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一家人——一夏天
时间:2019-01-12 09:59:56

  “谁有功夫听你狡辩,给我出去!”
  珍珠快速扫视周围人,老师们脸上都挂着镇定,恰似临阵的老练军官,不过有一部分人是虚张声势,包括尤吕红。
  她要让她们大跌眼镜。
  “尤老师您是教历史的,应该知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典故,您要是真心不想收我妈妈的礼物,当时就该拒绝,既然收下了就不该嫌弃,这才符合礼节。为什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扔垃圾一样扔到地上,任人践踏呢?这不是一个文明人该有的行为,可以说很没有教养。您是老师,应该对学生起好示范带头作用,可是您成为我们的班主任以来不断做出很low的举动,对学生进行人身攻击,骂我们是流氓、妓、人渣、败类。听说如今监狱里的狱警都不能侮辱囚犯,记者也不能在报道中随意使用侮辱性词汇,您这个教书育人的老师却口没遮拦,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她一路上都在考虑作战策略,发言时夷然自若,颇具武林高手风范。
  出师告捷,尤吕红中招后立时狂怒,从转椅上弹跳起来,这下更暴露出身高上的劣势,可她无暇旁顾,指着珍珠鼻子大骂。
  “赛珍珠!你这人就是欠揍!”
  珍珠低头看她,样子很高傲。
  “您又想打我?教育部明文规定禁止教师体罚学生,申州是一线城市,比不得您以前呆过的小县城,山高皇帝远,猴子也能占山为王。您如果不改掉独断专行,随意对学生发号施令的毛病,把我们当做平等的个体来对待,很难获得我们的尊敬。”
  “除了你,班上还有谁不尊敬我?一个害群之马口气倒不小!就是没家教!”
  “您又来了,动不动辱及学生的父母,哪有一点老师的涵养。那些尊敬您的学生只是惧怕您,或者想通过讨好您换取利益,并不是出自真心,等您不再是他们的班主任,我保证他们中间任何人都不会再搭理您。或许您不在乎这点,您根本不稀罕学生的尊敬,您只要我们绝对服从,为您争光添彩,做您评选先进的筹码。您以身作则教授学生的是纯粹的利己主义和功利主义,这是在歪曲下一代的三观,说严重了还是种犯罪。”
  她知道有理走遍天下,有理不在声高,因此句句话都扣着“理”字,打得尤吕红无力还击。
  旁边一位女老师失惊:“这女生嘴皮子真利索啊,都是从哪儿学的这些调调?”
  尤吕红啸叫:“还能是从哪儿学的?肯定是家里大人没教好!”
  她认定珍珠全家都是潜在的反动分子,目无王法,枉顾尊卑,倒退几十年全家都该住到牛棚里去。
  珍珠也觉得班主任是一具山村老尸,浑身散发着陈腐的浊臭,实在不配到一线城市来做老师。她只要一和学生面对,地面就会自动沉陷,不用人为挖掘,代沟便浑然天成。
  “尤老师,我家的长辈从没教过我这些,我都是通过网络和书本开阔眼界的,现在咨询那么发达,未成年人获取知识的途径多得数不清,我们早已经不像十几年前的孩子那么单纯幼稚了,所以也请老师们转换观念,试着了解我们的想法,我相信和我观点相同的学生很多,只不过他们不说。”
  她和尤吕红争辩时,那批改试卷的男生一直偷偷打量她,手里的笔也时有停顿,他早已熟知珍珠,知道她是一株鲜艳的玫瑰,今天刚见识到她坚韧带刺的茎干,竟比花朵更吸引人。
  尤吕红已被珍珠的尖刺扎得鲜血淋淋,斜指的手臂抬举过久,中风似地痉挛,骂声也触电般颤抖。
  “你还不闭嘴!我看你脑子有毛病,典型的表演型人格,你爸妈真该带你去精神病院做做检查!”
  珍珠看到了她头顶飘扬的白旗,中午的耻辱一扫而空,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尤老师您如果只会使用人身攻击,我就当您理屈词穷了。送礼的事我解释清楚了,希望您别再歪曲事实散布谣言,当然我不能替您管住嘴,也管不住其他人的嘴,今后那些难听的话可能会传遍全校,但我一点都不在乎,就算全校师生都孤立我,我也不会有压力,因为我不需要别人来认同我的价值。”
  她转身离去,俨然花木兰班师还朝,尤吕红似疯癫的匈奴王手舞足蹈,不停向周围人寻求支援。
  “你们见过这样的学生吗?你们说她是不是神经病?”
