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远杀了她的心都有。
今年冬至,是在何山县过的。
何山县的县令尚未委任,等选出人选,再走马上任,还要一段时间。他们这几个本来是纠察检举的监察官员,最后还要帮着县民举行祭祀。
好在叶书良知道一点,顾泽长看过不少,加上方拭非道听途说,还有冥思教一干半桶水的和尚,安安稳稳地主持下来了。
早晨准备好祭品,在东街城门外站了许久,东奔西跑,之后还要分发祭品,对着城里一干百姓扯皮。下午跟晚上才终于闲下来。
叶书良小气了这么多天,总算大方了一次,让众人拿了银子出去买肉,再回来吃晚饭。
炭火烧起来了,新衣服也扯了。温了一坛酒,众人围着火吃鱼干。
林行远深感自己被方拭非坑惨了。他如果不跟着方拭非混,那能落得现在这么穷,怎么也是个潇洒的风流公子,肆意快活着呢。
方拭非说:“北狂就这样走了,了无音信。不然还能请他一起过来。”
林行远:“北狂?”
方拭非:“就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不明来客。”
林行远不满道:“你请他来给我杀吗?这一刀之仇可还没报呢。”
“那小口子呢。”方拭非说,“指不定他是你师兄呢。”
林行远:“什么人你也好结交。”
叶书良怕他俩吵起来坏了气氛,便说道:“聊一个不在这边的人做什么?你们两个是嫌事太闲了?”
顾泽长笑道:“往年冬至,我都是一个人过的。”
去年这时候,他们还在去京师的路上。
顾泽长好奇问道:“你们二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啊?像是生死之交。”
“没怎么认识的,就缘分。”方拭非说,“身份简单些,交情也就简单些。”
顾泽长:“哦……”
方拭非搓着手,往火里丢了个鸡蛋。没多久,传来噼里啪啦蛋壳破碎的声音。
叶书良:“方主事。”
方拭非:“诶。”
叶书良视线焦点不知道定在哪个地方,整个人看着木愣愣的,却是很严厉地说道:“今日这鸡蛋你要是不自己吃完了,我就把你一起丢进去。”
方拭非:“……”
“烤鸡蛋呐!”方拭非说,“叶郎中,这好东西您怕是没吃过吧?”
叶书良转过脸看向她:“你的好东西,往里面丢了几个了?我就不信鸡蛋是这么烤的,全是炭灰。”
方拭非:“我不讲究嘛。反正无毒。”
林行远嘁声道:“这么一小盆可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方拭非去挠他肚子,被林行远挡了回去。
方拭非观叶书良脸色,总是出神,便问:“叶郎中似有烦恼?是县衙杂事太多了吗?既然今日冬至祭祀大典,就先忘了吧。”
叶书良说:“谁人会没有烦恼?区别不过是时时想起,或偶然想起。”
方拭非:“那您这是时时想起的事了。”
叶书良说:“不。只是收了封京城的来信,想到了些京城的事。”
“看郎中对此处似有不舍。”方拭非笑道,“何山县里一堆麻烦,常人都恨不得及早摆脱才好。您是住习惯了吧?”
叶书良:“同京城相比,何山县的烦恼,的确不值一提。”
“何山县的烦恼?”顾泽长说,“哦,我明白叶郎中的意思了。”
何山县最多的烦恼只是公务繁忙,踏实做事就可以。每天面对诸多百姓,大多无所图谋,反而觉得日子单纯一些。可在京城,步步危机,除了做事,更难的是应对人心。
叶书良只是笑了一下,却不是那种心照不宣的意思,没有纠正。
方拭非:“叶郎中在京师有诸多同僚,父亲又是大理寺重臣,家中长辈兄弟皆在,自己又深受王尚书与陛下器重,多少人羡慕,原来也有不想回去的时候。”
叶书良说:“明年开春我们就要准备回去了。县令约三月来,路上或许耽搁一阵,若是不顺利,我看得到四五月才回去。再到京城,又要是夏天了。”
方拭非反而高兴:“还是京城的夏天比较凉快。”
叶书良看着她说:“李侍郎想将你留在何山县。他向陛下进言,说你是年少有为,颇有雄才,何山县大乱初平,正缺一位熟悉风土人情的县令来管辖,你正好在这里,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何况你平乱有功,先前任主事一职本为屈就,该升官重用。”
方拭非笑容一僵:“我可没招惹他啊,他为何这样害我?”
叶书良:“你……”
方拭非:“我怎么了?”
