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荐河山——退戈
时间:2019-01-14 10:39:09

  他觉得方拭非更像一个老练的上位人,天生的当权者。
  叶书良看着温和儒雅,可在做事时,从来都是果决狠辣。面对民生国计,更是不比方拭非心软。
  审讯了半个时辰,就带着人撬开寺庙后面的仓库,从里面翻出几个仓库的余粮。再往内,还有布匹,陶器等等,各种可以抵物又实用的东西。其中几个房间下边,有打通的地窖,里面也藏了些银子跟珠宝。
  叶书良遣开无关人员,继续独自清点。
  这笔钱,可比普通的官员贪得还多。
  慧通平日虽然贪婪,可行事却很谨慎,从不挥霍,是以攒下了不少银钱,这堆在一起看去,简直颇为壮观。
  天亮之后,陆续有僧人带着灾民回到寺庙。他们一进院,看见的却是一群惴惴不安的百姓,和正在清扫地面血渍的官兵。
  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和尚拉了个附近的灾民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是谁的血?我师父呢?我的师兄弟呢?”
  那灾民不敢出声,只是指了指前面。
  方拭非正好从前边走出来,闻言说道:“你的师兄弟已被押至衙门等候审讯。你们师父意欲谋害皇子,已被就地处决。你们师兄因为私仇杀害三品朝廷重臣,也已被正法。你们为救灾外出劳作,与谋逆之罪无关,衙门不会随意诬陷。可此案重大,还需要详细调查,需要留在庙中,不可随处走动!”
  那人当即吼道:“你胡说八道!”
  方拭非:“胡说八道?五殿下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你师父如何劫持,又如何刺伤,在座众人都看的清清楚楚。至于你师兄,节度使的尸首还停在县衙里,你也要亲眼看看?”
  那人怔了下。
  方拭非:“跟我过来。”
  方拭非带着他们到后边的仓库去。地上摆着刚搬出来的几箱白银。
  那群僧人看见满地的银两,皆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有的是知道,有的是不知道。当然现在全都要装作不知情的模样。
  方拭非冷漠道:“呆在这里,不用我多说了吧?”
  院里院外站了几十个官兵,里面还有叶书良。他们临时将此地当作了监狱,把他们看守起来。
  僧人们的旁边,就摆着节度使的头颅。头上扑着一块白布,隐约能看出五官的轮廓。
  官兵们开始聊天,嘴里全都是“冥思教敛财之重,简直令人惊骇。这群和尚怕是整日大鱼大肉,奢靡无度了吧?”的意味。
  来个人,方拭非就要去门口这样说一遍。偏偏官兵拉着灾民不让他们离开,强行要他们做人证。
  到后边的时候,这群灾民恐惧感过了。发现他们连冥思教的僧人都网开一面了,何况是他们?耳朵听得生茧,便主动道:“你们师父刺伤了皇子,你们师兄杀死了节度使,现在都死了!”
  这确实是事实罢!
  过了片刻,节度使的尸身,以及几名侍卫的尸体也被送了过来。
  这些僧人风未停就出去了,并不知道慧恩在庙里的情况,此时被单独隔在屋子里,还以为之前慧恩带了一帮和尚出去杀人。在各方念叨下,开始崩溃了,觉得自己简直罪孽深重。
  庙里够大,方拭非几乎将全县的大夫都喊过来了,直接将此处设成了救灾点。她让大夫给僧人们治疗手脚的伤势,也给他们找来了干净的衣服替换。
  而外面官兵们来来往往,累了的人就过来接替守门,休息好了的,再奉命出去清道救人。
  再后来,此灾中为救助百姓而遇难的官兵尸体也搬了过来。
  方拭非找人给他们换了身衣服,就让僧人们帮忙念诵经文,送他们超度。
  两拨原本互相仇视的人,呆在同一个屋子里。身上有着同样为救人而留下的伤口。面对同伴罹难而痛哭失声。因为疼痛而隐忍抽气。面对灾害又坚强勇敢。
  彼此再没了原先的尖锐,只是怀揣着奇特的感觉坐在屋子两端。
  他们其实都不过是芸芸众生。都不过是想要活着,也想要帮别人活着。又有哪里不一样?
 
 
第74章 铁拳
  林行远听着身后嗡嗡作响的诵经声, 靠在门柱上闭着眼睛, 和周围一干忙碌的家伙比起来, 显得格格不入。
  方拭非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因为两腿酸疼,坐下的姿势让她沉沉长抽一气。
  林行远道:“你这就来休息了?”
  方拭非:“我来督促你做事而已。”
  林行远:“哼。”
  “对了, ”方拭非将鞋脱下, 里头的袜子已经发黄发灰。指甲还有脚底板的地方,能看见血渍在水浸泡下漾开的痕迹。棉袜和伤口紧紧黏在一起,伤势显得可怖。
  方拭非动了动脚趾,确认一双脚还是有用的。套着宽大的袜子踩在鞋上, 皮肤都被泡发了,也没觉得多疼。就是看着触目惊心的,不忍叹了口气。
  林行远也不自在地动了下。他说:“你回衙门休息一会儿,这里现在还有上百精兵,出不了大事。不然我替你看着。”
  方拭非问:“那个被我杀掉的人,是什么身份?”
