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纸扎人各有特色,有描绘得很美的女子,也有打扮肖似小厮厨子的,在这些纸扎旁边,汪隆还按客人的要求做了一顶半人高的轿子。轿子用各色的彩纸糊成,忽略纸扎的怪异感,这不外乎是一件极为精美的手工艺品。
一直到了凌晨两点,汪畔家的风铃才剧烈地震动了开来。等汪畔从打瞌睡的状态中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快要贴到自己脸上来的一张涂满了白色粉末的脸。汪畔倒吸了一口气,被吓得往沙发后面倒了下去。
那个脸上涂得白惨惨,脸颊带了两团红晕,身上穿着一件华丽寿衣的男人瞧见汪畔的反应后,忽然咧嘴轻轻地笑了一下。他的笑没有声音,笑了一下他便站直了身体,也是这个时候,汪畔才注意到,除了这个诡谲的男人外,他身后还站了两个强壮的,脸色同样发白的黑衣男人。
两个黑衣人就静静地守在了纸扎店门口的两侧,眼睛时不时邪邪地瞥向汪畔这边。汪畔觉得今晚的气温比往常要低了许多,明明穿了长袖套了外套,她依然觉得身体冷得有些过分。
汪畔缓缓挺直了身体,把视线从黑衣人身上落回到了寿衣男人那里。真是奇怪,三更半夜的,一个穿着寿衣的男人?这人就不嫌不吉利吗?难道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死了,所以才把寿衣给披在了身上?
汪畔看着那花花绿绿的寿衣,脑海里忽然有一幕场景飞快地一晃而过,她记得她以前好像见过什么东西也一直穿着一件寿衣在到处跑。
还未等汪畔想明白,那穿着寿衣的怪异男人便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汪畔明明和他距离很近,听到他的声音时却觉得很缥缈。
“这就是我要的纸扎吗?”
穿寿衣的男人站在了一面墙前,视线落到了靠在墙壁的一排纸扎人和那个纸扎轿子上。
汪畔刚想叫汪隆,回头才发现汪隆不知道什么已经离开了他的座位,整个大堂都没见到他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是出去了,还是上楼去了。而客人还在等着自己,汪畔也没办法去找汪隆,鉴于自己跟着汪隆守了一个月的店,多多少少也了解店里的一些事,琢磨了一下,汪畔只好硬着头皮自己顶上了汪隆的位置。
她走到汪隆经常呆的柜台,拿过桌角落的一本订单表边翻看边说道,“姓名,年龄……还有生辰八字。”
汪畔还是第一次打开汪隆的这本订单表,当看到里面记录的信息时,一时有些愕然。现在的订单只需要知道年龄和生辰八字吗?
寿衣男人随口报了自己的信息,汪畔手指对着订单表慢慢地一行行滑下去,很快就找到了记录着寿衣男人的记录。她按照记录,对比了一下墙壁摆放的纸扎,见没有出错后才满意地点点头对男人道,“这一排都是你们要的货,是现在带走还是?”
“现在就要,先把那轿子给我点了吧。”寿衣男人伸出苍白的手指,指向了角落的纸扎轿子。
而汪畔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有些懵逼。点?点什么?当场帮他把轿子烧了吗?
懵逼只是几秒的事,很快汪畔就明白过来男人说的话。他所说的“点”不是真让人帮他把东西给点火烧了,而是像之前汪畔看过的汪隆拿着一盒朱砂分别往纸扎上面的几处地方点了一下这件事。
这手法……汪畔还真没学过。
汪畔连纸扎人都糊不好,更别说点纸扎人了,汪隆之前也不是没教过汪畔,但这手艺看似简单,可每次汪畔都达不到汪隆的要求,根本无法出师。这下子,汪畔就显得有些无奈了。她不会点啊,怎么交货?汪隆又不在,也不知道这个客人能不能等一会儿,等汪隆回来。
汪畔也怕自己手残把纸扎给点坏了,所以没有立刻逞强就帮客人把这些纸扎都给点了,而是讪讪地对寿衣男人道,“不好意思,我爷爷出去了,你们能不能在这里等一会?”
寿衣男人盯着汪畔看了一会,忽而笑道,“小姑娘,难道你不会点朱?”
点朱,通俗来说就是给没有眼睛的纸扎人点上眼睛。
汪畔不明白为什么寿衣男人好像瞬间兴奋了起来,刚想点头回答是的时候,一把沧桑的声音便打断了汪畔到嘴的话。
“身为我们汪家人,怎么可能不会点朱,还有,这位客人,你似乎管得有些宽了。”
汪畔抬头瞧见门口出现的汪隆的身影,立刻高兴地叫道,“爷爷!”
汪隆疾步走到了柜台里,伸手拍了拍汪畔的手,然后抬头冷冽着眼睛望向了柜台外面的客人,“是要把这些都一次带走吗?”