叶书良怀疑道:“没有?”
三人一起扭头质疑地看着她。
方拭非:“……”
她把木棍丢进盆里,跨着肩膀道:“此乃偏见。”
顾泽长不解问:“那方主事要留在这里吗?”
“那倒不用。顾侍郎给骂回去了。”叶书良说,“李侍郎在户部郁不得志,平时就喜欢多嘴,陛下极少会将他的话当真。”
顾琰当时说:“正因为是年少有才,才应该尽快调回京城。王尚书整日念叨着户部缺人,户部堆叠的公务还有许多未曾处理,赶之不及。近日就是病了也不敢告假,难道李侍郎您不知道吗?还是自己整日清闲,就当户部是个闲职了?”
李恪守当时被堵得面红耳赤。
“李侍郎!”方拭非指着门上挂着的门神画像道,“这仇可结上了!”
林行远:“无碍。你那仇人,就跟虱子一样,多了也不怕痒。”
方拭非挠了挠:“你一说,我头还真觉得痒。”
顾泽长说:“父亲身边,曾经有一位言官。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很喜欢。可是上任不到半年,就被降职了。”
方拭非很给面子地问道:“为何?”
顾泽长:“因为他不爱洗澡,身上有味道。”
叶书良撑着大腿站起来道:“忙累一天,都早点休息吧。明日是休沐日,大家记得洗澡。”
“……我洗了。”方拭非郑重声明道,“我洗了!”
另外两人敷衍地哼道:“散了散了。记得洗澡。”
第二年,朝廷任命正式下达。
顾泽长暂领县令一职,渐能独当一面。他亲民和善,又体恤百姓,在县内声望越加高涨。
四月,何山县新任县令到任。学堂找继任的先生,以及交接公务,用了一月有余。五月启程,前往京城。
江南的春夏美景,也带着种细水柔和的韵味。
山环水,水绕山,绿茵成壁,淡花成林。乍雨乍晴,风扶暗香。
车轮驶过扬花铺地的小径,青色的城墙化作天边的细线,蔚蓝天空映着碧绿山群,宽阔延伸。
“胸中几云梦,余地多恢弘。”
第77章 恳请
方拭非等人是正午进的城。
先将顾泽长送去他的府邸。他府内一向冷清, 管事在门口接到人, 催促着他快去过过晦气, 沐浴换衣, 几人就互相告辞。
队伍的人数也瞬间少了下去。方拭非等人都要挤到一辆马车上。
他们穿着轻薄的夏衫,车厢里闷热, 出了不少汗。舟车劳顿, 更是疲惫不堪。
马车又驶了一段,才到的户部大门。
王声远早已闻声走出来。
照例说他一尚书,叶书良与他品阶相差甚远,又是晚辈, 断然没有他出来迎接的道理。可李恪守正在他屋内跟他争辩,王声远烦不胜烦,想打人又不敢,正愁没个借口,一听见人来,立马就跟见着知己似地飞奔出来了。
李恪守在后边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个小小郎中,比他侍郎还受器重。这就是户部内外一直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原因。全是王声远带的好头呐!
王声远看着叶书良。
对方这去了才一年,比他预想的快多了。他之前夜不能寐, 最怕叶书良等人有去无回。原本想着过个两年,要是还没结果,他就去向陛下请求, 把人调回来,没想到最后直接载誉而归!
好,比他那不成器的小侄王长东有出息。
可年轻人变化总是快的。叶书良此前在京城的时候, 穿得清秀端正,现在有些不修边幅,真是……长糙了点。
受苦了受苦了。都是御史公那老匹夫。
王声远就差与他执手相望泪眼,动情喊道:“叶郎中,老夫想你啊!你回来就好了,这金部……金部果然还是少不了你啊!”
叶郎中:“劳累王尚书了。”
王声远:“哪里?听你所述,此行真是祸不单行,好在你们几人机警。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们。”
顾琰迟来了,正好摇着把扇子,悠悠从门口靠近。
众人问好:“顾侍郎。”
顾琰拍了下叶书良说:“一年不见,你身体康健就好。”
叶书良轻笑。
顾琰又指着林行远,问方拭非:“他壮实了,你怎么还是这样矮?这年纪是长不了个子了?就这么可怜?”
方拭非:“……”
李恪守在一旁哼道:“真是其乐融融。”
方拭非阴阳怪气道:“不想李侍郎竟然会来为我等接风。”
李恪守:“你怎么了?”
“我?”方拭非无辜说,“李侍郎指什么?”
