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因为他的不礼貌而感到愠恼,却还是好脾气地回答:“算是。”
“确实有个会在雪天弹吉他唱歌的人。”Benjamin正色道。
女人明显兴奋多了:“真的吗?”
“他叫Adam。”
“Adam。”她在后座小声的重复,“那他……”
欣喜的劲儿还未起,随即被Benjamin的一句话浇熄了:“我也没听过他唱歌,我只知道他去年死了。”
女人怔了怔,怅然苦笑,“真可惜啊。”
“所以,你或许可以改变主意去别的地方转转。”Benjamin轻快地踩下一脚油门,车子已经驶入了盖朗厄尔,“到了。”
盖朗厄尔这个镇子历史悠久,未完全被现代气息破坏,多数保留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地貌风光。
毗邻海湾,偶有客轮经过。旅游淡季,码头的客轮生意略显萧索。
整个小镇并不大,坐落于峡湾深处,被白皑皑的群山包围,鳞次栉比的东欧建筑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像是一颗颗宝石点缀在静谧的夜色中,若不仔细去瞧,还以为是嵌在天空的灿烂群星。
“就送我到这里吧。”车子经过小镇门前,女人准备下车。Benjamin也没想带她到达她的最终目的地,便停下了车,帮她把行李从后备箱取出。
“谢谢。”女人说着,要拉着行李箱向前走。
Benjamin叫住她,好心的说:“这里几乎没有TAXI,你要上山或者去哪,只能靠步行。”
“我知道。”她感激地微笑着,挥了挥手,“谢谢你。”
她的身影逐渐缩小成为一个黑色的小点,渐渐与这静谧的夜和村落融和,成了远处的星点灯火之一。
Benjamin再回来时,看Lion醒了。
“去哪喝酒?还去Quiz吗?”
Lion盯着前方,抿了抿唇角,“你就这么对待我的祖国同胞?”
“?”Benjamin不明白他的意思。
Lion冷着脸说:“带上她走。”
“……”Benjamin更为不解。
“我们中国有句话,叫做,Help to the END。”Lion低沉的嗓音顿了一秒,打开半侧车窗,和着窗外的风疾雪厉声,又缓缓地用中文说:“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
女人走出一段距离了,察觉到身后贴过来两道灯光。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了坐在驾驶座上的Benjamin,还有那个一路都没有说过话的中国男人。
男人依然困倦,头顶罩着帽子,似乎还睡着。
Benjamin按了两下车喇叭,打开车窗说:“Help to the END。上车吧。”
第64章 小镇 ...
精致的峡湾小镇盖朗厄尔被群山、瀑布和悬崖包围住, 位于挪威盖朗厄尔峡湾顶端。
这里的房屋多半是木制,十九世纪气息浓郁, 古朴自然。
林蔚将暂歇地选在镇子西南的一家民宿, 她报了地址后, Benjamin开着车沿着曲折的公路上去, 很快到了目的地。
Benjamin说, 盖朗厄尔镇——与其不如说是村, 十分精巧。从小镇的一头到另一头只需要三十分钟左右, 然而这里生活设施完善,加之壮丽的自然景观,是绝佳的暂栖地。
镇子实在是小,左邻右舍的居民都彼此熟稔。
Benjamin把车停在一栋三层高的民宿前,帮林蔚把行李拿下来, 从里走出个年近耄耋的老婆婆, 是这间民宿的管理员, 先是热情地和Benjamin说了一通挪威话, 然后用英语和林蔚交谈, 最后把钥匙交给她说:“你的房间在三楼。”
“July婆婆, 你们家民宿的生意最近怎么样?”Benjamin问。
July婆婆笑呵呵地说:“快圣诞了, 游客也多了些。”然后回头看向正费劲地拖着个大行李箱上楼的林蔚, 称呼她为“little girl”,和蔼地问:“需要帮忙吗?”
Benjamin愣头愣脑地跑上去帮忙,嘴上还在说:“Help to the END。”
他靠近,林蔚下意识地向后撤步, 坚定地拒绝道:“我不需要帮助,我自己可以。”
Benjamin热情地要替她拿行李,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她立马像触电一样弹开,脸色煞白,满眼都是戒备,抖着嗓子喊:“别碰我!”
连喊三声,声嘶力竭。
July赶紧喊Benjamin下来。
Benjamin有点儿摸不到头脑,她拽着箱子费劲地向上走,边走边三步一回头,看向站在楼梯下方的Benjamin时,还是戒备满满。
直到她消失在楼梯拐角,Lion才打开车窗,靠在车门边嘬了口烟,向窗外掸了掸烟灰,抬眸望向那处空荡荡的拐角,淡声道:“Enough is enough。(够了,适可而止)”
Benjamin不明白,“我只是想帮人帮到底。刚才你不是还说……”
Lion别开头,抿着唇角没说话。
July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Lion,今天不去医院吗?”
