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没事,我还能吃。金大夫,这儿的菜真好吃。”
  女孩像一条满足的狗,欢笑着舔舐指尖的酱汁。景怡无措尴笑,这时朋友来电话,他离席接听,回来时晏菲不见了。他想她大约去了洗手间,十多分钟后人回来了,步履轻捷全无饱餐后的疲态,那十几斤的食物不知填充到了哪里。
  她的战斗力也恢复到初始状态,又点了七八道菜,大嚼特嚼,活像不知饱足的饿鬼。
  景怡感到了恐惧。
  “小晏,你这么吃不太正常啊。”
  她抬头看他,双眼闪着病态的光。
  “你至少吃了十五个人的饭量。”
  “哦,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胃口特别好。”
  她埋头狂吃一阵,再次去洗手间。景怡狐疑,中途前往查看,在廊道上听见两个女侍应生议论。
  “那女的是不是有病啊,狂吃一通又跑到厕所里狂吐。”
  “可能是暴食症,胡吃海塞一顿再吐掉,我见过这种人。”
  他料定她们说的是晏菲,赶忙来到洗手间外,门内远远传来呕吐声,他立刻不寒而栗地洞悉了她暴瘦的原因。
  十分钟后门开了,晏菲面红耳赤,一脸水湿,眼珠也遍布血丝,噙满生理性的泪水。
  看到景怡她陡然一惊,没来得及调整表情,又被他抓住一双手腕。
  她的两根食指上刻着好几个深浅不一的新旧牙印,无疑是催吐时抠挠嗓眼留下的,景怡接触过很多厌食症患者,他们都有催吐的习惯,而食指上的牙印就是此类人的特征。
  他少有地震怒,结账后带她离开餐厅,在大街上便急迫责问:“你在干什么?暴饮暴食然后催吐,你是护士还在消化科工作,难道不知道这样等于慢性自杀?”
  晏菲肩背岣嵝着,恰似一副坏掉的衣架,几不可闻地回答:“知道。”
  “知道还这样!是,吃东西是能减轻压力,可也不能以牺牲健康为代价啊!”
  “我不是为了减压。”
  “那是为什么?”
  “我怕现在不吃,以后就再没机会吃好吃的了。”
  她慢慢转头,两行泪水赛跑似的冲过面颊,景怡站在路灯下,只觉她一对眼窝如深井幽黑,散发着垂危的凉意。
 
 
第108章 告发
  “你这是什么想法, 你还这么年轻,来日方才, 多得是时间享受, 怎么会再也没机会了呢?”
  景怡以严厉的语气教训,投出大石头却激不起什么水花。晏菲的意识已经跨了, 精神好似废墟上的烟尘。
  “您也知道不是吗?我很可能已经感染了艾滋。”
  “你还没去复查,准确结果出来以前别胡思乱想,遇事最重要的是心态, 整天琢磨坏事,健康人也会吓出毛病。”
  “我前不久去算过命,那算命先生说得很准,我的命格主贫贱,一生坎坷艰辛, 今年是命中的大凶年, 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了。”
  推测这是压死骆驼的稻草, 他连忙批判:“那都是无稽之谈,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能听信迷信呢?”
  迷信之所以能蛊惑人心, 是因其能或多或少地对应现实,晏菲这种饱经坎坷的人, 随便一句坏判词也能对上号, 然后自行衍生出无尽的猜想。
  “我以前也不信命,觉得幸福和成功都能通过努力去争取,遇到挫折也咬牙忍耐, 活到这么大都像在逆风里行船,几乎没有轻松顺利的时候。今年先是因为弟弟的事和父母闹僵,成了无家可归的人,这次又被艾滋病人咬了……这就是命里注定要我越活越悲惨,再挣扎也不过多吃一些苦。”
  景怡叹息:“原来你是被自己打败了,当初姚佳自杀,你还批评她懦弱,怎么如今也步了她的后尘?”
  她木然望向前方,目光散乱如絮,声音微弱地随时会解体。
  “我那时还没真正见识到命运的残酷,金大夫,您没体会过我们的处境,不会明白的。”
  “是,没有体会就没有发言权,我不能否认你所受的痛苦,也不能轻描淡写让你振作。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不幸的可怕在于它会带给人绝望,一个人若是绝望,也就没有未来可言了。”
  他上前两步,右手握住她的左肩,微微用力迫使其面对自己。
  “你既然信命,就该相信命格和运气是不可分割的,有句老话叫‘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运气好生活就如意,运气坏事事都不顺,你现在处境艰难,可以说成运气不好,做人不会永远走好运,也不会一辈子遭厄运,坚持下去总有否极泰来的一天。”
  她低下头,尖细的下巴成了落雨的屋檐。
  “我都已经坚持二十四年了,如果有好运早该来了,有的人一生都在受苦,我就是那种人。”
  “是有那种人,但他们都是死后才被定性的,你还活着,生命没到头就像演出还没结束,后面还会有转折和高潮。也有很多人早年穷困潦倒,中年以后才发迹,‘覆水难收’的典故你知道吧,那姜子牙不也是一事无成大半生,直到七十岁才遇上周文王吗?你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多等一等呢?”
