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秀明躲开,继续爆炸:“是!我就是饭桶!除了吃饭什么事都干不好!一辈子没出息,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佳音大概猜出原因了,先劝阻:“别这么大声,他们该听见了!”
“听见又怎样,就让他们都来嘲笑我好了,我的人生就是个笑话,娱乐别人,恶心自己!”
秀明顺着吼叫吐出部分冷气,筋骨总算舒畅一些了,佳音不反对他发泄,可今时不同往日,家里人多,闹开了有损他这个大哥的威严。
“我先出去陪他们吃饭,过会儿再来陪你。”
秀明再度躲开妻子的触碰,他是垃圾,会传染名叫“倒霉”的病菌,最好到无人的地方呆着。
“别管我,我出去凉快一会儿。”
他走后,佳音独自来到厨房,家人都到齐了,千金见秀明常坐的位置空着,奇怪:“大哥怎么不来吃饭?我明明看见他回来了啊。”
佳音一如平常地笑:“他突然有事,出去了。”
景怡和贵和一齐望向她,又很快收回视线,用沉默保卫大嫂夫妇的体面。
凌晨一点,万家灯火只剩零星,余烬般在寒夜里挣扎着。
秀明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沉重得好似一头负伤的恐龙,影子拖长像一根没切断的面筋,另一端忽然系在了一个女人的脚上。
“你回来了。”
佳音踩着他的影子走过来,像走过一座独门桥,步履却很稳健。
秀明有些惊讶又有些难堪,猜妻子大概等了很久,又涌起一些愧疚。
“大晚上冷飕飕的,你出来干嘛?”
妻子温柔的微笑和婚前约会见到迟到的他时一样温柔。
“我们回去吧。”
秀明仍想逃避,他还没摆脱自厌,认为自己不配回那个温馨的家。
“我还想在外面待会儿,你先回去吧。”
“就知道你不想回去,给你带了条围巾,系上吧,这样会暖和点。”
佳音细心地为丈夫戴好围巾,宛如给一艘小船系上到岸的缆绳,秀明胸中响起冰壳开裂的声音,紧紧抱住了这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女人。
夫妻俩去了停车场,在坏掉的捷达车里,秀明向佳音倾诉了今天收到的坏消息,自责是一块巨石,压得他抬不起头。
“我太没用了,怎么老被人坑。本来牛律师说装修的钱快要回来了,我还挺高兴,以为马上能还黄芸那二十万了,结果绿云又趁火打劫。这下至少损失五十万,今年算白干了。”
佳音却松了口气,这打击尚在接受范围内,她握住丈夫的手安慰:“事情都发生了,你跟自己呕气也没用啊。黄芸和我关系好,不会催我们还钱的。”
“我太对不起爸了,他经营公司时好像也没我这么吃力,怎么到了我手上就尽捅篓子。”
这是秀明最不能自我原谅的地方,认为自己辜负了父亲的信任。
佳音没见他这么消沉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丈夫的坚强从铁板磨成了铁丝,已濒临断裂了。
这种时候最需要她鼎力相助。
“爸也不容易,他遇事都忍着,没告诉我们而已。天无绝人之路,人生在世只要自己和家人的身体都健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白干一年不算什么,明年、后年再努力就是了。前方不会有绝路,裹足不前才会绝望。”
她越宽容体贴,秀明越无颜面对。
“我真对不起你和孩子们,让你们跟着受苦。”
妻子是个好女人,让他享了不少福,他没能做出相应的回报,真是无能。
佳音笑着摇头:“比我们苦的人多着呢,我们已经够幸福了,你放心,家里有我,不会到揭不开锅的地步的。你只要记住爸的话,做生意一定得讲诚信,不能因为别人骗了我们,我们就去骗别人,赚的每一分钱都得干净,这样花着才踏实。”
她表现出的担当真不像一个弱女子,结婚十多年,秀明很多时候都觉得她像可靠的战友、睿智的参谋,知心的姐姐,他对她缺乏迷恋和渴望,感激、依赖乃至敬畏则与日俱增,爸说得对,她是赛家的恩人,更是他的恩人,他必须用一生的时间倾力报答。
“我知道了。”
他搂住妻子肩膀,默默为自己鼓劲,他的人生并非独家专利,还维系着众多的责任,失落只可偶尔为之。即使是垃圾也是可回收垃圾,在情绪的垃圾桶里待不了多久就得循环再生使用,被生活逼到忍无可忍,那就重新再忍。
第44章 叛逆
早上千金悄悄将佳音拉到一旁问话。
“大嫂, 大哥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啊。”