  林行远:“尚未去查。”
  方拭非说:“查。那人冲动妄为,敢直接对衙门动手,平日肯定不是安分之辈。将他做过的所有坏事都查出来, 再添油加醋地放出去。说他是冥思教散入民间的走狗,已经失了理智。”
  林行远转了个身,最后还是坐到她旁边, 说道:“这庙里搜出来这么多银子,你将它们给放出去,外面的人要是知道冥思教的私藏, 自然就知道慧通贪财的本性,哪里还需要这般费劲?他人已死,是非功过,终究还是掌握在活人的手上。”
  “自然不行。哪怕没有这些银子,慧通谋害皇亲一罪已成定论,不可辩驳。他死是罪有应得,他所谓的名声又值多少钱?”方拭非说,“衙门如今正紧缺银。县里各处哪里不要银子?修缮房屋,安置百姓,还有这些士兵的后续抚恤,一个都少不了。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光靠我们几人补贴,不过是杯水车薪。这银子要是等也郎中从国库批的话,公文一来一回,就不知道要等多久,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能剩多少。各种问题皆为棘手,处置不好,还好被朝廷牵罪。五殿下原本就不受陛下喜爱,要再给扣个办事不力,他这伤都白受了。”
  林行远:“你倒是很为他考虑。”
  方拭非低着头搓手上的泥,道:“也替自己考虑。”
  林行远见状,拍了下她蠢蠢欲动的手,叫她把爪子放下。
  方拭非尴尬在衣服上蹭了蹭,刚结出的痂有些起边,抠一抠几乎是手贱的本能。
  方拭非:“何山县如今的情况,今明两年的田税,可能是都收不起来了。衙门如果现在把银子都拿出来,百姓一时气愤归气愤,可等以后冷静下来了,这笔钱要怎么用,他们会没有考虑吗?银钱这种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那笔白银以他们的见识来讲,就是一笔用不完的、天大的财富,可对衙门来说,要应对灾祸,里外各门,打点抚恤,皆是支出,其实撑不了多久。到时候衙门清清白白地缺钱了,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反而容易抹黑了自己。”
  “而且拿出了这笔银子,衙门就算免了百姓的税赋,在尽心尽力地做好所有事情,他们也不会觉得太多感恩,反而觉得我等尽心尽力,比如有从中得利。这功劳到最后,莫名其妙地就没了。”方拭非用手挡在嘴前,做悄悄说话的姿势:“现在,衙门当什么都不知道,先昧下了。有钱又有了权,何山县之后的管理,不就好做多了吗?”
  林行远:“……”
  他感慨地叹道:“比不过啊,你们这些读书人。”
  “不要妄自菲薄,这跟读书人没有关系。”方拭非说,“这一般的读书人也比不过我们。”
  林行远失笑道:“你就得意着吧。”
  叶书良那边清点完毕,找人用箱子装了值钱的东西,从后院运回衙门。
  寺庙周围一直有运货的牛车进出。有些是伤患,有些是死者,还有些帮忙运送的日常用具,再者就是城里米商捐献出来的货物。
  到了衙门,再重新卸下,让顾泽长身边的侍卫,负责接收看护。
  他们并不怕冥思教的僧人将事情说出去,这跟承认自己贪污有什么区别?他们也可以说,看看有没有人敢信了。正好可以抓起来,去牢里好好治治他的脑子。
  因为有钱,方拭非手持节度使的令章,随后又从外地调来了五百精兵。
  至此,小小何山县内,光带刀的士兵,就有近千人。
  林行远虽没有官职,然在边关统帅看过不少,颇有经验,方拭非就把统兵的职责交给他。
  林行远身负重任,一下子忙了下来,脚不落地地四处奔波巡视。所有士兵的去向日常,全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不会让他们在此事闹事,也绝不收受百姓的任何财产。
  也因为城内有人,方拭非大胆地开始全城戒严。
  她派兵搜查城内其余僧人,通报任何人不得窝藏,不得继续在城中公然议论冥思教相关,不得再借由冥思教的名义对物品进行提价或变价。
  第二日开始,就有人敲着铜锣,开始全城通报冥思教的种种罪行,将慧通的画像与事迹写在白纸上,贴满了大街小巷。
  同时重新颁布了几条规则,重重责罚了在灾祸中趁机抢劫闹事的暴徒。严重者直接杖责三十,递交刑部处置。
  还临时征招劳役,领着城中的健壮青年,出去帮忙清理被淹没的农田,连妇女也没逃过,她们被要求帮忙采购做饭,照顾受伤的病患与受惊的老幼。
  何山县各处都布满了衙门的耳目,久违多年,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朝廷的强势干涉。
  众人原本敢怒不敢言,还在为此气愤。可见不出两日,原本大风过后的街道,被海水卷来的污秽,海边散落的渔船等,竟然全都清理了干干净净,连同受灾的百姓,也快速得到了适当的安置,城边搭建起了临时的住所,清理出了所有空置的房屋,以供众人栖身,每日中午还会在城门的粮仓附近,给每人发放一碗免费的白粥。
  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刚进城的士兵。他们没有带扎寨用的木材与布幔,又因为城中实在没有那么多的空房,每日只能合衣睡在地上,多的几十人挤一间房,少的也是十几人一间,或者有的人干脆睡在挡风的棚里,将就着就过去了。
  几天下来,疲惫不堪。
  方拭非能做的就是……悄悄给钱。顺便在城里加快搭建新房的速度,让一切慢慢步入正规。
  这凄惨的境遇将百姓的怨气一下给憋了回去。
  大多数的百姓,都有自知之明。加上风灾之后有些疲惫,对朝廷种种做法,坦然接受,并无怨言。
  可有些冥思教信众,对衙门处置表示不满,认为他们扣下的罪责全是污蔑,聚在一起,一次次想要闹事,反倒叫普通人越加不快。
  什么污蔑?劫持顾泽长可是他们亲眼看见的!