寿衣男人在汪隆出现后,瞬间就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他也不恼汪隆刚才咄咄逼人的语气,直接承认道,“是,麻烦老爷子了。”
汪畔帮着汪隆,把墙壁的纸扎都搬到了柜台这边来。汪隆则一个一个地给这些纸扎玩意儿点上朱砂。汪畔站在一旁仔细地看着,看着汪隆娴熟的手法,在心里不由得钦佩起来。原本没有眼睛显得普通的纸扎人在汪隆的点朱后,好像整个纸扎人都栩栩如生了起来,仿佛那被朱砂点出来的眼睛又亮又有神,好像在里面被人注入了灵魂一般。
如果不是汪畔知道这些都是用纸糊成的,她还真以为这些纸扎人是真人,会伸长手臂和双脚在人前站立起来。
在汪畔盯着汪隆点朱的时候,穿着寿衣的男人也在用一种很玩昧的眼神盯着汪畔看。汪畔察觉了,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可是又奈何不了对方,毕竟人家的眼睛长在自己的身上,他想看什么都是他自个的权利。
汪隆把所有纸扎人点朱完毕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额头也跟着浮出了一层薄汗。他把纸扎人收拢起来后,就推到了寿衣男人面前,冷声道,“付完账就离开吧。那顶轿子你让人搬出去就行。”
寿衣男人看出了汪隆不欢迎自己,无所谓的笑了笑,接过汪隆递来的纸扎人后,便挥手让一直守在门口的黑衣人把放在一旁的那顶半人高的轿子给抬到了外面去。
寿衣男人把一个皮夹搁在了桌面,带着那些纸扎人就走了。汪畔目送着对方离开后,这才松了口气收回了视线。不过视线这一收,就看到了一些很微妙的东西,整个人都凌乱了。
为什么寿衣男人皮夹里放的不是钱,而是冥钞!!
所谓的冥钞,就是烧给死者使用的冥币,也就是祭祀、葬礼和扫墓时经常看到的那些阴司纸!
汪隆似乎并不知道汪畔心里有多讶异,数过寿衣男人给的纸钱后,就掏出钥匙把一直锁着的抽屉给打了开来。当汪畔看到满抽屉花花绿绿的阴司纸,整个人更是不好了,总觉得大脑有点缺氧。
所以之前那些来过他们店里的客人,付的钱不是他们熟悉的毛爷爷而是这种这么诡异的冥钱??
汪畔有些懵了,他们家的店到底是干什么的?那些古古怪怪,一直被她刻意忽略掉奇怪地方的客人……难不成真是那玩意儿?
“爷爷啊,这些……”
汪畔话刚出口,风铃又再次响了起来。这回门口站了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他们衣服不是很好,有点破烂,像个小乞儿。
汪畔望了两眼风铃,又低头瞅了瞅已经走进了屋内来的两个小孩子,鸡皮疙瘩忽然涌上了手臂。这两个小孩子不会也是……
汪隆那边不知道汪畔在纠结什么,拿出了他专属的烟管子就吸了一口气,等两小孩子到了面前后,他才缓缓开口说话,“要些什么?”
那个男孩大约是哥哥,牵着妹妹的手来到了柜台上,踮起了脚尖指着汪畔和汪隆身后吊着的几件用纸扎做成的颜色鲜艳的服饰道,“我们想要两件衣服,我和妹妹各两件,长袖和短袖都要,多少钱?”
汪隆垂眸看了他们一会,道,“一个大钱就行。”
听到只要一个大钱,男孩明显松了一口气,而那个被牵着的小女孩本来紧绷的小脸也霎时缓和了下来,小小地咧开了嘴角。
男孩从身上的衣服内掏出了几张零零散散,有些褶皱的冥币,放到了桌面上。汪隆也没去数,只是用眼瞥了一下,就看回了男孩道,“你们什么时候来拿?”
男孩犹豫了一下道,“明天……明天可以吗?我妹妹想要穿新衣服了。”
汪隆过了好一会,才沉声道,“成,你明晚这个时候再来一趟吧。”
“谢谢,谢谢。”男孩高兴地道了歉,牵着自己的妹妹转身便离开了。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汪畔还听到了男孩对女孩说的最后的一句话,“妹妹,明天我们就有新衣服穿了,高不高兴?”
汪畔跟着他们走到了门口,当看到那小男孩和小女孩越走近黑暗身影越透明,汪畔终于不再自欺欺人。而等汪畔打算回到店里面去的时候,眼角却忽然瞥到了远处的某个角落,刚才她在那里好像看到了一顶十分熟悉的轿子。
汪畔怀抱着疑惑,缓缓地回到了纸扎店内。汪隆见她一脸深思的模样,放下手中的烟管子问道,“怎么了?”
汪畔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了我们家的轿子在街的前面。”
汪隆听了汪畔这话后,神色有些阴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当他看回汪畔的时候,那模样又瞬间变回了平时慈祥的样子。
汪隆忽然叹了口气,伸手紧紧抓住了汪畔的手,“没事,这事你不用管。”
汪隆忽然抬头看了汪畔一眼,这一眼里含了太多化不开的情绪,汪畔一时间竟有些看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爷爷眼里会有不舍和留念……
第二日,汪隆起了个早,出门给汪畔买了她最爱吃的早点,早点多得摆满了一大桌。因为早点太多,汪家人都吃不完,所以郭婶一家也被叫了过来。
当郭婶看到这一大桌各式各样的点心后,也惊讶了许久,她伸手拍了拍汪隆道,“老爷子,你是不是感冒发烧了,怎么回事啊?买这么多点心,咱们能吃得完吗?”