“今天休息。”
“Vincent说你圣诞过后要回中国。”
“嗯。”他又朝天空吐了个烟圈。
青白色的烟雾混着冬夜的湿冷哈气徐徐喷薄而出,只是一瞬,便被扑面而来的风雪吹散,烟也灭了。
Lion盯着暗灰色的烟头出神之时,听Benjamin说:“Lion,去喝酒吧?”
Benjamin显得十分兴奋。
于是,Lion下来,和Benjamin一前一后地走入民宿一层靠左的一间叫Quiz的小酒馆。这里的老板是July婆婆的儿子Oliver,也是这里的调酒师。
蓄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看他们一前一后地进来,热情地招呼。
Lion请客,Benjamin想起他说不会告诉父亲自己在戒酒期间喝酒的事,便敞开了肚皮一喝大喝,边和Oliver谈论一路上的见闻。
从飘然而至的大雪说到盘旋而过的老鹰,从险要的老鹰之路说到在服务站碰到的中国女人。
Benjamin不免抱怨:“那个中国女人很奇怪,不让我帮她拿箱子,我只碰了一下她的手,她就一直疯狂喊‘Don\'t touch me!’,Lion还说让我帮人帮到底,中国女人都这样吗?”
Oliver笑着:“中国妞都比较保守。”
Lion只静静地听,全程不怎么说话。
他一杯杯地灌酒,浇愁似地,直到彻底有了醉意,烟灰缸底部被填满,手边一包新开的烟也见底了,才作别离开。
*
林蔚洗完澡,在路途奔波一天的疲倦稍消,床上的电话蓦地响起。
自从两年前,她就有些神经敏感,手机铃声都不敢调太大,很害怕突兀的声音。
刚从浴室出来,耳畔还仿佛塞满蒸腾氤氲的雾气,脑神经也迟钝了半拍,手机埋在一堆衣服下,直到第二遍响铃快结束,她才接起。
蒋一頔直接开门见山,又羞又喜:“蔚蔚,我怀孕了!”
“恭喜啊。”林蔚怔了一下,随即眼前一亮,唇边漾起笑意,“今天查到的吗?”
“嗯,用的验孕棒,实在睡不着,刚才去验了一下。”蒋一頔轻声说着,看了眼客厅的挂钟,是早晨五点半,林蔚那边应该还是晚上。蒋一頔小心地问:“你是不是要睡觉啦?我没打扰你吧?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还没准备睡。”林蔚说,“你跟喻远航说了吗?”
“他还没醒。”蒋一頔压低了声音,“我准备一会儿给他个惊喜。”
“真好啊。”林蔚微笑着,有几分怅然,走到窗边站定,拉开厚重的绛色窗帘,注视着黑沉的夜空和飘扬的雪花,“他肯定要乐疯了吧。”
蒋一頔连声肯认,万分欣喜。转而问:“你这散心散了大半年了,玩够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我今天刚到挪威,你就再让我玩几天吧。”林蔚心情稍好,“玩两天就回去了。”
“最后一站?”
“嗯。”
“为什么非要去盖朗厄尔?我查过了,那个地方又闭塞又偏,冬天去根本没什么好玩的,你还不如去澳大利亚。”
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呢?
