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微微颔首。
三郎道:“孙儿认为不应当再征算赋、口钱,减轻百姓负担,其次重新丈量天下土地,按地亩征税,辽东郡开荒者前三年免其田赋,其他地方前两年免其田赋。”
此言一出,殿内连呼吸声都轻了。
刘彻没大明白,“你的意思赋税只征田赋?”
“是的。”三郎道,“百姓所产有限,交了口钱再交田赋,都不敢再生孩子,祖父可知为何?因为养不活。如果只交田赋,无需祖父下诏,食不果腹的佃农自会另谋出路。比如迁入辽东。这样一来,比如舅公家中的地自然无人耕种,舅公一定会恨死出主意的孙儿。”
卫青脸色骤变,转向三郎见他笑嘻嘻,头痛道,“三郎!”
“祖父意下如何?”三郎冲卫青眨一下眼,转向刘彻,“第一年赋税自然会少很多,第二年会有所增长,第三年会更多,往后会越来越多。丈量土地的同时祖父理应派官吏查各地亏空,亏空多少应当由该地太守、县丞等人本人补齐。”说着,顿了顿,“只是这样,恨孙儿的人会更多,孙儿住在宣室都不一定能保全性命。”
刘彻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险些中了三郎的激将法,“你先退下。”随即就问众臣意下如何。
三郎把话说到这份上,又把卫青扯出来,万户侯卫青都没说什么,其他人有异议也不敢当着东宫父子四人直接说。
刘彻打量一番众人,见许多人神色复杂,便让众臣退下,明日朝会再议此事。在太子起身告退时,刘彻留下东宫父子四人。
三郎说话时刘彻有留意太子神色,见太子又慌又惊,还不敢相信,便知道三郎说的这些和太子无关。待坐在最前面,最后一个出去的卫青走远,刘彻就问:“三郎,刚刚说的那些都是听谁说的?”
减免口钱,自然是听史瑶说的,他上辈子的儿子就是这么干的。三郎可不敢说实话,“孙儿自己想的。孙儿认为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万万不行。
“孙儿这几年经常出城玩,听到不少百姓说活着没盼头。孙儿就和大兄琢磨,怎么才能让百姓有盼头。后来和一些百姓聊过,每年一个月的劳役,正卒以及田赋,百姓都能接受,独独算赋、口钱无法接受。孙儿认为朝廷应当免去算赋、口钱。”
刘彻:“你们何时想到的?”
“有好久了。”三郎道,“孙儿刚查出母亲有孕没多久,听到母亲说,民间像四郎那么小的小孩也要交口钱,孙儿才真正意识到百姓赋税重。
“一个从出生到三岁,都需要母亲照看,照看小孩的时候,几乎不能做别的事,还要交口钱……孙儿如果是百姓,每年服一个月劳役,要交算赋,还要戍边,孙儿一定会忍不住先把他人杀了赚一条命再自尽。”
太子眉头紧锁:“三郎,不得胡言。”
“他哪是胡言,分明威胁朕。”刘彻瞪一眼三郎,“小小年纪,胆子倒不小。”
三郎扯了扯嘴角,“不如大兄。”
大郎抬脚朝三郎大腿上踢一下,“祖父莫气,孙儿替祖父揍他。”
三郎一趔趄,二郎慌忙扶着他,怒道:“大兄!”
“行了,吾这里不是演武场。”刘彻道,“想打待会儿出去打,别让吾看见。”
太子忙说:“他们都被儿臣惯坏了,请父皇息怒。”
齐王妃生的女儿,燕王刘旦的妾刚刚怀孕,刘胥府上还没动静,六皇子刘髆才四岁,以致于五十多岁的刘彻只有四个孙子,最小的那个刚刚满百天。刘彻自然不舍得责罚三个大孙子。
三郎今天这番言论说是为百姓着想,其实是为朝廷着想,也是为刘彻着想。盖因诏令颁下去,百姓会感激朝廷,感激刘彻这个当皇帝的。
三郎对太孙之位弃之如敝屐,日后天下和三郎无关,他没必要当着众臣说这番话。刘彻想到这些,哪怕想生气都不好意思,“据儿,朕没生气,你也别数落他们。不过,三郎,吾得提醒你一句,口钱是从三岁开始交的。”
三郎尴尬了,“孙儿不知。”
“除了蠲免赋税,你还知道什么?”刘彻问道。
“孙儿想说的都说了,暂时没有。”三郎道,“大兄有许多话想对祖父说。”
刘彻转向大郎,忽然想到一件事,“大郎,吾让你抄的《论语》,抄好了没?”
