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怀满意了,也就是说霍九还住在这里。
郎青进屋,说道:“五爷,要不您还是给国公爷送个肖息吧,太后这招棋太狠了,可是又不能硬碰硬。”
展怀没有说话,蒋舜也好,张昌也罢,不过都是被拉进局的,矛头直指的却是展家。
蒋舜这个好大喜功的蠢货。
脚下的小黄狗忽然站起身来,冲着展怀直哼哼,像个小孩子。
展怀皱眉,对郎青道:“带它出去屙尿。”
郎青无奈,只好蹲下身去,好脾气地对小黄狗道:“阿黄,跟我出去好不好?”
小黄狗斜了他一眼,转过头来,继续冲着展怀哼哼。
展怀哈哈大笑,对郎青道:“谁让你叫它阿黄了,你这狗缘可真差,算了,还是我带它出去吧。”
小黄狗已经跟着他一个多月了,倒也给他几分面子,展怀在右边走,小黄狗走在他的左边,一人一狗悠哉悠哉地下楼,去了客栈后面的小庭院,这里种了几竿竹子,很是清雅。小黄狗很满意,围着竹子转着圈,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五谷轮回。
展怀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如芒在背,他猛地抬头去看,便看到霍九趴在二楼的窗沿上,瞪着一双大眼睛,虎视耽耽地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张地,展怀几乎可以猜到她在说什么。
偷狗贼!
他是第一次住进这家客栈,他真的不知道原来霍九的房间的窗子能看到这个幽雅的庭院。
是啊,霍九是东家,自是住在最好的房间。
然后窗沿上的小脑袋忽地不见了,展怀怔了怔,弯腰抱起小黄狗就跑,霍九抓贼来了,快走!
可是他刚从小庭院里出来,还没有跨上楼梯,迎面就撞上了飞奔下楼的霍九。
“是你偷了我的狗!把你的臭手拿开,放开它!”
跟着霍九一起冲下来的,还有几个护卫,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九爷跑了,本能地追过来。
展怀十五岁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当成贼,还是偷狗贼。
算了,他已经束发了,是大人了,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再说这狗本来也是霍九的,而且他现在的行踪也不适合声张。
“这狗是我捡的,既然是你的,那就给你好了。”说着,他把怀里的小黄狗放到地上。
小黄狗脚一沾地,立刻飞奔地扑到霍柔风怀里,一副我受尽委屈的模样。
展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些日子白养你了。
几名护卫围住了展怀,个个面色不善,杭州城里谁不知道九爷在找狗啊,九爷为了找这只狗操碎了心,就连牵黄院里的那些狗,也是因为找这只狗才买回来的,原来是被你给偷走了。
展怀觉得他最糗的就是这一次了。
他认为根本不用这些护卫动手,霍九就会扑上来咬他。
可是他猜错了,霍九竟然什么也没有再说,带着小黄狗上楼去了。
那些护卫见了,纷纷瞪了展怀一眼,也跟着走了,留下展怀独自一人错愕。
霍柔风是真的不想理这疯子了,她不想倒霉,她的脚还疼着呢,刚才急着抓贼,就这样跑下去,现在疼得厉害。
展怀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流年不利,出去遛狗变成给人送狗了。
见那只小黄狗终于不在了,郎青和花四娘全都松了一口气。
展怀摔摔头,收敛心神,坐到书桌前,提笔给大哥写信。
他把蒋舜私卖军粮,被太平会揭穿,接着太平会又把宁波府牵扯进来的事详详细细写了下来。
他没有提及太后,这也是展家的规矩,父亲一向教导他们,看事情要看全面,不要急着代入自己的观点。
写好信,封上火漆,郎青拿着信连夜送到展家在宁波的私驿。
所谓私驿,是闽国公世子展忱前几年建立起来的,不通过官驿和卫所,直接将信件送到福建。
第三十七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展怀站在窗前,仰望着漫天星斗,脸色越发凝重。小时候乳娘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后来他常常在夜里悄悄起来,爬到房顶上看星星,猜想着哪一颗星星会是四哥。
展家满门英烈,四哥不是英年早逝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展怀摇摇头,正想离开窗前,忽然,他看到微微摇曳的树影里,有两个被月光拉得斜长的身影,对,是两个,一人一狗。
霍九?
深更半夜,霍九不在屋里睡觉,带着狗跑到外面做什么?
