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仍是不发一言。
苏夭夭给自个又倒了茶,放在唇边轻抿着:“你有事还不尽快办了,待天色大亮,江盟主多半会造访。”
那黑衣男子终是开了口:“王上命我请您回宫!”
苏夭夭轻哼,指尖轻轻用力便弹开了那把剑:“这便是你请人的姿态?”
“您是公主殿下,自当回宫。”黑衣男子收了剑,姿态倒没半分恭谦。
苏夭夭不由得笑起,她站起身立于那黑衣男子眼前,墨色的眸子里却是映出星光闪闪。她极是无谓道:“这世上理所应当的事多了,譬如你,生来也是应当在父母膝前长大,可你现下是什么?你是楚瑾手中的剑,是冰冷的物什。”
黑衣男子自有记忆以来便是楚瑾手下的死士,除了忠心,并无其他所念,这时听了苏夭夭所言,也不过是保有冷硬的面容,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你今年年方几何?”苏夭夭凝着他,倒似拉家常一般随意。
黑衣男子冷冷应声:“十八。”
“我们果然一般大年纪。”苏夭夭莞尔笑着,“你觉得我长得可好看?”
黑衣男子略有一丝惊异,但仍是正经坦言道:“好看。”
“多好看?”苏夭夭歪着脑袋追问,心下所想却是幸而夏泽之这会儿不大清醒,不然哪日师兄知道了这般情形,定要吃味了。不过她这般,对着这样一个冷硬的面孔,也不算美人计了。
“在我所见过的女子里,你是最好看的。”
“用一只飞禽来形容我,你能想到什么?”苏夭夭眼含笑意,纵是美而自知也挡不住面对的是这样不解风情之人。
黑衣男子沉闷片刻,似是懂了她这些言辞之意,但仍是作答:“金丝雀。”
苏夭夭咧开嘴:“所以,我这样好看的人,要回去做他笼中的金丝雀吗?”她徐徐道,“他弃了我十一年,说要回便要回,这天下是他的,人心也是他的么?”
黑衣男子板着脸,没有半分十八岁男子该有的模样:“您不必同我说这些,我只执行我的任务。”顿了顿,又是补充,“陶令叛逃,是死罪。我与他不同,您也不该长久追随他。”
“叛逃?”苏夭夭轻哼,转而一眨不眨的凝着他,一双眸子极是无辜无谓,“你不曾察觉这房内自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吗?”
黑衣男子立时警醒起来,但仍是镇定道:“这是你身上的味道。”白日里,两人错身而过,她身上便是这样淡淡的香味,是以,他并不曾惊觉。大凡女子,身上有些脂粉香并没什么惊奇。
苏夭夭呵呵笑着,只凝着他道:“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男子略有不解的看向她,只道:“我没有名字。”
“代号呢?”既是没有名字,也应有一个代号,就像望岐山的婢女多半也是代号,日日侍候在她身侧的不就是唤做“十六”吗?
“十九。”
“排号十九?”苏夭夭微微歪着脑袋,想着人们果然都这样懒散,不过也是方便。
“是!”黑衣男子应了声,突然就惊觉身子有些疲软,他以剑撑住地面,终是拧眉不可置信的望着她,“这香气有毒?”方才她提及香味的时候,他的身子还并未有任何不适,这时虚弱感却是陡地袭来,令他惶然。
苏夭夭侧过身悠悠然道:“我跟在黎老先生身边整整一年,你们不知?”
十九撑着身子咬牙道:“这香味不过是寻常花香,无毒,你到底做了什么?”
