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小男孩肠胃炎住院十来天,都由她看护,很喜欢这位漂亮温柔的护士小姐,见面就“姐姐”、“姐姐”不离口。晏菲也很喜爱这个乖巧的小弟弟,往常在食堂相遇,都会亲亲热热一块儿吃饭。
  这时小男孩欢欣地跑到她身边,正要坐下,被他妈妈赶来扯住。
  “小晓,跟妈妈到那边去,别打扰人家。”
  小晓妈语调急促,那惊恐的神情仿佛儿子在逗弄毒蛇。晏菲知道她和1021的病人们一样,都把她当成了传播艾滋病的危险分子。
  小晓不乐意,吵着要留下,伸出小手抓住晏菲袖子,惹出母亲杀猪般的惊呼:“你找死啊!快撒手!”
  可能意识到自己太失礼,女人将儿子护到体侧后,忙向晏菲赔不是。
  晏菲笑着摇头,完美地演绎了镇定。然后夹起一片木耳放嘴里,厨师少加了盐,口味偏淡,但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挺带劲。
  小晓妈领着儿子离去,低声教训:“快跟妈妈去洗手,染上艾滋你就死定了!”
  这句话爬进晏菲耳孔,酸液般的悲哀立刻令她的牙根脱力,再也嚼不动了。
  仔细观察,周围人满为患,只有她这张餐桌空荡,有人跑来坐下,很快被知情者叫走,托艾滋病的福,她红了,被没打过交道的人好奇偷窥,而那些平日里表现亲切的人都刻意远离,包括前不久还在热烈追求她的李智伟。
  这男人明知被她瞟到,仍睁眼瞎似的与同事有说有笑从旁走过,疏离中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酸葡萄成了毒葡萄,更能抵消他求而不得的怨恨。
  旺时朋友多,落魄无一人。世态炎凉就是苦难的必备颜料,细致刻画人生的孤独。
  晏菲木然出神,天地似乎在剧烈旋转,周围所有声响消匿在凝重的空气里,她胸闷头晕,恐慌情绪渐渐席卷大脑,挡不住,还须挡,坚强是最后的防线,绝不能流泪。
  对面的座位又来人了,看那身白袍,是位医生。她抬起藏在手掌后的脸,见景怡笑盈盈注视她。
  “小晏,我可以坐这儿吗?”
  “哦……。”
  她虚弱地应一声,憔悴得像一朵落在火炉边的雪花。
  景怡将安慰尽数咽下去,动听的言语不是良药,此时更连减轻痛苦的麻药也算不上,为满足自身当好人的愿望喋喋不休,只会深化对方的惨况。
  她这么难受,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他如同旱鸭子见到落水者,焦虑地自责。不久发现消化外科一些病人坐在不远处,有的还悄悄朝这边张望。他阻止不了旁人非议,但能用行动反击愚昧,于是瞅着晏菲餐盘里的菜问:“这个山药炒木耳好像很好吃,能给我尝尝吗?”
  边说边伸出筷子夹起一片山药,毫不犹豫吃下去。
  “恩,味道真不错。”
  晏菲很惊异,像他这样有教养的人绝不会随意动别人碗里的食物。
  等看清附近景况她顿时醒悟过来,雪中一点温暖,胜过满园春色,和自私势利的人情相比,这男人的德操有如瑰宝,值得一世珍藏。
  一股潮热冲进她的眼眶,赶忙瞪大眼睛阻止泪水涌漫。
  “金大夫……”
  她哽咽着,防线快要崩溃。景怡知道她在大庭广众下流泪会让好事者更兴奋,含笑鼓励:“打起精神来,别理那些无知人士,你还想吃什么,我去买。”
  “不用了。”
  她轻快地擦抹双眼,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低头的一瞬,眼泪到底流出来,她忙将头埋更低,那些泪水顺势滴进餐盘。她偷偷地擦,大口地吃,添上咸泪,也不觉得炒木耳味淡了。
 
 
第102章 破禁
  昨晚赵敏酒醉, 无心说正事,与秀明约好今天上午在她的办公室会谈。讨论施工的过程中, 祥宁安临终关怀院打来电话, 再次催她去医院。
  赵敏胸口滚着一串刺梨,不耐烦地回绝:“你们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该去的时候我会去的。好好做你的医生,别管人家的家务事。”
  听对方扬言要找媒体,她不禁怒斥:“随你们的便!”, 挂线后将手机信手一扔,呼吸沉过西北风。
  秀明迟疑地问:“是叫您去医院吗?”