展怀住的虽然也是上房,但是远远比不上霍九的那一间,从他的窗子里看到的不是雅致的庭院,而是几棵碗口粗的槐树,此时树叶还不茂盛,白天时稀稀落落,到了夜晚影影绰绰的,有些阴森。
那两个身影就在树影里,月光透过树枝洒在他们身上,如同两个小小的精灵。
展怀忽然就想跳出去吓吓他们,他养了小黄狗一个月,也算是小黄狗的半个主人了,所以他和霍九也不是外人。
霍九很有趣。
霍柔风不是悲风伤秋的人,她之所以半夜三更溜出来,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小黄狗不知道吃了什么,屙肚子了。
她靠在树干上,等着小黄狗便便,在心里问候了那个疯子全家。
小黄狗是他偷走的,就是他给小黄狗吃坏了肚子。
忽然,正在树坑里便便的小黄狗哼哼两声,这声音不寻常,霍柔风心里一动,便看到地上的影子变成了三个。
她的头发根儿全都立起来了,正在盘算着是放声大叫,还是掉头就跑,肩膀上便被人拍了一记。
“哎,真巧,我们又遇到了。”声音不是很好听,好像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声音都不好听。
霍柔风已经知道这是谁了,难怪小黄狗只是哼哼,却没有汪汪大叫。
“有什么巧的,你给金豆吃了什么?它屙肚子了。”霍柔风不满地说道。
“金豆?它的名字叫金豆?哈……”展怀大笑,忽然想起这是晚上,只笑了一声便咽回肚子里。
霍柔风翻个白眼,有钱人家的狗,不叫金豆叫什么?难道非要取个小书小画之类的穷酸名字?
“回到杭州,我就用一颗颗的金豆子串成项链挂在它脖子上,哼。”霍柔风扬起下巴。
展怀又想笑,这个霍九真是有趣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养条狗都要叫金豆,不过这名字比起阿黄要好多了。
他想起霍九平时的打扮,倒也不像是很招摇的,反倒有比很多世家子弟更显低调奢华,让人看着很舒服。
“我听说你姐姐很能干。”展怀问道。
听他提起姐姐,霍柔风心底一片温柔,她点点头:“我姐姐不但能干,还很疼我,她是世上最好的姐姐。”
霍九一向凶巴巴的,此时忽然温柔起来,小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像个女孩儿,展怀的心情便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靠在霍柔风旁边的树干上,仰头看向暗蓝的星空,幽幽地说道:“小时候我很羡慕堂弟,因为他有两个姐姐,姐姐们给他做袜子,给他打络子,我就对四哥说,你如果是姐姐就好了。我们家从我娘到我嫂子,没有一个会做针线的,四哥就说,以后他要给我娶个会做针线的嫂子,给我打一堆络子,每天都换新的。”
霍柔风不由自主地望向展怀,月光照在少年的脸上,半明半暗,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霍柔风却感觉到深深的忧伤。
“那你四哥现在娶亲了吗?嫂子会做针线吗?”霍柔风问道。
四周静谧,只有金豆无聊地在几棵树下转来转去,爪子刨在土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许久,展怀才开口:“六年前,我四哥便去世了,那时家里还没有给他议亲。”
霍柔风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愣了一下,才讪讪地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展怀转过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勾起嘴角笑了,对霍柔风道:“没关系,我四哥性情豁达,他听到你这样说也不会介意的。”
我是向你说对不起,又不是对你四哥说的。
一阵夜风吹来,霍柔风只觉阴风阵阵,真像是有位四哥站在旁边听着一样。
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悲凉涌上心头,她缩缩脖子,低头对金豆道:“走了,我们回屋睡觉。”
说完,也没向展怀打招呼,掉头就走,展怀皱眉,这小孩真没礼貌,他在她身后叫住她:“喂,霍小九,你脚上的伤好些了吗?”
霍柔风没有回头:“死不了。”
她走路一瘸一拐,显然还很疼,展怀看着她的背影走进天井,又看到几名护卫尾随在后面跟着她走进去。
财主家的小少爷,半夜遛狗都有一堆保镖。
张升平跟着霍柔风上了楼梯,霍柔风临进门的时候,张升平压低声音问道:“九爷,那个人没有吓到您吧?”
他其实是想问问那人对九爷说什么了,可是这话不是他能问的。
霍柔风道:“我可能知道他的来头了。”
张升平听到霍柔风没头没脑一句话,正想再问问,霍柔风已经带着金豆进屋去了,屋门砰的关上,张升平无奈,只好招呼其他护卫继续在门口轮班值夜。
霍柔风心潮起伏,靠在门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这个疯子是闽国公的儿子!
