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大娘子雷厉风行,听说这件事后立刻截断了本家亲戚们的财路,还把提议把霍九赶走的那个本家叔叔,硬生生打断了一条腿。”
听郎青说到这里,展怀“啊”了一声,他先前也只是听说霍大娘子很有一套,可没想到还是个心狠手辣的。
郎青曾是军中最有经验的斥侯,但凡是他想要打听的,就没有打听不到的,他说的这一切不会有错。
“霍小九倒是个有福气的,有个这样厉害的姐姐。”展怀表示羡慕,他如果也有位厉害又疼他的姐姐就好了,可惜他只有哥哥。
郎青道:“这位霍大娘子只有十八岁,她接替父亲掌管永丰号时刚刚及笄,杭州人都说,霍大娘子是想娶又不能娶的女人。”
“想娶又不能娶?”展怀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笑道,“也是啊,娶到霍大娘子后半辈子乃至子孙几代都吃喝不愁,可惜就要做好当上门女婿的准备。”
郎青继续说道:“霍大娘子虽然年轻,但如此手段,本家的人原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可经此一役,哪里还敢和她硬碰硬?倒也消停了一些时日。可是这两年,长房的小二房,就是霍子兴这一房,说服了本家的老祖宗,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二房承继香火。”
“霍十一是霍家嫡出子弟,而霍九只是霍家的养子。这件事提了两年,霍大娘子硬撑着没有答应,这两年里,霍九也渐渐长大,性情顽劣,前阵子刚把霍十一收拾了。”
“这次霍三在生意上吃了大亏,而霍九也恰恰在此时从杭州来到宁波,属下便猜测能让霍三上当受骗的,说不定就是霍九。”
“真若是他干的,五爷,您还是别理他了,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了一副奸商的嘴脸,不是什么好相于的。”
听到奸商两个字,展怀脑海里便浮现出霍柔风冲他眨眼睛的调皮样子,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
“这小孩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若霍三这件事是他的主意,我倒真想再会会他。”
郎青闻言还能说什么,只好把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正在这时,花四娘小跑着过来,她身材高挑,扮做男人的样子也没有引人怀疑。
她对展怀说道:“五爷,孙舜的心腹张昌到码头来了,先前我安排的那些人围住他,七嘴八舌要工钱,张昌急了,忙说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这会儿上船去了。”
展怀嘴边的笑容渐渐隐去,他沉声对花四娘道:“你让码头上的苦力们把事情闹大,让张昌不敢下船。再放出风去,就说孙舜派了张昌上船,这会儿正在码头上清点货物。”
他又对郎青说道:“你让人把张昌上船的事递给太平会。”
郎青和花四娘点点头,两人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人|流之中。
展怀看着远处码头的方向,若有所思。
父亲让他来宁波,只说让他多看,却没有让他多做,可他现在就是想做事。
花四娘煽动人心很有一套,不过一个时辰,就有小乞丐在街上嚷嚷:“欠着工钱的快去码头啊,孙指挥使派人来了,来给你们结帐。”
其实也只是昨天卸船的工钱没有给,这些搬粮食的苦力都在码头上,而这里离码头还远着,又怎么会有欠着工钱的苦力呢,分明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孙指挥使派人来了,大家快去看热闹啊。
宁波远离京城,百姓们远没有京城里那么多规矩,宁波卫偷卖军粮已经够无耻了,没想到就连工钱也要欠着。
小乞丐这么一喊,听到的人便自行想像出很多事来。
霍柔风口干舌燥,可惜宁波城里的大小铺子都已关门闭市,她想要买碗茶喝都找不到,更别说酸梅汤、果子露了。
她被夹在一堆要去看热闹的百姓当中,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到了码头时,只见码头上都是人,有的是苦力打扮,大多数的人则都是来看热闹的普通百姓。
有人指着停靠在码头上,尚未卸货的几只大船,大声喊道:“贪赃枉法的狗官就在船上!”