苏夭夭再是懒得理会他,一面道:“不过是眼下我看你还算无辜,不过是旁人手里的一把剑,因而暂时不想杀你。”说着,一面又是走向外厅查看夏泽之的伤势。
她所用之毒发作起来需要些时间,因而这才得以查看夏泽之的状况。她探了探他的脉搏,果真是受了内伤,虽是没有什么大碍,但须得好生休养一段时日。
次日夏泽之在椅子上幽幽醒来时,苏夭夭已然比过两场,她本意是开场之时要收敛一些,余光瞧见夏泽之醒了,便是迅速结束了战斗,大步走至夏泽之身边。
原本,是该安排他在房内休息,但留他一人在这偌大的霁风山庄后面的院落,她委实不大放心,只好将他带到了前厅,总有他的小厮在一侧小心看护着。
夏泽之捂着胸口,仍是疼得皱眉,瞧见苏夭夭安好这一颗心才算稳稳落下,不然陶令定是不能饶了他。
“你可算是醒了。”苏夭夭坐于他身侧的椅子上,面上的面纱并未取下,“不过你这次受伤,倒也算是能够在楚瑾面前交差了。”
夏泽之难得神色如此严肃正经,他沉沉道:“不,若我死了,才算是交差。”
苏夭夭一滞,倒是忽略了他这般受伤并非在比武中所受,而是承受不及那死士的掌力。
“我本也以为,王上是要验证我们夏氏一族的忠心,现下看来,他是想要我死。”
“杀了你,他有什么好处?”苏夭夭仍是不大理解,况且,昨日那死士不过是将夏泽之重伤,若是要将夏泽之置于死地,断不会只是伤了他。
“王上忌惮我父王由来已久,这次他派我前来,名为争夺武林盟主之位,但他不能不清楚,以我的能力是决然拿不到那个位置的。”夏泽之的眸色愈发深沉,“是,他还派了一名死士前来。昨夜,你若是不敌那死士,随他回宫,想来我也活不到今日。”
苏夭夭略有些踟蹰道:“杀了你,他就不怕你父王反了吗?”痛失爱子,夏王爷不可能无动于衷。
夏泽之瞧着苏夭夭这般懵懂,不由得苦笑:“王城暗潮汹涌,你并未身在其中,自是不懂。他要杀我,自也可将我的尸身攥在手里,当做把柄。”
苏夭夭不由自主的后撤一些,倒吸一口冷气,颇有些惊悚的瞧着他。闷了闷,才不可置信道:“我素来知晓他狠心,但不知……他竟这样变态。”
夏泽之知晓,苏夭夭虽是跟在陶令身边多年,但这一颗心仍是保护的纯净,遂转了话题,问她:“昨夜,你赢了那死士?还是……”
苏夭夭这才又凑近一些,随意道:“当然是下毒,我才懒得与他一战。”
夏泽之默然咽了咽口水,愈发觉得他不得罪陶令和陶令心尖上的这个女子实在是明智之举。得罪旁人顶多是个死,得罪他们二人,却是能生死不能,委实可怜。
“嗯嗯!”他附和着,“还是留些力气对付江林才是。”
“对了,”苏夭夭瞧着他这番暗暗隐忍痛意的模样,“我昨夜便看了你身子的状态,需要找个僻静的地界好生调养,断不可再运功施力。你看,你是要回了王城,还是我给你找个地方?”她所知的,也就原先和杨姐姐做邻居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环境也是适宜。
夏泽之微微摇头:“王城是回不得的,至少暂时不能回。”他思忖片刻,方才侧过身同身侧的小厮低语,“夫人现下在何处?”他虽是许了她自由,但总要顾及她的安危,是以一直派人在暗中守护着。
小厮报了一个地址,夏泽之便有了盘算。然他转向苏夭夭,仍是开口道:“我已想好修养的地方,但你一人在这里总归不妥,我还是等这场武林大会结束,彼时再离开也不迟。”
苏夭夭心知他是好意,但仍是推脱道:“你是有世子的名头,但在这里还不如江盟主好用。”她单手拍拍他的肩,“你且走就是,若是那死士醒过来,只怕又平白添了麻烦。”
“醒过来?”夏泽之怔了怔,他还以为苏夭夭已然解决了那人呢!
“我未曾下重手,只是让他不能运功比武而已。”说着,便是拿出一个白玉的瓶子递于他手中,“这里面共有三十颗药丸,你吃罢,再好生调养,约摸便可以恢复了。”
“多谢!”夏泽之忍着痛意,正经双手抱拳。
苏夭夭无谓的笑笑:“我本意是要自保,凑巧救了你也是意外。不过,也是你要留下看护我才受了重伤,如此说来,也不必言谢。”顿了顿,又道,“你可想好了去处?”
“嗯。”夏泽之微微点头,“昨夜被人袭击,是我生来头一次被人重伤。这时大难不死,细细想来,这一生总归还是有遗憾。”
“什么遗憾?”苏夭夭随口问。
夏泽之愈发是正经:“不曾像你和陶令一般,真切的动过心。”
“这天下恋慕你的女子不计其数,便是你昨日在这厅堂一坐,斜侧方那位女子看你的眼神便有倾慕之意,你竟说你从未动过心?”她说着,特意又瞧了那女子一眼,果然仍是目光灼热。若非人家也是江湖个中高手,且拎着那份骄傲,只怕早已凑上来问一声好了。
夏泽之不以为意,只沉声反问:“若我面目丑陋,且还丢了世子的身份呢?”
第47章
苏夭夭怔了怔,一时无言。夏泽之盛名在外,倾慕他的女子虽多,但却有许多是为着他的名声和世子的身份地位,若是将这一切都抛却了,确实难以想象是否有人真切待他?
若他只是平常人,可还有人倾慕?