  老师们客套地安慰着,并且人人自危,祈祷自己别遇上这么难缠的学生。
  还是那位教数学的邓老师见多不怪,笑道:“青春期的孩子个性强,别太在意。”
  跟孩子较真的大人是最愚蠢的,成人世界是彩色的万花筒,孩子的世界却非黑即白,岁月的画笔才能帮他们着色,其余任何急切的染指都会踢到铁板。
  那男生放下手中的笔,对她说:“邓老师,卷子都改好了。”
  邓老师点头:“改好了你就回教室去吧,辛苦了。”
  “邓老师不用客气。”
  男生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跨越房门的一刻又加快了步伐,几乎奔跑着追逐刚刚经这条走廊远去的少女,指望再看一看她俏竹般的身影。
  十几秒钟后他如愿了,少女正蹲在前方走道的中央,身体蜷缩着,宛如受伤的猫儿。
  她在哭吗?
  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难过才怪,刚才在人前的坚强都耗尽了吧。
  男生踮起脚尖靠近,也像小心翼翼的猫科动物,声音气息都经过了巧妙的隐藏,可惜冒失探路的影子出卖了他,珍珠警觉地跳起来。
  “你干什么?”
  她回头,脸上干干净净,一点悲伤的痕迹都没有。
  男生很窘:“我、我还以为你在哭呢。”
  “我系鞋带呢。”
  珍珠斜眼一瞟,转回身,抬脚的瞬间被男生叫住。
  “我叫辛向荣。”
  男主心咚咚地跳,态度却很大方,还指着一旁的墙壁介绍:“那里有我的名字。”
  墙壁上挂着这一季度年级考试评选出的十佳学生名单,自从教育部发批文禁止高中对学生进行考试成绩排名,那种“金榜题名”和“公开处刑”式的排行榜就消失了。为了给中游的学生树立学习榜样,学校煞费苦心地想出一个新招——将每次年级考试的前十名选做优秀生,张贴名单进行表彰,用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方式激励学生竞争。
  辛向荣的名字排在榜首,这表示他是本次测验的第一名。
  千金在他和榜单间来回看了两眼,平淡回话:“你就是咱们年级的第一名啊,不错嘛,很厉害。”
  她经常被男生搭讪,像享有整座花园的蝴蝶至今还没遇上怦然心动的花朵,眼前这颗豆荚更难赢得她的青眼。
  这主要是因为,她不像一般学生对对学习成绩有着狂热的追求,辛向荣惹人羡慕的优势在她就是无效的药剂。
  不过她好歹给出了基本的礼貌和笑容,对陌生人来说足够了。
  辛向荣像得到一颗甜糖,快乐地咧嘴一笑。
  “马马虎虎,你刚刚才真叫一个厉害。”
  他的夸奖发自肺腑,表达却十分含蓄,他对这个美丽勇敢的少女充满好感,如同探险家正前往一座未知的遗迹,满怀新奇和幻想。
  珍珠很早就知道她对同龄男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力量还在不断增强,她把这当做优势,却不轻易动用,好钢要化在刀刃,美女就该高冷,可不能随便对人假以辞色。
  像这种不起眼的四眼仔就让他做癞□□好了。
  她又笑了笑,宛若一颗逗弄蜻蜓的荷尖角。
  “马马虎虎了。”
  说完扭头走了,辛向荣做不出第二次挽留,怅然的感觉烟雾般弥散心间,看来还得经过长时间摸索才能找到通往遗迹的路径。
  放学回家,大人们一齐追问学校的事,听完珍珠叙述,千金掰断了手里的莴笋。
  “你们那个班主任真的当着全班同学把大嫂送她的披肩扔在地上?”
  “不止扔了披肩,还说那是破烂货,说我们家风不正才会教出我这个败类中的败类。”
  “她怎么能这么说呢?”
  千金叉起腰,一副找人单挑的架势。
  美帆不停拍胸口,在听的过程中她脆弱的心脏好几次险些停跳。
  “天啊,这是什么班主任啊,分明是个泼妇嘛。难怪你中午会那么伤心,换了我非当场气晕过去。”
  贵和也很憋气。
  “这女人太欠揍了,大嫂,珍珠说得没错,你确实不该搭理她,给她送礼,反而是把把柄递到她手中,让她更猖狂地欺负我们家的孩子!”
  佳音正懊悔呢,剥着豌豆,不知如何评说。
  “你们尤老师怎么是这种人啊。”
  珍珠讥笑母亲的反射弧:“我早说她是小人了。她哪儿是不收礼啊,明明收得可欢了,她当上班主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写周记,题目叫《我的爸爸妈妈》,通过里面的信息掌握学生父母的职业,按身份区别对待。然后到那些家里当官做大生意的学生家家访,跟人家的父母套近乎,人家还能怎么办,只能争着孝敬他了。她收了好处就优待那些学生,其余家庭贫困的同学,成绩好的还行,成绩不好的她理都不理,还动不动挖苦,说人家以后只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做没用的渣滓。”
  贵和问:“你在那周记里是怎么写你爸爸妈妈的?”