  得知她的身世后,他对她的印象幡然改变,以前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只能远瞻仰视, 而今是楚楚可怜的孤女, 宛如倒伏在泥泞里的鲜花, 需要扶持。她的不幸正牵引他的善心,鼓动着保护弱小的天性,不由自主关注她。
  赵敏双唇紧闭好似拉链, 为昨晚的失态后悔,厚实的防备心令她抗拒深交, 吐露秘密等于被人抓住了把柄, 惶恐徘徊不去。
  秀明能感觉到她在回避,可男子汉的保护欲作祟,让他不能袖手, 又说:“赵总,有句话我说可能不太合适。外人不知道您的苦衷,见你这样只会骂您不孝,您还是去看看吧。”
  赵敏细致端详,他那真诚的表情通得过国家质监局最高认证,注水稀世十倍也足以打动人心。
  相信他没起歹意,她心下稍安,幽幽吐气:“我不想见他。”
  与仇人相见,有如火刑加身,她受不了那种炙烤般的狂躁与疼痛。
  秀明跟着她沉默,内心仍未放弃努力,积极改变她的消极,过了片刻提议:“我替您去成吗?”
  她的目光骤然成锥,他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这事得有人出面应付,如果您能找到合适的代理就更好了。”
  “……我的熟人都不知道我家的事。”
  秀明没听出她的无奈懊悔,一时怦然感动,觉得自己是她唯一信赖的人,更要用行动来回馈,请求:“如果您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吧,我替您去。”
  赵敏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最终接受了他的帮助。下午秀明来到祥宁安,赵父濒死的惨状触目惊心,可怕的是他意识清醒,眼睁睁看死神零刀碎剐切割他的身体,看到谁都露出求救乞怜的眼神。
  秀明将鲜花水果交给看护,走到病床前向病人问好。赵父深深凝视他,浑浊的眼球好像蒙尘的镜子,映不出来人的形容。
  “你是小敏的男朋友?”
  他用写字板发问,字迹扭曲残缺,但勉强能辨认。
  秀明连忙澄清:“不,我是赵总的同事,她工作忙走不开,叫我过来看看您。”
  赵父又写出一个问句。
  “她现在还单身?”
  秀明讪笑:“这个我不太清楚,看起来好像是。”
  赵父闭目喘息,胸口大幅伸缩,随时会炸开来似的。他太虚弱了,写几行字就像行万里路,歇息许久再续这繁重的劳动。
  “我对不起她。”
  目睹他滚落老泪,秀明默默感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俯身低问:“您想见她吗?”
  赵父呆望他一阵,用力眨眨眼。
  此时看护不在,他放心陈述:“赵总跟我说过一些你们的事,她真的受了很多伤害……”
  老人的眼珠渗出更多泪水,仿若破裂的液体胶囊,应该都是愧痛的产物。
  秀明又问:“下次再见面,您能向她道歉吗?”
  他等了几秒钟,见对方的惊疑久久不退,郑重说明:“如果您诚心想争取她的原谅,我可以试着帮您说服她,让她来见您。”
  呆怔一瞬,赵父像惊蛰后的虫蛹激动颤抖,眼皮不停地眨,强烈渴望女儿的赦免。
  秀明临走前去拜访了主治大夫,医生联系不上赵敏,指望他当传话筒,严肃道:“病人情况很糟糕,赵小姐不同意我们加大止疼药剂量,他这两天都因过度疼痛导致失禁,我们这些医护人员看了也很难受。”
  这些情况看护已向他反映过,他也不赞同赵敏的做法,让医生给病人用药,说赵敏若是追究,都由他来承担。
  医生没他的莽夫气概,狐疑道:“您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朋友,您放心,我说过的话都会负责,签字担保也行。”
  “……希望您能劝说赵小姐放弃抢救,病人实在太痛苦了,他恳求过我们多次,不愿再这样毫无尊严地活着。”
  “他们父女间还有些误会没解决,您等我去跟赵总沟通沟通,就这两天让她再来见见她爸。”
  秀明认为和解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途径,可当他向赵敏告知想法时,她浑身霎时长满尖刺,冲他恶狠狠叫嚣:“那畜生死到临头才求饶,我绝不原谅他!”
  “我问过他了,他是真心忏悔的,您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他努力说服,效果却是火上浇油。
  “他以前害我的时候给过我机会吗?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就该是这个下场!”
  “他是罪有应得,可您这样恨下去,伤害的是自己啊。医院的人都在误会您,您的名誉已经受损了,报复他也得不到好处不是吗?”