  “他无病无痛身体健康,当然等得起,我要是感染艾滋就成了废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都说了你还没被确诊,不能妄下结论。退一万步讲,就算感染了也不等于宣判死刑。你是医护工作者,应该比寻常人更能理性看待这种疾病,如今抗病□□物发展很快,艾滋病已经是一种可以管理的慢性病,和高血压、糖尿病性质相似,在机体免疫系统弱化之前开始治疗就能防止病情恶化,患者寿命可延长30年以上,生存时间几乎与常人相等。”
  “可是成了艾滋病人就免不了受歧视,医院的工作肯定保不住了,将来也不可能结婚,更不可能生育后代。”
  她越来越投入地沉浸在悲痛中,任何鼓励都难以起效。对付医从性差的患者必须强硬,景怡抓住她的胳膊摇晃两下,严肃下达指令:“还有三天就满6周的窗口期了,你没接触那病人的血液,单纯的咬伤感染几率很小,到时去复查,拿到结果再说。这之前先恢复规律的饮食,不准再暴饮暴食和催吐,我向你保证,如果你真的感染了,我会为你提供一切帮助,让你今后的人生得到保障。”
  他态度镇定,其实也很担忧,加上没能完成妻子交代的任务,心情很沉重。回家上楼时美帆听到他的脚步声,开门叫住他。
  “景怡,你快回去安慰一下千金吧,她今天可伤心了。”
  景怡忙问缘故,今早美帆的朋友约她去拜访一位很有名的妇科老中医,她想着千金备孕失利,就叫她一块儿去看病。那医生诊断后说千金宫寒,想怀孕须经过长时间调养,千金受了打击,难过得在房里窝了一整天。
  家里静悄悄的,景怡在卧室找到妻子,她背对他蜷缩着,听到开门声也一动不动。他爬到这只受伤的宠物身旁,柔声问:“老婆,听二嫂说你今天去看中医了?”
  她默默翻身看他一眼,神色委屈地钻到他怀里。他搂着她拍哄:“没事,很多女性都有宫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吃几副中药调理就好了。”
  她闷声道:“那医生说我的情况吃药加食疗也至少要等半年才恢复,今年内可能都怀不上了。”
  “半年多短啊,就算现在怀孕,孩子照样要到明年才出生,那不都一样吗?”
  “要是半年以后还怀不上呢?我有不好的预感,这辈子大概生不了孩子了。”
  “生不了就生不了,反正我们已经有灿灿了,像他这样的儿子一个顶十个呢,也该知足了。”
  他是医生,知道她患得是小毛病,不用花大力气治疗,只管使劲宽慰。
  单纯的妻子却当了真,抬头问:“你真不介意?你不是很想要个女儿吗?”
  他信口开河:“这还不好办,以后领养就是了,听说有的地方重男轻女,生了女孩儿就送人,多领养几个都没问题。别担心了,你是我的开心果,我全靠你帮我减压,你要是不开心了,那我岂不是更郁闷。”
  千金很快被逗笑了,精神恢复,问起晏菲的近况,听了丈夫的描述,深受惊吓地爬坐起来,沉思一会儿兴叹:“你说得对,我真该知足啊,和她比起来我这点苦恼算什么。”
  景怡跟着坐起,惆怅道:“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孩子,我没想到她会崩溃成这样。”
  “她已经够坚强了,遇上这么多坏事,谁都会崩溃。哥哥,你说命数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啊?人的吉凶祸福难道真是生来就注定的?”
  “当然不是,所谓命运就像一张地图,具体怎么走还得靠自己的意志和努力来决定。”
  这次他喂的鸡汤被妻子原封不动吐出来,并且提出质疑。
  “可是人和人的起点就不一样啊,比如你和晏菲,你俩要是对调一下,你能活得比她更好?”