“还装呢,昨晚灿灿他爸说下班时看见大哥把车停在路边, 一个人坐在车里发呆, 好像遇上麻烦了。我还问了贵和,他也说昨天帮大哥拖车时, 感觉大哥的情绪很不对劲。他到底怎么了?都是一家人,你就别瞒我了,说出来我们一块儿帮他想办法。”
佳音在乎丈夫的面子, 更想帮他渡过难关,家里最有力的求助对象就是妹夫,他背景深,认识很多权贵,或许能消灾解难。
听她讲述秀明被绿云坑骗的经过, 千金安慰:“你别担心, 我去问问灿灿他爸, 看他怎么说。”
她信心十足,认为丈夫定能摆平此事。
佳音道谢时不忘叮嘱:“如果景怡有办法,也请你们保密, 你知道你大哥的脾气,他最不想麻烦的人就是景怡。”
十分钟后她的话原原本本转诉到景怡耳中, 景怡冷嗤:“我就说你大哥遇上事儿了, 他还不承认,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千金拍他一下:“你别光顾着挖苦呀,快帮他想办法。大哥挣钱不容易, 被人黑掉五十万,你让他年底去喝西北风啊。”
景怡瘪瘪嘴:“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问问永继永盛,看他们认不认识那个绿云公司的老总,要是有交情兴许能帮忙疏通一下。”
永继、永盛是他两位堂兄,金氏集团现任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他们在地产界能量大,中小建筑公司都赶着巴结。
果然,景怡将秀明的事委托出去,金永继抽空给绿云的何董打了个电话,五分钟不到就把问题解决了。下午绿云就将截留的款项如数归还秀明的公司,何董还亲自打电话向他道歉,说了许多肉麻的恭维话。
秀明不知道是景怡的能量发挥作用,真以为对方赏识他的才能,沮丧一扫而空,自信又似千年的柏树顶天立地了。
周四这天晚上,他按捺不住得色,向家人们叙述了事件始末,与众人分享这枚先苦后甜的橄榄。
“绿云那个何董说,甲方跟他们说我工程质量好,办事效率高,是难得一见的优秀合作对象,他们以后也想找我帮忙做工程。”
佳音和景怡夫妇这三个知情人装糊涂,其他人纵有疑心也含而不露,美帆比较单纯,真心觉得秀明苦尽甘来,双手合十欢笑庆贺:“是吗?大哥真了不起呀,所以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创出金字招牌,财运就会自动找上门来。”
珍珠骄傲极了:“爸爸做生意口碑一直很好,就是运气不怎么样,不然早发达了。”
美帆连连点头:“现在不是渐渐好起来了吗?人要是走运了,就算关上门,运气也会从门缝里钻进来。”
她钟爱侄女,希望他们家能越过越好。
贵和也来助兴:“大哥这就叫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爸把公司传给你是对的,换了我绝没那个恒心和毅力,光是那些木工、漆匠手艺我就学不会,只能坐着画画图,动手能力比大哥差远了。”
胜利见秀明最近倒了不少霉,也想说几句喜庆话讨个吉利。
“我也觉得大哥挺棒的,手艺多巧啊,家里的家具基本都是他亲手打的,这房子也是他带人盖起来的,不比那些好几亿的高级别墅差。”
赛家的新房子是秀明的得意之作,质量还在其次,关键是很划算。
“我们家的房子盖得便宜,材料带人工费不到六十万,所以才说房地产商黑心。”
贵和作为业内人士,不能不说点公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主要是地价就贵,咱们家是自己的地,当然便宜。”
房价贵政府也有责任,各地土地拍卖不停上涨,房价当然跟着水涨船高。
珍珠把话题拉回对父亲的颂扬上:“不管怎么说,爸爸的技术是家里所有人中含金量最高的,假如遇上战争、金融危机,律师和建筑师都有可能失业,但是爸爸的手艺到哪里都能挣到饭钱。哦,对了,姑父也是,医生也是永不失业的职业。”
秀明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像在爱抚一条护主的小狗。
“我闺女说得对,你爷爷以前说过,与其藏一座金山,不如学一技之长,一把剪刀一把尺,走遍天下都不怕。”
说着注意力瞄准妹妹。
“千金,听到了吗?你也赶紧去学一门手艺,这个家就你什么都不会,那个烘焙学校你报名了吗?什么时候开课?”
千金看不惯他开水泡黄豆的膨胀样,没好气道:“12月8号去报到。”,她终归是个没城府的,接着冷笑:“大哥是不是得意忘形了?真以为那绿云公司是被你的人格魅力打动的?”
“不是被我打动的,还能是被你打动的?”