人们对宁波卫欠了多少工钱不感兴趣,但是宁波卫的人把军粮卖给米粮铺子的事,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是事关百姓的事,百姓们自是比谁都关心。
张昌躲在船上,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用石子往船上扔。
张昌无奈,可又跑不了,他甚至不敢探出头来。
他不敢下船,看这阵式,他若是下船了,说不定会被砸死。
霍柔风看着有趣,也跟着人群一起骂街。
第三十章 最喜小儿无赖
张昌是蒋舜的心腹,他很会察言观色,前几年闽国公的夫人五十大寿,蒋舜选来选去也没有决定送什么寿礼。
闽国公的夫人钟氏,富贵天成,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要想在她面前出彩着实不易。
还是张昌出主意,请了擅长双面绣的妇人,绣了一百种不同的寿字,让自己的夫人,也就是闽国公的侄女展氏送去了福建。
钟夫人果然对这件百寿绣赞不绝口,留了展氏多住了几天,那些日子,每每有女客登门造访,钟夫人都让展氏跟着世子夫人郝氏一起见客。
从那以后,张昌便入了蒋舜的眼,明明是武将,却时常让他做些幕僚的事情。
今天这件事,张昌原以为蒋舜是想听听他的高见,却没有想到,蒋舜直接把他打发到码头上收拾烂摊子。
听着外面越来越激愤的谩骂声,张昌汗流浃背,他还以为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却没想到已是人尽皆知。
宁波是闽国公的地盘,闽国公在宁波会没有眼线?蒋舜以为搞定了身边那几个人,就能高枕无忧了?
张昌摇摇头,想来不过三五日,福建那边就能得到消息了,当务之急,就是要息事宁人,趁着闽国公还不知晓,把这件事瞒天过海。
张昌吩咐让人把银子捧出来,三两一锭的银子,堆满三个托盘。
果然,码头上的人们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骂声便小了下去,张昌大喜,讲多少大道理都不如把银子拿出来。
可正在这时,人群里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这都是狗官贪赃枉法的银子,大伙们快抢啊!”
人们看到银子有些呆怔,听到这句话立刻清醒过来,是啊,不抢白不抢。
疯狂的人群涌上来,有当兵的要拦住,可还没来得及亮兵刃,就被最先冲上来的十几个粗壮汉子给围住了,几乎是人挨人、人挤人,哪里还能抡起兵刃。
张昌躲在船舱里,眼睁睁看到这一幕,他呆住了,但是下一刻他便明白过来,这些人不是码头上的苦力,绝对不是!
可若不是苦力,难道是漕帮的?不可能,漕帮连着朝廷和江湖,绝不会贸然插手卫所的事。
莫非是太平会?对,一定是了,太平会早就下令宁波城里关门闭市,为此宁波的知县、知州全都惊动了。
展怀倚在一棵大树上,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纷纷攘攘的码头,忽然,他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对,的确是钻出来的,四腿并用,连滚带爬从众人腿下钻出来。
展怀睁大了眼睛,他后悔没把小黄狗牵出来,也好让那狗看看,免得这狗忘了还有一位失散多日的好兄弟。
展怀从没见过有人动不动就四条腿走路的。
霍柔风费了好大劲儿才从发疯一样的人群里挤出来,她气喘吁吁,刚才那声是她喊的,还真是有效,这些人立刻全都去抢银子了,那一刻她真是后悔啊,她应该先跑出来,然后再喊的,这下好了,她的小抓髻散开一个,鞋子掉了一只,衣裳还撕破了好大的口子。
她用小脏手摸摸脸蛋,雪白的小脸上立刻变成了小花猫。
她扁扁嘴,正想找个既安全又安静的地方好好看热闹,瞥眼间便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看上去却如挺直的松柏,行走间不带一丝老态。
这是汪伯!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连同汪伯和那个月光中的少年,霍柔风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这两个人给她的印像太深刻了,她想像那少年是与世无争的读书人,或者是哪个名门世家的子弟。
他应是空谷幽兰,不与世俗为伍,他应是石间的清泉,隽永明净脱凡出尘。
可是汪伯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这不是他们会来的地方吧,又脏又乱,而且还在闹事打架,汪伯来这里做什么?
霍柔风索性把两只小脏手一起在脸上抹了又抹,不用照镜子,她也能想像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果然,汪伯的目光在她身上掠过,没有半分停留。
霍柔风松了一口气,汪伯没有认出她来。
码头上不停有人跑过来,加入到抢钱的人群里,汪伯从这些人里走过来,冲着两个中年汉子点点头,这两个汉子立刻跟上他,三个人向码头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汪伯走在前面,两个汉子隔了很远在后面跟上,若不是霍柔风一直在偷偷注视汪伯,一定也想不到这两个汉子是和汪伯一起的。
三个人都很小心,似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之间有关系。
霍柔风眉头微蹙,这两个汉子是什么人,汪伯又是什么人?