  他一怔而笑:“这问题还真把我难住了,是啊,如果换成我是她也不见得比她过得好,但我不会放弃希望,临死之前最后一刻也会咬牙坚持下去。”
  她仍不能苟同:“你这种想法还不是后天培养出来的,有她那样的身世多半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相处三十年,她头一回发表独立见解,还与他的观点形成差异,他笑着伸手勾挠她的下巴:“老婆,我好像第一次听你用这么成熟的语气说话啊,终于成年了吗?”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认真发表感言:“搬回来这半年生活变化挺大的,回想一下过去我好像一直活得稀里糊涂,今后不能再这样了,我得努力学习,学成以后再努力工作,免得将来遇上挫折一点防御能力都没有。”
  她的独立意识渐趋明显,有如不断壮大的树开始嫌弃他给的空间太小,意味着他必须花精力去应对未知的变化,追求稳定感的人自然不喜,本能地安抚道:“有我在不会让你受挫的。”
  这保证也失去效用,被她轻易推翻:“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只有靠自己是最稳当的。明天我还得一早去医院抓药呢,睡觉吧。”
  她捧着他的脸,轻快地行过晚安吻,掀开被单躺下了。他无可奈何地望了她一会儿,叹着气走向浴室。
  周一晏菲去医院复查,下楼时遇见景怡。听说她已做了血检,他说:“明天你不用来了,我去帮你拿结果,拿到以后再通知你。”
  又是彻夜难眠的一晚,狭小的卧室闷得似蒸笼,凉席像铁板,烤得她辗转反侧,几度焦躁得想爬起来跳窗自杀,每当短见升起,景怡那晚的承诺就在耳边回荡,宛如保命符吊着她的生机。她对他的信任压倒了对命运的臣服,艰难地熬过一分一秒。
  到了次日下午,决定生死的电话响起,她战战兢兢接通,只听他欢欣通报:“小晏,结果出来了,是阴性的,你安全了。”
  声音仿佛隔了个次元,她恍惚道:“真的吗?真是阴性的?”
  “我还会骗你吗?我和晓梅约好了,下班了去看你,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庆祝一下吧。”
  六点半二人真的来了,晏菲开门,一大簇鲜花拥到她胸前,浓烈的花香让她连连打喷嚏。白晓梅不等她擦净口鼻便用力抱住她,迎接亲人般欢呼:“菲菲,恭喜你!”
  景怡也在后方笑望,晏菲顾不上行待客之礼,促急问:“金大夫,化验单带来了吗?我想看看。”
  耳听的消息还不足以消除危机,直到手捧那张重于千钧的单据,她悬空已久的心才缓缓落地,随之落下的还有大难不死的泪水。
  白晓梅掏出纸巾为她擦脸,安慰:“你这本来就不属于高危情况,那唾液里的HIV达不到传染的量,6周后检测呈阴性基本就能排除风险了,要是不放心等12周再去测一次,不过那都是多余的,肯定没问题。”
  景怡伸手拍拍她肩膀,像在为逃难的人拂去满身尘埃。
  “小晏,没事了。”
  “谢谢您,金大夫。”
  晏菲泣不成声,转眼用光了白晓梅的纸巾,景怡不知道自己已被她视作救命恩人,轻松笑道:“别动不动谢我,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去吃饭吧,今天还是我请客。”
  这次他带她们去吃粤菜,粤菜清淡,以海产鱼类为主,好消化易吸收,有助于晏菲恢复肠胃,点菜时说:“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可是得量力而行,不许暴饮暴食。”
  晏菲明白这叮嘱是针对她的,羞愧地红了脸。白晓梅俏皮道:“金大夫怕我们把您的钱包吃空吗?我为了吃您这顿,从昨天晚上起就饿着腾肚子呢。”
  景怡也喜欢跟她开玩笑,回道:“那你就尽量吃,别把肚子撑破就行。”
  “有您在撑破了也能帮我缝上。”
  “小姑娘家家的这么油嘴滑舌,学人家小晏文静点。”
  听到这不经意的夸赞晏菲一阵窃喜,她对他的爱意更深了,已经不可自拔。
  “菲菲是淑女,我是女汉子。”
  “女孩子别老自称汉子,会降低魅力的。”
  幸好白晓梅在场,这妹子无意识地做了她的盾牌,牵制景怡的注意,让她有时间收拾情绪,饭后她调整好状态,回家的路上与他独处,也能做到含而不露了。
  白天下过两场阵雨,暑气节节败退,风也通透了,像凉爽的湿毛巾来为疲惫的人洗尘。她观风望景,多日来的压力溃不成军,不知不觉中笑意盈腮。
  景怡偶然瞥见也跟着微笑:“真好啊,又看到你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她连忙娇羞低头,手指拈起一缕裙摆轻轻揉弄,喜悦似弹珠起跳。
  车驶过植被茂盛的街道,气温越发怡人,他赞许:“今天天气不错,挺凉快的。”
  “是,不像前几天那么闷热了。”
  “去江边吹吹风怎么样?”
  他想尽可能帮她疏散烦忧,把这当做治疗的一个环节。
  她不胜惊喜,紧张道:“不耽误您时间吗?”
  “不是还早吗?才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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