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轻心口疼的厉害，眼看天雷至，她伸手挡，一点用都没有。
骨头似被拆开，一块块不在原处，皮肉都死了，只剩下元神还在这个残破的躯壳里。
见轻蜷在角落，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她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都会哭上半个时辰，即使没有眼泪，她还是会哭，似乎这样就能少些痛苦。
但现在忽然有了眼泪了，却发现，在真正的痛面前，这么丁点眼泪其实一点用都没有，只能让她觉得更委屈。
不是她想要被人刺伤心的啊，她只是想帮天界杀死蚩尤罢了，为什么他们要因为这个定她的罪呢？父亲也是，明明她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一个，为什么……偏偏都怪她呢？
见轻想不明白，她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想像现在这样，被这群所谓的神仙嬉笑着，看她死在天雷之下。
曾经的好多年，她夜里睡不着，心口疼得厉害，今日却把那些痛一齐咽下。见轻曾见过人间的千刀万剐之刑，将渔网披在人身上，然后用刀一片片刮下皮肉，她看着受刑的人承受不住痛苦咬舌自尽，或是求行刑之人让他死，今日方才知道，人常说绝知此事要躬行，是对极了的。
她没感受过真正的痛，永远不知道痛原来真的可以让人放弃生。
第二道天雷至，像是野兽的低吼，见轻这身皮囊早就死了，元神受了这一道天雷，三魂七魄差点散尽，只靠着一口气坚持着。
父亲说过，她能撑过三道的。
眼前一片朦胧，耳边也是永不停歇的雷声，再怕也没用，她又躲不了。
就这么死了也挺好，见轻想着。
忽而远处又是一阵热闹，她以为是看自己要死了，那群神仙正在庆贺，谁知一抬头，只见一条黑龙飞腾而来。
蛰龙已惊眠，一啸动千山。
远远听见新天帝和众神仙的声音。
“上神！万不可！”
“烛阴上神！那是入了魔的孽障，可救不得！”
“这下糟了，还有七道天雷。”
“我就说会出岔子，哎！”
见轻勉强站起来，半身都是血，皮肉也绽开，这幅样子实在不想被他看见。
烛阴入了水珠褪去龙身，化成了人形，还未说话，便将她拉入怀中。
“我来晚了。”他说。
见轻早就没了力气，靠在他肩头，声音染上笑意：“早知……你生得这般好看，我就跟你去人间了。”
烛阴揽着她的腰不让她往下滑，“我们……我们去人间，只要你……别死。”
他在怕。
见轻听得出来。
难得见到烛阴怕，她还以为这条龙只会睡觉呢。
她伸手想推开他，奈何他抱得太紧，她又快死了，挣不开。
“你回钟山。”她真的没力气了，元神也聚不好，“不然你也会死的。”
一千多年的龙，修为还比不上她，再不走就被天雷劈死了。
烛阴扶她坐下去，天界早早收了水珠，天雷却收不回了，见轻看着那道天雷降下又消失，而烛阴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
他卷起袖子，胳膊上黑色龙鳞浮现，伸手拿刀剜下一片龙鳞，落在他手中便化作了一片绿色的叶子。
“吃了它。”
见轻只觉得困，方才几句话几乎耗尽她全部力气，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忽然被人吵醒。
“乖，吃了它。”他声音放轻了些。
他从未这般温柔，往日带她总是不冷不热，此时想来，恨不得那一千多年从新来过。
烛阴拿着叶子送到她嘴边，手控制不住地发抖，胳膊上的血落在天界发的发光的地上，绽出一朵血花。
一旁众神仙看着这场景，心里开始慌了。
“这……”
“天雷还未停，天帝，赶紧收了天雷吧！”
“此时收，若上神事后怪罪该如何？”
“你这星君如此歹毒，杀了上神，天地间便少了一根支柱，对天界有何好处？”
“若不杀，等他来杀我们？”天帝怒道。
众神仙顿时没了声响。
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新天帝刚抬手，欲引天雷，忽听九重天一柄巨剑划破天空而来，生生斩断了第七道天雷，远处隐隐雷声亦断了，雷云渐渐消散。
众神仙立马跪了下来，好不齐整，几个胆子小的腿早就抖成了筛子。
“天神在上！”众神仙叩拜。
新天帝脸色铁青，立在原处，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声音八分威严，带着凌冽的寒意。
“再动杀心者，吾必诛之。”
寥寥九重天，鸦雀无声。
众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待那股力量远去，一个小神才惊讶出声：“烛阴上神！”
众人这才看过去，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烛阴胳膊上一片斑驳，几乎露出森森白骨，一整条胳膊上的龙鳞都被刮没了，他一扯衣裳露出脖颈，手起刀落便是一块皮肉。
那孩子早就死了，他们都是神仙，早就感受不到她的元神，约莫此时已在去往地府的路上。龙鳞的确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但那只是对于凡人，像见轻这样的上神，区区龙鳞龙肉，奏不奏效谁都说不准。
众神仙之中，一位看着格外年轻的神走了出来，递给烛阴一颗丹药。
“此乃聚神丹，上神元神还未散尽，或许能帮上点忙。”
