伤的小猫小狗还要送医救治呢,更别说两个活生生的幼童。孩子是春天的嫩芽,初生的蓓蕾,最该好好爱护,况且大人们的过错原本与他们无关,不能因为一对不道德的父母断送两个无辜幼儿的人生,应该献出爱心帮助他们,你做的一点都没错。”
  他说完讨好地打量妻子,千金正为弟弟归来高兴,破例放宽政策,只冲他翻了一个大白眼。
  美帆好奇心起,见余人不表态,和气地问胜利:“你把钱全给他们了?脑瘤不光靠手术,术后化疗和恢复也很重要,二十五万恐怕不够用吧。”
  胜利说:“我那二十五万动完手术只剩六万多,慧欣阿姨之前给了宋引弟十万块,医院里的好心人又捐了七万,够付术后化疗费了。徐德润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坚持做完化疗,熬过两年生存期就有希望痊愈,宋引弟说等他伤口愈合,生活能够自理了就去打工,边挣钱边给他治病。慧欣阿姨正托人帮他们买医保,将来能报销一部分费用,后续治疗大概不会太吃力了。”
  赛家人良善正派,没有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之徒,听说徐德润绝处逢生都喜形于色。珍珠多嘴,说胜利不该把钱全花在病人身上,应该拿出一部分为饺子黑子买东西,带他们吃好的玩好的,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胜利不赞同她的意见:“他们受惯了穷,要是现在领他们去高级场所吃喝玩乐,让他们感受贫富差距,心理肯定更不平衡。我让宋引弟尽快送他们回老家上学,好好读书以后有了出息靠自己争取好的生活,那样对他们更好。”
  周围人连连称是,贵和虽然有些气不过,但也认为他此举无误,埋怨他不早做说明,搞出一场苦情戏害得全家伤心。
  胜利说:“那两口子害苦我们家,我怕说拿钱给徐德润治病,你们不准,又怕给了钱,你们就不认我了。”
  “原来你是为这个才说再也不回家的啊。”
  佳音拍他一下,总算安心落意。
  “傻孩子,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别说那些钱本生是你的,就是再让我们帮补一些,我们也会给,没有什么比你平安幸福更重要。”
  大嫂的话只代表她个人,胜利更需要大哥谅解,蹀躞不下地观察他。
  秀明明显松了一口气,笃定地表扬他:“做得好,爸以前常说但得行方便,何处不为人,人生在世就该多做好事,姓徐的终归是你亲生父亲,没有他就没有你,单冲他给你一条命,这人就得救,只当还债。”
  一家之主发话,余人尽皆宽心,珍珠千金立刻上前,簇拥着胜利安慰称喜。
  “小叔真傻,人回来就好,钱没了还能再赚,管那么多干嘛!”
  “就是,区区二十万根本不算什么,你早说明白,姐姐早给你了,用得着搞告别仪式,连累全家老小陪你哭鼻子?你小子真没出息,见识只有蚂蚁大,一粒米就把你撑死了。”
  她俩拍头揪脸,热乎劲一点没少,胜利傻笑问:“你们真不怪我?”
  众人一齐摇头:“不怪。”
  “我能不能继续做赛家的孩子?”
  “废话,你本来就是赛家人,哪儿存在什么继续不继续。”
  “那我还能住这儿吗?”
  “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你不住这儿还住哪儿?这小子尽说傻话,出去几天人都糊涂了。”
  “他大概饿坏了,快让他吃饭去。”
  “厨房里只有速度冻水饺,等我先去弄几个菜。”
  “哈哈,大嫂真偏心眼,胜利回来才有好吃的。”
  ………………………………
  随着小弟安然回归,一场横祸得以化解,尘封的隐秘被揭发却带不走彼此多年沉淀的感情。血缘划分家族,但有家不一定有爱,亲人不一定亲近,唯有爱是铸就亲情的原料,经历过变故,经受住考验还能相亲相爱的人们,心灵如同大树交错的根须密不可分,风雨过后必将在家庭乐园中茁壮成长。
  不过他们还得处理一些未竞事宜,主要是归还慧欣捐助的十万块钱。
  秀明认为慧欣是看在父亲情面上资助宋引弟,十万块数额不小,别管是不是善心居士捐赠的,自家都受之有愧,兄弟三人商量后决定他和赛亮一人出四万,贵和出两万,凑成十万块送去归还。。
  慧欣不肯收,说那十万块里有三万是惜泰历年捐赠的香火钱,要是她不乐意,他们大可将钱还给她,如此一来各方都无争议。
  秀明便领着贵和去城里的酒店找姑妈,惜泰听完始末,感叹因缘奇妙,说:“我当初捐这些钱是想做功德,既然是做功德就不能有私心,任凭对象是谁,有难就该相救,要是这里头存了好恶,对讨厌的人见死不救,还谈什么功德呢。我怨恨宋引弟他们两口子,直接让我拿钱给他们治病我多半不肯,这是我修为不够心量太小,缺乏宽容的人也没资格求福报。慧欣一定体察到这点才替我做了决定,我该谢谢她。但是我觉得你们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宋引弟一家,姑妈不想邀功,可得让那家人长点良心,我们家对他们可谓仁至义尽,他们懂点事往后就不该再来纠缠,尤其是对胜利,那是我们老赛家的骨血,外人休想抢走。”
  秀明忙给姑妈吃定心丸:“胜利昨天就向那边传话了,宋引弟知道那钱是您出的,感激得直念阿弥陀佛,说要给您立长生牌位呢。”
  惜泰冷哼一声:“这些空话听听罢了,只求她别再打我们的歪主意。”
  秀明说:“您放一百个心,胜利都跟她结账了,她还主动写了血书,保证今后再也不去我们家。”
  贵和知道大哥嘴笨,争着解说:“是呀,胜利早跟他们说清楚了,不管他是不是他们两口子亲生的,他只认我爸这一个爹。帮他们度过这道难关,双方就互不相欠,今后徐家再有困难,找他帮忙还可以商量,但不能提让他认祖归宗的话,他生是赛家的人死是赛家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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