一定是的。
想不到隔了百年,她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高夫人的后代。
清澈的泪水从她的双眼中涌出来,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位站在母亲身边,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这一代的闽国公有五个儿子,四子战死,死时尚未束发。
闽国公的人果然已经到了宁波,而且来的还不是普通的手下,而是闽国公的小儿子展怀。
不用猜了,宁波卫在城里四处搜寻的张昌,一定是在展怀手里。
难怪卫所的人前脚刚走,展怀几个便住进了客栈,不知道张昌也被他们带来了,还是藏在其他地方。
金豆见她靠着门板不动,有些不耐烦,哼哼着蹭着她的裤腿。
霍柔风低头看看金豆,忽然明白了,金豆是在她被绑票的时候才和她分开的,难怪会落到展怀手里,原来那天抓住她的人,就是展怀!
战马,斥侯,也只有展家五公子微服前来,才会有这样的阵势。
第三十八章 春生万物芸芸
次日是个大晴天,霍柔风天刚亮便启程回杭州了,张升平挑了两个做事机灵的护卫留在宁波。
展怀刚起床,郎青便来告诉他:“霍九已经走了,客栈里的伙计嘀咕,被属下听到了。”
展怀好奇地问道:“嘀咕什么?”
郎青道:“他们说那个小祖宗总算走了,若是再住几日,掌柜的头发都要愁白了。”
展怀闻言哈哈大笑,霍九真在这客栈里丢了,掌柜的以死谢罪都不够。
笑够了,他才发现郎青和花四娘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他收敛笑容,叹了口气,说道:“五爷也就这点儿乐子了。”
两个人没敢接话,他们跟在五爷身边几年了,国公府看上去风光一片,其实苦难自知。
难怪五爷喜欢逗那个霍九,可能是羡慕吧。如果五爷投胎在普通大户人家,现在也如霍九一样,正是顽皮淘气的时候,养养狗逗逗鸟,只等着父兄给他谋个差事就行了。
可展家的男人不行,展家的男人都是铁骨铮铮,男人如此,女人亦如此。
两天后,霍子兴终于等到了霍三和十车海味干货。
这几天里,霍子兴只要想起鲁老爷抛下他跑去京城的事,便气得全身发抖。
好在还有这批货,这批货到了,就能把先前的货款补上,还能有一笔银子入帐,他已经决定了,不能眼睁睁等着鲁老爷回杭州,他要独自去京城,到彭城伯府见王家三爷。
霍三在城前二里,便看到霍五带人来接他了,他重重地在霍五肩头拍了一记,笑着问道:“爹等急了吧?”
霍五叹了口气:“能不急吗?被鲁家摆了这么一道,大哥你到家后小心一点,爹这阵子脾气不好。”
霍三不以为然,他把这批货顺顺利利带回杭州了,这么大一笔买卖是他做成的,以后长房里谁还比得上他?就是霍柔云那娘们儿也不敢小瞧他。
一想到霍柔云,霍三就斗志昂扬。
老天有眼,让二房生不出儿子,霍柔云再能干也是女的,霍九虽是儿子可却是个野|种。
他志得意满,昂首挺胸进了城。
常胜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要苦,他该怎么告诉二老爷啊。
霍三回到府里,沐浴更衣,从这次得来的回扣银子里,拿了一百两交给妻子尤氏。
尤家有茶山,在江南还有十几家茶铺,尤氏嫁过来时,陪嫁了一个五百亩的庄子和五间铺子,这五间铺子虽然比不上尤家自己的那些,可每年也有一二千两的进项。尤氏吃穿嚼用都是自己的银子,不用霍家分毫,反而是霍三隔三差五就要找尤氏要银子用,尤氏的陪嫁嬷嬷把这事告诉了尤家,因此,霍三在岳父面前便抬不起头来。现在他赚了钱,自是想在妻子面前得瑟得瑟。
尤氏接过银票,眉毛却拧了起来,她拉着霍三的衣袖问道:“这钱是哪里来的?”
霍三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你别管了,总之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尤氏出身商户,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道道儿,她一听就明白了,一把扯住霍三,急急地说道:“三爷,这次有常胜跟着,爹如果知道了……”
“怕什么?常胜那厮被我教训了几通,现在老实了,再说这件事他不知道,你只管把银子收好。”
尤氏不知道霍三从中拿了多少好处,但是这笔生意常胜也插手了,而且还是从尤家抢过去的,真若是让公公知道霍三从中吃回扣,定然会认为是她从中教唆的。
可是霍三根本不听,她又多说了几句,霍三便不耐烦地道:“我还不是为了让你在娘家多几分体面?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这倒成了她的事了。
尤氏气得不成,正要再说,霍三转身进了通房月梅的屋子,把尤氏一个人晾在了那里。
霍柔风只比霍三晚了半日回到杭州,她扮成小厮,混在张升平一干人里,悄悄进了牵黄院,采芹看到她,一把揪住她身上的衣裳,把她从头看到脚,又翻过来再看,最后目光落到她脚上露出的一截袜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