  “怎么没好处,看他受罪我痛快得不得了。”
  “可我觉得您现在非常痛苦,跟您父亲一样正在活受罪,您听我一句劝,放下吧。”
  秀明很迟钝,但只要上了心,仍能做出正确判断。
  赵敏的强势像薄薄的糖衣被撕开,暴露出流血的伤口,其丑陋形状教人看见已是耻辱,更不允许碰触。
  她挥挥手,用冷漠修补防线。
  “别说了,这件事跟您没关系,谢谢您的好意,请回去吧。”
  她提起背包,先一步走出办公室,将秀明抛在困窘中。羞愧好似追咬的野狗令她加快逃离,有如病毒入侵的电脑陷入瘫痪,需用以非常手段清洗。
  第二天早上,烈日烤干了她潮湿的意识,一睁眼万箭攒目,赶紧用力闭上。摸索着踩下地,光溜溜的酒瓶立刻害她摔了一跤,柔韧的木地板比金属还烫,等她徇着呼叫铃声摸到日照下的手机,就像握住了一块烙铁,助理小马的声音则是附着在烙铁上火苗。
  “赵总,您终于接电话了,昨晚祥宁安临终关怀医院来电话,说您父亲过世了。”
  赵敏的脑子停电似的一暗,四周的强光剥夺了她的方向感。
  小马生怕她再失联,急叫:“赵总赵总,您在吗?”
  茫然赋予她冷静,听来很不近人情。
  “我在,接着说。”
  “您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刚才祥宁安说他们已经知道了您的工作背景,还联系了电视台,现在记者已经到了,您再不去他们就要把公司地址告诉记者,让他们直接来公司采访。”
  “……你跟他们说我马上过去,这是我个人的事,如果因此损害公司名誉,我会去法院起诉他们。”
  “好的,那我跟他们说您两小时内到场,您看合适吗?”
  “嗯。”
  断线后她的手臂脱臼般滑到身侧,烫人的手机滚向地板,她像蓄电池静止良久才积攒到支撑行动的力量,来到衣帽间,打开琳琅满目的衣柜。
  她请了专人整理服装,按不同色系归类。受常识指引,手先伸向黑色系的衣物,往来游走数秒,仇恨苏醒了,领着她转向色彩鲜艳的区域,挑出一件张扬的红裙。
  平时也只在特定场合穿这种喜庆的颜色,她告诉自己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欢呼庆贺也不为过。
  穿戴整齐后她坐在梳妆镜前细细化妆,精致的妆容是御敌的铠甲,她选了一只大红色的口红,增强攻击性。涂完照照镜子,似乎过犹不及,又用纸巾轻轻抹去了。
  来到父亲的病房,此间已入住了新病患,她转身折向医生的办公室,遇上嗷嗷待哺的记者和摄像师。
  “请问您是赵敏吗?我们是申州《新闻速递》栏目组的记者,想采访您。”
  年轻的男记者急不可耐地将话筒伸向她,活像冬天作业的渔夫,一叉子戳在厚实冰层上。
  “对不起,我不接受任何采访。”
  “赵小姐,请问您是什么时候得到您父亲去世的消息的?为什么没能及时赶来?听这儿的工作人员说您长期对重病的父亲不闻不问,在病人危重期间也多次拒绝探视,请问该情况是否属实?听说您是一家大型地产公司的负责人,您的领导及下属知道相关情况吗?”
  两个新闻工作者犹如印头鱼形影不离地追逐赵敏,跟随她来到办公室。照顾父亲的看护大姐正和医生聊天,愤愤抱怨她的恶行。她像顿号陡然穿插进来,截断了室内的人声。
  “我是赵栋的家属,来办手续的,该签字的文件都拿出来吧。”
  她的冷傲刺痛了所有人,主治医生正对摄像机发表鄙夷:“你来这儿就为签字?不先看看你爸爸?”
  看护也来抢镜:“你这人太没良心了,就是家里死个猫啊狗啊的也得掉几滴泪啊,都像你这么无情,往后大家干脆都别生孩子了,反正生了也不会为自己送终。”
  记者趁机搭白:“赵小姐,据我所知按规定您要先确认遗体才能签字认领,目前您父亲的遗体已转到医院太平间,您应该先去那边。”
  赵敏持续无视他们,向大夫问明太平间的方位,从容地移步彼处。
  工作人员拉开冰柜的大抽屉,父亲惨绿的脸露了出来,他的身体被药物腐蚀得厉害,表情被痛苦朔封,实在惨不忍睹。
  她悄然凝视,眼里一片真空,身旁老练的摄像师正纤毫不遗地拍摄,镜头在她和尸体间切换,不靠旁白就能谱写一段引人入胜的戏剧冲突。
  看护声情并茂地加入旁白,义愤道:“你爸从昨天下午就不好了,浑身疼喘不过气,想动又动不了,喉咙里插着管子又喊不出声,挣扎到晚上,大小便都失禁了,我看他眼珠子都发黑了,可那口气怎么也落不下去,都是为了等你呀。他一辈子吃了多少苦,把孩子拉扯大,临死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你哪怕来露给面,握一握他的手也好啊,将来等你生了孩子,你敢告诉他这些事吗?”
  赵敏厌恶地看一眼这拼命搏存在感的无知人士:“你说够了吗?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剩下的工资会结给你的,你可以走了。”
  “你这人怎么……”
  看护词穷,记者又向当事人递上话筒,进行□□味十足的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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