烛阴接过给见轻吃了，依旧不见效。
那神仙脸白了白，又说：“若是上神舍得……上神这一身给她吃了，只留龙骨，大概……”
烛阴未听他说完便将见轻抱起，抬眼看向另一边的神仙与新天帝。
“此事，烛阴记下了。”
新天帝一咬牙，“上神记住何事了？这孽障早被混沌之气玷污，若是不杀，便是魔，你可知无论天上地上，这魔是留不得的。”
烛阴冷笑，“何为魔？违天帝之命者便是魔，离了五行之道的亦是魔，如此算来，烛阴早早便入了魔道，今日何不一齐将我也杀了了事？”
新天帝哑口。
“你们视凡人为蝼蚁，但何时开始，神仙们也做蝼蚁之事了？”
众神仙面上一阵白一阵红，低着头不说话。
“一群孽畜。”
烛阴留下这四字，便消失不见。
第71章 钟山
见轻做了个噩梦，吓得她一身冷汗，醒后发现自己还在钟山，心神稍定。
没有那些神仙们，没有轰轰天雷，没有一身华服的新天帝，亦没有……化作人形的烛阴。
见轻只觉得脑子沉重的很，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人揉碎了再塞进去，没有一丝头绪。她只觉得鼻尖全是血腥味，淡淡的腥味令人恶心。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鼻尖一酸，却没有眼泪落下来，眼眶红红的。
她呆坐了许久，天光大亮，赤水边的青青草地泛着粼粼的光，见轻看了看水中的自己，忽而落下一滴泪。
水纹散开，飘摇远去。
不是梦。
她一身红衣，全是血，怎么可能是梦。
见轻擦干泪，回头看着绵延的树木，心疼的厉害。
钟山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生气。
连烛阴都没有。
她记得，在人间的时候，人们会将死人埋进土里，给他一个居所，每年都回去看望作为给活人的纪念。
见轻只觉得可怕。
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要消失？守着一个土堆作纪念有什么用，这个土堆不会有任何反应，你伤心死了，他也不会从土里爬出来。
她得找到烛阴，那些神仙们称他上神，见轻记得父亲说过，九重天上上神们修为深厚，他的生死在五行之外，不可能就这么死了的。
见轻想着，起身往山上走。
她没什么法力，也不会飞，只能这么一步步地走。脚踩在枯树叶上，一片细碎的声响。
没关系，见轻想着，她那时也是这么走上去的，然后她就遇见了烛阴。
那个陪她睡觉，偷偷替她疗伤，整日整日听她讲话本子的烛阴。她从前还觉得这条龙太冷淡，她说好几句话他才答一句，实在是不划算的很，如今呢，哪怕他故意不理她，一千年不与她说话，见轻也不会生气。
明明都答应了她要一起去人间，为什么要留她一个人？
这条路这么难走，她一个人要怎么办。
身体麻木了，见轻却记得很清楚。
烛阴满是血露出白骨的胳膊，伸手在自己脖子处刮下的龙鳞，沾血的龙鳞变成一片片鲜绿的叶子……
全被她吃了。
他在骗她，故意变成叶子。
见轻脚下一滑，额头磕在地上，树枝扎的皮肉生疼。
但她只觉得恶心。
那条龙太过分了。
他明明知道她只吃素的。
想着想着，见轻难受得坐在地上抹了把眼泪，结果眼泪越抹越多，她这时才想起没眼泪的好处来。
好一会，她才起来继续往前走。
往北走。
钟山之北。
直到天黑了，她才找到那一处空地，和整个钟山最老的那棵树。
老树枝叶繁盛，问她：“我给你的扶桑木呢？”
见轻两手空空。
“我弄丢了。”
老树说：“那你去不了钟山之北了。”
见轻低下头，“我……还给你一棵，好不好？”
老树沉默半晌。
“好。”
“你给我一把刀。”
老树看着她，似乎是在犹豫，但还是给了她一根被削尖的树枝。
见轻拿起那根树枝，刺入自己腹部，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她脸色有些白。然后，她扔掉了树枝，手伸进身体里，冷汗直冒，最后拿出一根带血的肋骨。
她把肋骨给它，“这个可以么？”
老树深深叹了一口气，“上神……这是在灭我后路啊。”
“我只想回去。”
见轻抬眼看它，“烛阴在那里，是不是？”
“就算你去了……”
“我只想回去。”
见轻腿没力气，顺势跪了下来，整个人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一样。
她跪在那里，周身只剩下一片碎叶，看着瘦小，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下去。
“上神！”
“别叫我上神，你们都知道我根本配不上这两个字，”见轻笑了，语气嘲讽，“哪个上神撑不过三道天雷？哪个上神会被另一个神仙刺入心口，任由混沌之气侵蚀自己的元神？天底下会有我这么没用的上神，这天，真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老树矮下一根树枝，沉默半晌。
“罢了。”
***
她终于回到瀑布，瀑布周围的树上挂着九颗珠子，此时不明不暗的几乎要融进如墨的黑暗里，见她回来了，却是一齐沉默。
见轻累极了，来到水边，眼睛疼得厉害。
水下，整整齐齐，巨大的龙骨，凌凌水光掩映下，透着死气。
她常见烛阴睡在水下的模样，却不想会有见着他只剩下白骨的一天。
她坐在水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本就活不长，拖着一副要死不活的皮囊又有何用，她这样的神仙，根本就不值得他来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