大概,是因为有个人曾说过要带她来吧。
那个人以前在她工作疲倦之余为她放了一首叫做《The Heart Of Seasons》的歌,他说是他曾经在这边旅行的时候,听这里一个在雪天弹吉他的大叔唱起。
可是这里没有他,连唱歌的人也没有了。
林蔚没有如此回答,只是苦笑着:“我随便转转。”
“对了,阿姨昨天给我打电话,又让我催你去找工作,让我跟你谈谈……”蒋一頔犹豫着,“蔚蔚,我怀孕了,马上能有产假,我们部门缺人,要不你去试试吧?我们D.H的话,陈深现在在D.H,你可以找他……”
“回去再看吧。”林蔚打断,模棱两可地回应。
两年前她就离职,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没有工作。半年前稍康复,她决定一个出来旅行散心。
一开始,家人和蒋一頔都极力阻挠,怕她出意外,一人漂泊在外也不安全。
两年里,喻远航担当给她进行心理诊疗的主治医师,走之前征询了他的意见,他倒是十分支持,只要求她每天和他们或者家人通一次电话,随时报告自己的动向。
蒋一頔几乎每天都跟她保持通话,出来一趟,她的心情和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蒋一頔也有所体会。
离开的半年里,蒋一頔和喻远航谈了一年多恋爱,修成正果,结婚了。林蔚在国外旅行,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婚后,他们把蜜月选在日本,和当时在京都旅行的林蔚见了一面。
他们结婚的时候,蒋一頔执意不要伴娘,是为漂泊在外的林蔚保留;喻远航尊重蒋一頔的意见,也不要伴郎,他也一样,为某个特殊的人有所保留。
“我感觉你恢复的不错,回来还要接受治疗吗?”蒋一頔问。
林蔚想了一会儿,答:“不想了。我想自己恢复。”
“还是厌恶……和男人有肢体接触吗?”蒋一頔语气小心,安慰着,“不过你已经恢复的很好了,最开始的时候,你都拒绝看到男人。喻远航那时候给你做治疗,只能先催眠你。”
林蔚安抚似地笑,“嗯,我没事的,我好多了。”
确实比一开始好很多了,她逐渐从拒绝看到男性,到能跟男性如常对话了。
出来就是锻炼人,一路过来,需要百分百依靠自己,她的方向感被锻炼得也好了很多,也能鼓起勇气在路边拦停顺风车了。
但是那个好心载过自己一程的白人男人要帮她提行李箱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还是无法抑制地感到厌恶。
她到现在还是没法和男人进行肢体接触,稍微熟悉些的还好,尤其是陌生男人,简直令她心底生恶。
“喻远航还是建议你继续接受一段时间治疗,会好的,蔚蔚,都会好的。”
蒋一頔如此说着,安慰着她。
蓦地,卧室门响了声。
林蔚听到蒋一頔的声音逐渐转为喜悦,喊了句“你醒啦,我跟你说个好消息——”,然后匆匆和林蔚告别,挂了电话。
当晚,林蔚做了噩梦。
梦里还是两年前的那个夜晚,绝望如浪潮一般席卷而来,紧紧地包裹住她,缠绕住她,要把她拉入泥沼,拖入地狱,要她粉身碎骨。
自己如同被扔到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浑身像被反复炙烤,四肢没有丝毫的力气。
有个人站在很远,很远……
凌晨五点,她冷汗涔涔地惊醒了。许是因为紧张,她的小腿开始一阵阵地抽筋,疼得她咬牙切齿,几乎要流下泪来,她还是强忍住疼痛,咬紧牙关蜷缩住自己,在无边黑暗中等待阵痛结束。
房间很黑,绛色窗帘十分厚重,把外面明亮的街灯的光亮都遮得丝毫不剩。她揉了揉酸痛的小腿,洗漱一番后穿好衣服下楼。
Benjamin载着她来的时候,她注意到这间民宿下面有个小酒馆。她的酒量还是很差,一个人在外漂泊太久,在这些方面就会有所注意,故而她进来,只要了一杯柠檬水。
酒馆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不过早晨在这里的都是昨夜宿醉的酒鬼。陌生面孔的异国女人清晨闯入这里只要了一杯柠檬水,坐在角落,一次次地续杯,足以引起注意。
Oliver想到Benjamin昨晚提到过的住在楼上的中国女人,时不时观察着她,与她对话几句,她明显很有戒心,满眼都是疏离。
Oliver一向热爱陌生事物,兴味稍浓,特意调了杯莫吉托要送给她,再回来时,发现她已经趴在吧台上睡着了。
她实在是太累了。
昨天在飞机上就没睡好,凌晨到达,盖朗厄尔地理位置偏僻,跋涉而来,几经波折,很晚才到不说,晚上又做了噩梦提前醒来,实在无法控制。
清晨六点半,Lion来了。
他的打火机昨夜落在了这里。Oliver对他丢三落四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把打火机拍过去,表示好奇:“Lion,你以前忘性也这么大吗?”
“不,生了一场病后,脑子就不怎么好用了。”Lion苦笑着,偏头一望,看到不远处趴在吧台上的她。
他的笑容顿时凝在嘴角。
只有他才知道那段艰难痛苦的日子是如何咬牙熬过来的,唇角扯起的本来就是个万分苦涩的笑容,这会儿,苦涩的意味却愈发地浓了,由心底生出,一直蔓延到喉间。
他哽了哽喉咙,敛低了眉眼,问Oliver:“她昨晚就睡在这里?”
“不,她跟你一样都是怪人,喜欢早晨来我这里。”Oliver笑了笑,然后问,“她就是你昨天和Benjamin带回来的女人?”
Lion轻皱着眉,怔了怔,点头。
“长得很正啊,胸,屁股……”Oliver笑得邪气,还想多说两句调笑的话,抬头的一瞬,撞到Lion冷冽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