  珍珠说:“照实写了,说爸爸是个能干的木匠,妈妈是家庭妇女,做饭很好吃。”
  “你这丫头怎么关键时刻犯傻,如今外面的人都嫌贫爱富,没钱的还得装阔气呢,你该写家里是开建筑公司的,你爸爸挣的钱多,所以你妈妈才不用上班。”
  “我不想吹牛,再说爸爸做木匠也能挣不少钱啊,只是尤吕红孤陋寡闻不知道行情,我打赌她根本看不出妈妈送她的那条披肩是正宗的苏绣工艺,她就是个乡巴佬,只认识那些带logo的东西。”
  美帆有过类似遭遇,非常理解侄女的感受。
  “没眼光的人当然不识货,但如今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有眼光呢?爱名牌的大部分是跟风而已。”
  千金分析尤吕红的心理:“她不来家访,是不是看我们家在长乐镇,以为我们是贫穷的乡下人?”
  贵和冷笑:“那还用说?我读书那会儿,也有老师背地里说我是乡下人。不过我老师是正宗的申州土著,嫌弃乡下人还说得过去,她们那老师自己就是乡下来的,有什么资格小瞧人。”
  “不管是谁都不该用歧视的眼光看别人,那样太小家子气了。”
  千金咬牙切齿,把手里的葱当成尤吕红狠狠地扒。
  美帆对佳音说:“她们班主任人品太差了,我看你们应该考虑给她转学,不能把孩子交给那种老师。”
  珍珠先于母亲反对:“我不转学,爸爸给我交了6万块钱的择校费呢,这才刚进校三个月就转学太浪费了。而且我现在转学就等于向尤吕红认输,我才不要呢,偏跟她斗到底。”
  美帆劝她别意气用事,千金另提建议:“不转学,转班也行啊,大嫂,就去找校领导交涉一下,给珍珠换个班主任吧。”
  佳音一时拿不定主意,回说等丈夫一同商量。
  正说着秀明拎着一只大号的购物袋跑进来,耸肩扛背,好似缩水的织物。
  “冷死了冷死了,今天怎么这么冷啊,鼻子都快冻掉了。”
  他的耳朵和鼻尖果然通红,出了疹子似的,像长冻疮的前兆。
  千金也从街上回来,外面是很冷,可还没到天寒地冻的程度,怎么能把身强力壮的男人逼成这副窝囊样。
  “大哥这么快就年老体衰了,如今到处都有空调,车里也有暖气,从停车场回来不过三分钟,怎么就冷死你了。”
  秀明解释:“我车上没开暖气,还开了车窗,那风刮得像刀子,你去试试就知道有多冷了。”
  众人齐惊,千金呼斥:“你有毛病吗?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误,想吹风清醒头脑?劝你放弃吧,你那脑子质地本来就稀薄,被冷风一吹会成冻豆花的。”
  “鬼扯什么?一天不损我你的嘴巴就痒得难受是不是?我是给珍珠买了冰淇淋,怕在车上化了不好吃才那么做的。”
  他拎起购物袋,仿佛古代养家糊口的猎手在向妻儿炫耀当天的收获。
  人们更惊讶了。
  千金不能忍受他的逻辑:“你怕冰淇淋融化就甘愿把自己也吹成冰棍?大哥,我看你脑子里装的不是豆花,是浆糊!”
  佳音也轻声埋怨:“你也太过分了,冰淇淋化了再冻上不就行了,至于这么宠她吗?”
  “我想她马上要吃,再冻上还得等很久。”
  目睹大伯子的慈父光辉,美帆触景生情,感动道:“大哥真是女儿奴啊,看你这样我都有点想我爸爸了?现在就上楼给他打电话。”
  她离座,秀明正好坐到她的位置,挨近珍珠,手脚冰凉,笑如暖阳。
  “珍珠,爸爸给你买了很多冰淇淋,够你吃一个礼拜了。”
  珍珠满眼含泪,憋着的小嘴微微抖动,好似寒风中的小花。在父爱浸润下,她粗壮的神经变得敏感,过期的疼痛都回来了。
  秀明盯着她渐渐吃惊,问妻子:“孩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啊,怎么了?你又骂她了?”
  没问完珍珠已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他冻硬了的夹克前襟很快软湿了。
  十分钟后秀明箭步冲向院门,背上扛着无形的大刀,要去砍杀欺凌女儿的凶手。
  家人们追赶阻拦,千金是在场身手最强悍的,抢先抱住大哥的腰,相扑选手那样死死箍住他。
  “大哥别冲动,都放学了,你去了学校也找不到人啊。”
  秀明邪魔附体似的狂叫:“这个班主任太不像话了,她怎么敢这么欺负我们家珍珠!就算是孤儿,也该对人家有爱心,我们珍珠又不是孤儿,凭什么受这份气!”
  佳音挡在门前苦劝:“你算了吧,跟班主任作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回头还得想办法和解。”
  “和解什么!有人欺负我女儿,我还跟她和解,当我没有脊梁骨吗?”
  “你现在稀里糊涂大闹一场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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