第103章 刘彻发火
大郎愣住了, 明明在商讨国事, 怎么突然拐到他身上, “抄,抄好了啊。”
“是吗?”刘彻上上下下打量大郎一番,很是怀疑, 抄一本《论语》需要多久, 他没试过也能估计出来, 像大郎这样三天两头往未央宫跑,一天半本也抄不完, “拿来吾看看。”
三郎提醒道:“祖父, 大兄有话和祖父说。”
“把《论语》拿过来再说。”刘彻道。
大郎很想翻白眼, 不过他忍住了,随手指一个小黄门, 让他带人去拿。
刘彻见他不亲自去, 也不见慌乱,又有些怀疑,难不成真抄好了,“大郎想说什么?”
“孙儿想说的事其实和二郎有关, 也是二郎提醒孙儿。”大郎道。
太子转向二郎。二郎很奇怪, “我什么时候提醒的你?我为何不知。”
“你和祖父说用咱们的纸换大宛的汗血宝马, 不和大宛开战,你忘了?”大郎问道。
太子:“这倒像二郎能说出来的话, 说过吗?”
“说过。”二郎反问, “不行啊?祖父都没说不可以。”
大郎:“你说祖父打算令霍光领兵——”
“等等, 为何我不知道?”太子忙问。
刘彻乐了,“因为吾不准——不对,二郎,吾说过不准告诉任何人,你告诉大郎和三郎了?”
“没有。”二郎心中一慌,指着大郎说,“是大兄逼孙儿说的。”
大郎扭头瞪着他,“信不信我揍你?”
“你俩先别闹,大郎继续说。”刘彻道,“说得好,吾发现你让二郎和三郎帮你抄《论语》,也不怪你。”
大郎:“孙儿没让他俩帮孙儿抄。刚才说到哪儿了?”
“霍光!”太子没好气道。
大郎循声看向太子,见他面无表情,十分生气的样子,心中一凛,忙解释,“父亲,孩儿不是有意瞒父亲,是祖父不准孩儿告诉父亲。”
刘彻好气又好笑:“太子,待他说完,你想怎么罚都成。”
“谢父皇。”太子道。
大郎脸色骤变,史瑶讲减免赋税时,太子不在,大郎和三郎打算找机会告诉太子。万万没想到刘彻不走寻常路,在四郎百日宴当天议政,三郎还被刘彻揪出……三郎还随手把他推出来,大郎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然而,说得越多,太子会越生气,瞒着他那么多事。
“父亲,祖父刚刚都说了,他不准二郎告诉父亲。”大郎道,“不是孩儿故意隐瞒。”
刘彻不高兴了,“大郎,朕不准二郎往外说,不是只瞒你父亲一人。据儿,可不能听你儿子胡说八道。”
“祖父既然认为孙儿胡说,那孙儿就不说了。”大郎道。
刘彻噎住了。
“大郎,不得无礼!”太子怒喝。
大郎慌忙说,“不敢。”转向刘彻继续说,“祖父令商队随霍光前往大宛国,商人带着货物与沿途小国交换物品,霍光和士兵保护他们和货物,而他们给霍光一笔钱买粮草。这样一来商人赚到钱,朝廷也省下一笔钱,堪称一举两得。如何?祖父。”
刘彻很是惊讶,下意识看向太子,太子一脸若有所思。刘彻误认为太子在思考此法可不可行。其实太子是在想,大郎说的这些是不是史瑶告诉大郎的。
“祖父,不行吗?”大郎道,“孙儿听说大宛国离咱们甚远,为了几匹马,虽然是汗血宝马,孙儿也认为没必要大动干戈。”才怪,这话是三郎说的,“孙儿听母亲说,西域小国很喜欢咱们的丝绸,丝绸运到西域能卖上高价。大汉妇女又擅养蚕纺织,这条路打开,孙儿觉得一个妇女就能养活一家人。”
三郎跟着说:“祖父,大汉不止有丝绸,还有纸,还有油,还有精美的瓦器。这些东西边陲小国都没有,如果没有将士们护送,只有少数请得起护卫的商人敢去西域,运往西域的丝绸也有限,并不能给百姓带来多少收益。”停顿一下,又说,“将士时常护送商人去西域,边陲小国也不敢再入寇边塞。”
“听你和大郎这样说,如果我不同意,岂不成了昏君?”刘彻问道。
大郎和三郎齐声说:“孙儿不敢。”
“世间还有你们不敢的?”刘彻说着,看向太子,见他不敢置信,莫名觉得心里舒坦,不知道大郎和三郎如此聪慧的不止他一个,“二郎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二郎看看刘彻,又看看他父亲,“可以说吗?”