这一日正午,夏泽之便在小厮的照料下,离了霁风山庄。他自身难保,自也难以护着苏夭夭。幸而江林看向苏夭夭的眼神,虽是明媚的掠夺,但至少也会护着她。他这一走,也算是能够放得下心。
夏泽之这一路身子渐渐恢复些力气,但仍是不能自行运功疗伤。苏夭夭也曾仔细叮嘱他,不可强求,一月后,身子方可渐渐恢复。
数日后,夏泽之的马车停在一个山脚下,马车不能上山,他的体力也是不济,遂在小厮的搀扶下,就近找了个院子住下。这院子异常简陋,但临近这座青山,也算落了个清净。纵然,是他往常不大欢喜地清净。这时拿来养伤,却是正经不错的来处。
药丸吃了将近一半的时候,终是从山上走下两个女子来。两人皆是素衣,身形略高挑些的女子手上挂着一串珠串,似是佛家所用。这山上正是一座尼姑庵,往日也能见着几个尼姑,但今日这两名女子皆是俗家打扮,并未剃度,不过手上捻了珠串而已。
夏泽之身侧的小厮恭恭敬敬的将人迎了进去,便同那婢女模样的女子守在门口。
夏泽之凝着缓缓走进来的女子,她同多日前并无二致,不过是山上清寒,她的唇色看来略有些发白,模样愈是寡淡。
他斜斜的靠着软垫,眉目勾挑:“洛依依,这便是你要的自由?我还以为你会畅游山水,落一个休闲自在,却不知你这般模样意欲何为?”
出家吗?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洛依依捻着手上的佛珠,在一旁自是端庄的坐着,闻言也不过是浅浅应声:“世子既是已然放了我,为何今日又出现在这里?”
夏泽之注意到她已然不再自称妾身。
“你惯常喜欢将人惹恼是不是?”夏泽之动气,腾地坐直了身子,这一动胸口便有些闷闷地疼,他隐忍着,一双桃花眼仍是恼怒地瞪着她,“我从前竟是不知,你是这样的性子!”他在山脚下待了已有一些日子,来时便是想见见她现下如何了,来了后心思便也淡了。若非实在无趣,断不会让小厮将她叫来,平白添堵。
洛依依似不曾预料他这样大的反应,但昔日在王府她伪装了太久,这时只随心而为,当下便道:“是我让世子失望了,还请世子见谅!”顿了顿,又是头也不抬的补充,“不知世子请我前来所为何事?”
夏泽之这一口气憋着,愈发是想要发泄,偏生眼前这人清清淡淡的,他这般恼着,正经是所有气力都挥打在了棉花上,很是无力。
然他从不是会吃闷亏的人,当下便是扬起下颌,颇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晲着她道:“我今日身子不舒服,请你来为我捏捏肩。”
洛依依颇有些惊愕的抬起头,一双眸子里已是浅浅的不甘不愿。夏泽之瞧得清晰,偏是没心情体谅她,只道:“本世子瞒着父亲母亲还有伯父大人,都为着给你一个你想要的自由,你便是这么报答你的夫君的?”
洛依依一口气噎住,捻动佛珠的手指陡地停住,她死死地捏住手上的珠串,几乎要捏碎了它。
九年。她嫁进夏王府九年,见过夏泽之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她一直知道他在外面莺莺燕燕,便是那个女子众多的夙夜楼也是在他的名下。他的风流嗜好她一直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今日瞧着他这般轻佻心下到底不是那般滋味。
说到底,他此般对她,倒像是对待那些青楼内的女子。她端庄矜贵了九年,于一夕溃败。
洛依依终是放下佛珠,缓缓走至他身后,伸出一双纤细的手轻柔的捏着他厚实的肩膀。说来,他们夫妻二人连这样的身体接触,也不过是才第二次。初次,便是新婚之夜。
夏泽之阖上眼,随它时光流逝,只静静享受着。直至天色暗下,洛依依终是重新站到他眼前,要告辞。夏泽之这才伸了个懒腰,慵懒道:“手法不错,明日再来吧!”
洛依依还未及活动活动酸痛的手指手腕,就是猛地惊住,但她并非愚笨之人,不过怔了片刻,便是迅速应声:“我明日还要诵经,世子请别人吧!”这一次她能如约下山,不过是以为他会有什么要紧事,结果竟是这样给他按摩了一个下午。
夏泽之舒舒服服的折腾了她一晌,胸口的闷气早就泄了干净,这时听她所言也不恼,只拎着那张绝世风姿的面颊悠悠笑着:“我只怕旁人没有你这样好的手法。”他说着,已是示意她在一侧坐下,洛依依没心思同他争执,只好坐下看他还能再说些什么。
夏泽之细致的凝着她的面容:“这么多年,你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似乎脸上也没多长出一条皱纹来。”初见她便是这样清冷寡淡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这个模样,似乎不会变老一般。
他说得正经,入了洛依依的耳,却不是那般滋味了。
洛依依微微垂着头,嗓音是说不出的苦涩:“我这九年,不怒不笑,不哀不乐,自是不会平添了皱纹。”?? ?? ?? ??
她的心思是静的,从未起过涟漪。思及此,他到底是生了些挫败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