  为了警告这群不识时务的家伙,衙门重新贴出一则公告。
  屁事没说,主旨内容概括出来,就是一句话。
  ——“衙门非常缺钱,你们好自为之。既然吃饱了撑着瞎闹事,那你们还是饿着吧。”
  然后将城门口发放的白粥数量直接减少了一半。
  经查,有闹事记录的,或家中亲属、左右邻里有闹事记录的,一律连坐不予发放。家中有壮年男女,又拒绝为朝廷做事帮忙的,不予发放。灾情整顿中,不予配合士兵安排并干扰的,不予发放。领取白粥过程中不安分排队的,不予发放。
  另外,家中无壮年劳力的,有伤患老幼的,日常表现有功的,及时发现检举有功的,皆可优先分发。
  这个威胁,就强有力了。毕竟大灾过后,粮食的价格都翻了几倍,许多人是根本不舍得吃米的。
  利益当前,城内顿时安分了不少。
  甜枣已经给完了,是时候应该展示一下铁拳了。
  方拭非将所有的公文送去给叶书良过目。叶书良并无疑义,颔首批示。同时将内容抄录了一遍,编成公文后后送去京城,一律回禀。
  冥思教在何山县已成毒瘤,必须清除。慧通敢劫持皇子,百姓又敢拦路阻拦,单这两条,无论死多少人,都是情有可原。
  慧恩的事情中,又有些许疑点,不算大事。但再用怀柔,显然不对,就干脆严厉起来,一步到位。
  顾泽长毕竟是五殿下,也是此次出使江南最重要的一人,功过都跟他相关。
  他清醒后一直躺在床上,跟着侍卫打探外面的消息。方拭非与叶书良商量妥当,便将结果去告知他。
  顾泽长翻着她给出的提议,犹豫道:“这是不是太严厉一些?先前不还商量,不可轻举妄动吗?如今这般,不怕何山县的百姓会有微词吗?”
  “为何?他们有什么底气来埋怨?”方拭非说,“先前衙门对他们是客气,客气到他们完全不将律例放在眼里。而且先前他们也没犯这样诛九族也不为过的大罪啊。”
  顾泽长:“那慧恩的事情又怎么办?不要给他们一个解释吗?”
  “为什么要给他们一个解释?”方拭非说,“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何山县的百姓能被冥思教蛊惑,种种错事,足以说明多有下愚之人,我们要废多少功夫,才能跟他们解释清楚?殿下,您看,朝廷没发布一则律例,他们都知道的清楚明白吗?与他们无关的事情,他们其实并不想知道。”
  “那、那……”顾泽长又翻开正页看了一遍,“那,放粮一事呢?灾后众人生机困难,衙门暂时不缺银子,为何要这样大幅缩减他们的米粥?觉得衙门不好了呢?”
  “殿下,民间有句话是这样的,升米恩,石米仇,朝廷治民也是一样。您对他们太好,他们会觉得是理所应当,更会觉得朝廷游刃有余,不缺银子。朝廷的银子是哪里来的呢?还不都是百姓的税赋上缴的吗?那味道就变了。”方拭非说,“所谓衙门,所谓朝廷,原本该有所威严,方能震慑恶霸,叫秩序顺兴,百事畅达。先前的何山县县衙荒废,形同虚设,可那是过去,而我等如今的做法,是完全符合大秦律例的。不是我们错了,是它以前错了。莫非他错了,还要一直任由它错下去吗?”
  “哦。”顾泽长低着头,右手笨拙将纸对折起来,末了问道:“我父亲知道我受伤的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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