“可以。”刘彻道。
二郎:“孙儿想招一些木匠,做孙儿做过的床,折叠椅,折叠凳,卖给前往西域的商人。”
“咳咳…咳咳……”刘彻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太子一言难尽,叹气道:“二郎,你想到这些吗?”
二郎张了张嘴,怯怯地说:“要不,孩儿再,再想想。”
“太子,别为难二郎了。”刘彻笑着说,“二郎的主意挺好,在二郎做出折叠椅之前,朕从未听说过折叠椅,想来那东西也是咱们独有的。”说着,忍不住看一眼放在角落里,可坐可躺的椅子。
二郎瘪瘪嘴,苦着脸道:“祖父不要安慰孙儿了。”
“吾没安慰你。”刘彻笑道,“二郎真的很厉害。你让大郎做折叠椅,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三郎对二郎说,“我也想不出。”
二郎眉开眼笑,转向太子,“父亲,孩儿可以开个木器店吗?”
“可以。”太子见他这样,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东市、西市恐怕很难找到闲置的铺子,我令人在城外给你盖一处院子,你就在那边做木器。”说完看向刘彻。
刘彻微微颔首。二郎见状,站起来道,“谢谢祖父,谢谢父亲。”话音一落,前往长乐宫的小黄门回来了。
打头的小黄门抱着一叠书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小黄门,一半抱着书,一半抱着木板。刘彻糊涂了,指着木板问道:“那是什么?”
“祖父先别管那个。”大郎指着小黄门道,“把书放案几上。”
太子起身走到大郎身边,“你又想干什么?”
“孩儿没打算做什么。”大郎看一眼太子,就翻开书,“祖父,查吧。”
刘彻睨了大郎一眼,没有一本一本查,而是随手抽,抽了大约十本,字迹一模一样,纳闷了,“全都是你抄的?”
“是呀。”大郎道。
刘彻嗤一声,肯定道:“据吾所知,你这些日子除了上课,你还帮着搬到东边住,可没空抄《论语》,难不成你夜里抄的?这就更不可能了。”没容大郎开口,又说,“是不是让三郎学你的字迹?”
“字迹一模一样,祖父如何解释?”大郎反问。
刘彻噎了一下,道:“你说实话,朕不怪你。”
“孙儿就等祖父这句话。”大郎大乐,转身冲后面的小黄门说,“快把书搬到地上,把木板搬过来。”
木板放到案几上,太子伸手拿一块,乍一看没看懂,再一看,皱眉道:“这上面写的是,写反的《论语》?”
“是的。”大郎笑道,“孩儿抄写的,二郎帮孩儿雕刻的,然后孩儿拿纸印,最后装订成册。祖父不准三郎和二郎帮孩儿抄《论语》,这个不算抄吧?”
刘彻此时此刻却没心情听大郎说什么,拿起一块木板看了看,又拿起另外一块,随后从最底下抽一块,看到上面的墨迹,心惊又不敢置信。抬头看到大郎洋洋得意的模样,张口结舌,“你,你是如何想到的?”
“祖父逼的啊。”大郎说出他三个月前就想说的一句话。
刘彻呼吸一窒,拿起木板就要砸他。
大郎下意识后退,忙不迭道:“君无戏言啊,祖父,你说不怪孙儿,不能说话不算话。”
“朕说不怪你,没说不揍你。”刘彻高声道。
三郎正想劝刘彻,眼角余光注意到太子神色复杂,扯扯太子的衣袖,“父亲,此事只有大兄、阿兄和孩儿知道,母亲也不知。”
“我没怪你们瞒着我。”在太子看来,史瑶如果知道雕刻印刷,不可能不说。摸摸三郎的脑袋,太子道,“你们比为父想的还要聪明。”
刘彻没好气道:“你是不怪他们,也不好怪。他们如此大胆,都是你惯的。”
太子苦笑,很想说,你比我还惯他们,“儿臣意识到了,儿臣以后一定不会再惯着他们。”
“他们这么大了,你现在管也晚了。”刘彻道,“四郎那孩子,可不能这么惯着了。”
太子:“儿臣谨记。”
刘彻轻咳一声,继续说:“这些木板留下,这些《论语》就带回去吧。”
“孙儿又用不着,带回去做什么?”大郎脱口道,“更何况这么多也没法带回去。”
刘彻想说,那就放在这里。话到嘴边转个弯,“朕也用不着,快点拿回去。太子,别帮他们拿。”随即转向宣室内的宫女和宦者,“你们也不准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