秀明认为妹妹驳不倒他,底气足得很。
景怡在妻子争辩时悄悄踩住她的脚尖,轻声劝:“吃饭吧,别扫大家的兴。”
看千金忍怒低下头,佳音紧绷的心弦松弛了,向景怡投以感激的微笑。
大麻烦一解决,她干活儿也轻松多了,不想饭后收拾厨房时,女儿的班主任突然打电话来告状,说她不按学校规定着装,今天头上戴了一只大号的红色蝴蝶结。
“珍珠妈妈,你们家赛珍珠太不像话了,经常穿些奇装异服来学校,严重影响我们班在学校的风貌,而且还不肯接受老师的批评教育。今天放学我留她谈话,她竟然私自走了,我教书十多年,还没见过她这么叛逆的学生,我想这是不是与你们的家庭教育有关系?她好像有个弟弟吧,怎么比一般的独生子女还骄纵呢?你和珍珠爸爸是不是该反省一下?”
班主任尤吕红不到四十岁,是友谊中学新招聘的老师,新官上任三把火,对学生管理特别严格。珍珠在学校和在家一样不服管束,是班主任的重点工作对象,开学才三个月,佳音已接到多起尤吕红打来的批评电话。她深感惭愧,每次都小心地跟老师赔笑脸。
“对不起尤老师,让您费心了,等珍珠回来我会好好教训她的。”
尤吕红认为她在敷衍,话里长满松针。
“普通的教训还不够,这孩子不受管教,现在不杀杀她的气焰,以后多半会闯大祸,请你们好自为之。”
佳音赞同班主任的意见,她近来生活忙碌,很久没整顿过女儿的作风,这丫头的坏毛病像杂草,久了不锄就会疯长。
她挂断电话,转身冲进珍珠卧室,把正戴着耳机听音乐的女儿从椅子上拉起来,一把扯掉还在她头顶晾翅的蝴蝶结。
“谁让你带这么大的蝴蝶结去学校?戴了这个就能飞到天上去?你们班主任刚才打电话来,说她留你谈话,你却私自走了,她气得不得了,还说我跟你爸爸不会管孩子,叫我们反省,父母辛辛苦苦养活你,你就这样丢父母的脸吗?”
珍珠不惊不诧问:“那尤吕红又来告状了?她怎么这样啊,更年期也来得太早了吧。”
“你说什么?”
“只是戴个发夹而已,别的班女生都这么戴,她们老师还夸她们好看,只有我们班不许戴。那个尤吕红想对我们进行独、裁管理,把我们训练成机器人,好让校方夸她有能力,就是不顾学生的感受,通过压迫我们来换取业绩,我们班的人都讨厌她,骂她是疯婆子,您还理她干嘛?”
佳音觉得女儿浑身都是嘴,骂她狡辩,珍珠继续淡定辩解:“这不是狡辩,是事实,不信您可以去我们班打听打听。换句话说,我戴蝴蝶结碍着谁了?您知道那尤吕红是怎么骂我的?她说我戴着这个就是招蜂引蝶,专为勾引男生,您说这是老师该说的话吗?”
听到这一隐情,佳音很吃惊,她不相信市重点的人民教师会说这种话,可女儿的态度也不像撒谎。疑点太难分辨,她决定暂不追究,问:“她说你经常跟她顶嘴又是怎么回事?”
珍珠嫌母亲的问题太荒唐。
“她先污蔑羞辱我,我能不为自己辩护吗?妈妈,有人骂您的女儿是妓、女您都不觉得气愤?如果告诉爸爸,爸爸一定会去找那女人算账。”
秀明最会护短,珍珠以前在学校受老师刁难,他知情后无一例外跑去学校找对方理论,次次都弄得不欢而散,结果父女俩都成了老师口中的问题人物。佳音指望珍珠高中以后能挥别过去的黑历史,当然不能让丈夫再掺和她的事。
“不准告诉你爸爸!尤老师再怎么说也是你的班主任,你得尊敬她。”
尊师重道是传统美德,她教育女儿以道德优先,由此加深了女儿的反感。
“她要是有值得我尊敬的地方我当然会尊敬她,可她比菜市场上的大妈还尖酸刻薄,哪有一点为人师表的风度?我也是倒霉遇上这么个班主任,妈妈您应该同情我,而不是帮着她来指责自己的女儿。”
“学生服从老师这是天经地义,我读书那会儿不管老师说什么我都不会顶嘴,你应该学我做个懂事的乖学生。”
“妈妈那不叫懂事,叫奴性,都什么年代了,您还信奉思想压迫那一套。人与人的身份地位有差异,但人格是平等的,凭什么要我对侮辱我人格的人奴颜婢膝?要想赢得别人的尊敬,就得拿出相应的情操和魅力,仗势欺人算什么?就算是王思聪,说了欠揍的话,我照样骂他是丑逼,管他是不是首富的儿子。”
母亲就像一根低压电线负荷不起她的高压电流,再争论下去定会短路,珍珠以上厕所为由摔门离去,佳音时间紧张,不能老浪费在她身上,只好先作罢。
她收拾完厨房,马上取出没做完的刺绣活儿,合住以后业余时间压缩了,现在她每笔订单的工期都延长至五六天,手里这条披肩已绣了四天,只差一点就完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