李恪守皱眉:“没什么。”
王声远心说多可怜的孩子又被李恪守缠上,便道:“你们几人休息一下,就进宫去吧,别叫陛下久等。户部后面可以沐浴,回家去也可以。到时候备上户部的马车,过去接你们。”
方拭非把要留在户部的东西,暂时都丢在这里。
她的位置自离开后,就被占用了。另外两名主事完全没有想到她能这么早回来,指挥着人把周围东西重新搬开。
方拭非与林行远回家沐浴去。
等他两人好不容易烧水拾掇好,外面的马车已经等了老半天了。看着天色渐晚,日头已经靠近地平线。
顾泽长在马车上打了个哈欠,看见他们出来,立马精神道:“我来接你们!”
他们顺畅进宫,再步行至书房。虽然时间晚了,可顾登恒一直忙于公务,尚未用膳。
他本来要去吃饭了,恰好被几人打扰,就留着又耽搁一阵。
顾登恒问了些问题,都是顾泽长在答。虽然说得磕磕绊绊,但大半到了点子上。有些东西听不清楚,叶书良稍作提点,也明白过来,可见不是临时攻克,而是早有准备。
顾登恒将手上的册子放到一旁,满意道:“嗯,的确是有在做事。”
顾泽长闻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顾登恒看着亦是高兴。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虽然不算喜爱,可他若成材,自己怎样也会觉得自豪。
“此番诸卿确实辛苦。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不说,竟还遇到百年难遇的天灾。能平安归来,已是不易,更妄论平乱县丞。诸卿胆魄过人,何山县处置得当细微,免除后顾之危,朕甚感欣慰。”顾登恒放松地将手搭在桌子说,道:“该奖赏几位才是。如此,有何需要,尽可直言。”
众人皆是委婉推却。
顾登恒:“罢了,你们这群臣子啊,总是战战兢兢,生怕朕与你们动怒。无罪就求恕罪,有功却不敢邀功,实在太过小心。与你们推心置腹,你们却僵持客套,浪费朕的功夫。朕现在饿了,你们几个留下,陪朕一起用膳。”
他说的是埋怨,语调却很高兴。几人不敢推辞,跟在他的身后,相继落座。
顾登恒以往吃饭总是很快,这次有人陪着聊天,就慢了下来。
席间跟顾泽长多说了几句话,叫对方受宠若惊。方拭非言语风趣,用词夸张,将顾登恒逗得大笑连连。
顾登恒看着她,忽得咳嗽起来,目光微沉,笑得泛出眼泪。
等晚膳用完,天色已是大黑。
叶书良等人告辞请回。
顾登恒点人道:“方主事,你先留下。”
几人心里皆是一惊。
叶书良和顾泽长同时扭头看他。
顾登恒似若未觉,跟身边的内侍说了两句,让另外两人先退下。
书房里点上了等,莹莹照亮角落。方拭非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五官却不清楚。
顾登恒声音稳了下来,说道:“老五身边带着的侍卫,已同朕详细汇报何山县的事情。节度使之死的真相,朕不与你追究。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此事都过去了。他在江南贪腐舞弊,实在过分,朝廷早晚追究整治。可你的果决聪敏,忠心宏志,朕心中了然。以你才学,任金部主事,确实太过屈就。不知道你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前途大事,你不要再同朕置气了。”
方拭非忙道:“臣不敢。只是于户部颇为憧憬。此行更是多亏叶郎中照拂,受益匪浅。臣之所学,比之叶郎中,实在浅薄,难登台面。”
顾登恒抬手示意:“你不必在这里自谦说自己菲薄。他们都跟朕夸你,说你是不世之才,朕看着也喜欢。朕是很想重用你,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方拭非:“臣惶恐。”
屋内烛火跳动。
顾登恒叹了口气,继续道:“可那人究竟是谁啊,朕总是想不起来。或许是朕太久没见他,才让他的样子,在朕脑海里都模糊了。每次从你离开,朕都觉得即恍惚又遗憾。他是谁啊,究竟是谁?朕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方才你在桌上跟朕说笑,朕忽然想起来了。物是人非啊,竟如此难料。”
顾登恒看着远处,惆怅道:“二十年啊,二十年。朕当初看着他长大成才,成家立业,未等他传承子息,他就去了。朕当时觉得朕会一辈子都记得他,到后面时间久了,就不常想起。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也忘记了,实在残酷。前几日想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长得是什么模样?看着他的画像,也觉得不像,他不该是这样的。今日见到你,朕险些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