她没有多想,悄悄在后面跟上,这三个人走得并不快,看上去就像是在散步,汪伯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有人跑过来,他还微笑着给人让路,就和那天晚上一样,俨然是个懂得分寸的老者。
而这两个中年汉子,敞着衣襟,露出古铜色的胸脯,这是典型的江湖汉子。
他们和汪伯,就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人。
可现在这两种人不但凑到一起,还像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
霍柔风轻手轻脚跟在后面,并非是她好奇心重,而是在她心里某处,总觉得那个少年似曾相识,朦朦胧胧的,她想知道他的事。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霍柔风猛的回头,便看到了展怀。
如果有人问霍柔风,最倒霉的事情是什么,她一定会说,就是在最狼狈的时候被人看到。
可现在就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那就是在同一天里,最最狼狈的两个时刻,全都被同一个人看到了。
霍柔风想起自己散开一半的小抓髻,又想起自己那比小花猫还像小花猫的脏脸蛋,她在心底哀叹,玉树临风的霍九爷,就这样自砸招牌了。
当然,还有比这更让她生气的事情,她再回头,汪伯和那两个中年汉子全都不见了踪影。
第三十一章 蕙心堪怨
霍柔风拔着脖子四处张望,到处都是黑鸦鸦的人群,可却看不到汪伯和那两个汉子。
她猛的回过头来,踮起脚尖,扬起胳膊,用一根手指头指着展怀的鼻子:“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婴儿肥的小脸白一道黑一道,腮帮子一鼓一鼓,展怀想起母亲屋里养的几尾金鱼。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霍小九应该养金鱼嘛,养什么狗啊。
“听说你养了很多狗?”他问道。
霍柔风眨眨眼睛,她做错什么了,大白天遇到个有毛病的人,这人的脑袋在洗澡盆里泡过的吧。她明明是在质问他和汪伯的事,他却说起了养狗。
“小爷养狗养猫爱养什么养什么,反正也不会养你。”
展怀又笑了:“没事没事,你想养我也行啊,你富你有理。”
霍柔风翻个白眼,她真是倒霉透了。
“哎,霍小九,你还是养金鱼吧,杭州若是寻不到好的,你给我银子,我送几尾名种给你。”展怀笑眯眯地说道。
霍小九应该是天底下最有钱的小孩之一了,不对,没有之一,他就是最有钱的小孩。
宫里的小皇子只有虚名,虽然养得富贵,可是手里也没有银子。王侯将相、豪门巨贾当中虽然也有比霍家有钱的,可是却没有一家是只有霍小九一个男丁的,哪个都是大家族,嫡子嫡孙一大堆,分到各人手上的,也没有多少银子了。
霍柔风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碍事的家伙,一转眼间想了这么多,她鼓着腮帮子,一只脚上有鞋,另一只脚上只穿着白绫袜子,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走了。
展怀看着她走路的样子,又笑了,听说外面常有拍花的,拍花的呢,快来快来,这里有个有钱的小孩,你们快把他拍走。
正在这时,只见刚才蜂拥抢钱的人群忽然散开,边跑边喊:“杀人啦,当官的在码头上杀人了!”
霍柔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奔跑过来的人们撞得东倒西歪,忽然衣领被人从后面揪住,接着她便被提了起来,在汹涌的人|流中左拐右转,像穿花蝴蝶一般避开冲过来的人,向着码头外面跑去。
直到这个时候,霍柔风才看清楚,把她像小鸡一样提起来的人,就是刚才那个可恶的家伙。
她抬起头来,正对上展怀亮晶晶的眼眸。
她听天由命地不去看他,任由展怀提着她,在一处僻静地方停下脚步。
看看四处没有逃命的人群,展怀这才把她放下来。
双脚落地的一刹那,霍柔风立刻转身,准备开路。
“哎,霍小九,我救了你,你不报救命之恩也就罢了,怎么连句谢谢也不说?”展怀问道。
霍柔风冷笑着转过身来,嘲讽地看着展怀:“这件事是你操控的,苦力们闹事是你安排的,方才逃命也是你的手笔,你是始作俑者,我为何还要谢你?”
她的声音依然软软糯糯,可是说出来的这番话却让展怀暗暗吃惊。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看着霍柔风的眼睛,霍柔风有双好看的杏眼,眼角微微上扬,配上两条斜飞入鬓的蛾眉,便带了几分女子中少有的英气,但是看在展怀眼里,还是觉得霍小九长得过于标致了,如果眉毛再粗犷几分,脸上的线条再硬朗几分,嗯,霍小九长大后就是美男子了,可惜了,被他姐姐养得过于秀气了。
他原本是想从霍柔风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的,也不知怎么了,却评论起霍小九的相貌来了。
他索性避开霍柔风的话题,笑道:“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你姐姐没有教过你吗?对了,你三哥的货都已经装车了,这会儿只有一个小厮在看货,你不用来看热闹,快回客栈里吧,你从家里带来的人,找你都快要找疯了。”
展怀没有夸大其辞,他的确看到霍九的护卫在找人。
霍柔风不领情,她冷冷地瞪着展怀:“你是太平会的人?还是闽国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