汪隆甩掉了她的手,哼了一声道,“这哪算多了,吃不完就摆在冰箱去。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呢?赶紧和小年做下来吃吧。”
“哎哟,你这人真是……”
郭婶笑骂了一句,只以为是汪畔的父母要离开继续去工作了,汪隆今天才会这么反常地整了如此丰盛的一顿早饭。
而当午饭和晚饭也是一大桌各式菜肴出现时,再大咧咧的人都察觉出了汪隆的古怪。郭婶和汪畔父母都担心汪隆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可是他们怎么追问,汪隆都用各种借口给搪塞过去了。汪畔父母不放心,不管汪隆的劝阻,愣是给他预约了明天的身体检查。
相比郭婶几人的紧张,汪畔这一天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今天的三顿仿佛送行的饭,吃得汪畔既高兴又难受。汪隆的三顿饭,不是因为他生病了,也不是因为汪畔父母要离开,汪畔知道,这全是因为自己。
午夜,汪畔如同往常一样跟着汪隆一块守店。今晚汪畔和汪隆都没怎么说话,他们都知道今晚过后会发生什么事,此时两人心里都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离愁。
汪隆拿着烟管子抽着抽着,突然叹了口气,“畔畔,你过来一下。”
汪畔闻言,安静地走了过去。
汪隆取下自己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佛,给递到了汪畔的手中,“这东西啊,是你奶奶年轻时候送我的,按你奶奶说的,希望这个玉佛能保我一世平安,虽然有些可惜,但是我好歹无病无痛也活到了八十岁。”
“爷爷……”汪畔的声音有些沙哑。
汪隆拍了一下她的手,“畔畔啊,你先别说话,听爷爷说完。爷爷走得突然,最不放心的其实就是你,但是想一想商业街的大家都会替我好好照顾你,爷爷又满足了,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你呀,从小人小鬼大,胆子比许多人都大。你一个人生活,爷爷也能放下心来。我活了大半辈子,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过许多离奇的事情,也遇到许多比鬼还要可怕的人,有人心险恶者,却也有人心向善者。我相信,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一定会有好心人出来帮你的,你不要害怕,你身边还有商业街的人在,郭婶,小玲都是你的家人。”
汪畔的眼圈已经红了,双手紧紧地抓住汪隆冰冷的手。
汪隆眼里也有些干涩,他扯了扯嘴角,即使心里再难受,也要用最好的面貌面对着汪畔,“爷爷其实也挺自私的,见到你太高兴了,总想把你留在这里一会儿,再一会儿。明明知道你并不属于这里,你有你的世界可去。畔畔啊,你能原谅爷爷吗?爷爷只是太想你了。”
“嗯……爷爷你永远是我的爷爷,我怎么可能会生你的气。”汪畔伸手怀抱住了汪隆,眼眶里此时已经溢满了泪水。
“没有爷爷的日子,你也要好好的,知道吗?”汪隆欣慰地拍了拍汪畔的肩膀,肩膀哽咽地一遍一遍地喊着爷爷二字。
“傻不傻,这么大的人还哭。”汪隆伸手刮了一下汪畔的鼻子,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他的眼睛也红的和汪畔不相上下。汪隆摸了摸汪畔的脸,笑着道,“行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来,告诉爷爷,你是怎么到了这里来的?”
汪畔抹了抹嘴角,拉着汪隆坐到了沙发上,一五一十把捡到死亡摇一摇的手机,然后被拖进死亡摇一摇世界,一直闯关到毛毛的游乐园,被舞蹈室的镜子拖到汪隆这里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这段时间以来的迷雾好像都从汪畔的脑海里退散掉了,被锁起来的记忆也已经回到了汪畔的身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处处套着一种违和感,因为这里根本不是现实世界,而是毛毛的恐怖屋给虚构出来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被拖进了舞蹈室的那面镜子。
这里的世界很美好,有汪隆,有汪畔的父母,有商业街的邻居还有周小玲都在,汪畔差点就沉沦在了这个世界里不愿意出来。可是汪畔又非常的明白,假的就是假的,她的父母还有爷爷已经死了,至于为什么爷爷的灵魂会出现在她幻想出来的世界,汪畔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自己爷爷的失踪还有死亡,或许跟死亡摇一摇有什么关系。
汪隆听着汪畔说的话,脸上露出了十分复杂的情绪,“没想到啊,没想到,连你竟然也被拉进了死亡摇一摇的世界。”
“爷爷,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汪隆叹了口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你应该知道我们家的祖业一直以来都在接待什么样的客人吧。我年轻的时候啊,是个闲不住的人,曾经背了个背包就跟着我各种各样的朋友跑到一些怪象流传的地方去,仗着自己跟着你曾爷爷学过的一招两式,总以为自己十分的了不起,因此也常常碰得满头灰。之后人老了,倒是没那么争强好胜,开始惜命了,以为可以看着你长大成人,却没想到自己的眼光还是太过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