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在信里说,苏浅很爱整洁,他的屋子一尘不染,衣服用品都是自己整理,有的时候,丫鬟们帮他整理了,他却嫌不够整齐,自己会重新收拾一遍。有一次丫鬟想不起他的一件祝寿时穿的袍子放在哪里了,他冲口便说:那衣裳乙字箱子里的上属第三件。
还有一次,他从族里的大书房里借了一本书,之后管理大书房的人把帐目记错,把他借的这本书错记成了另一本,他立刻就把当时借这本书的时候,与这本书同一书架上的其他十几本书的名字一一道来。
管理大书房的人依次核对,这才发现,苏浅所说的竟然无一错漏。
而那个时候,已距他当日借书的时候,过了整整两个月。
也就是说,苏浅能把两个月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能精确到每一本书的名字和摆放位置。
哪家的公子哥儿会有这么细心,细心到一件衣裳放在哪里,一本书旁边的书是什么,他都能一一道来。
不但霍柔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就是霍大娘子做了多年生意,阅人无数,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
姐妹俩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霍柔风才摸着鼻子说道:“姐,我要是像他这样,我会累死的,一定长不大了。”
霍大娘子目光沉沉地看着妹妹:“九儿,以后他定然还会找你,你和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第一五一章 花三娘子
出乎霍柔风的意料,苏浅并没有急着找她,反而是花三娘回来了。
花三娘就像每次一次,忽然出现在双井胡同,她的那个小小的院子里。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就连门子也没有看到她,两个小丫头去给她院子里的几盆菊花浇水,赫然看到她正在晾衣裳。
霍柔风听说以后,便等着花三娘来找她。
花三娘来的时候,霍柔风正在看毕道元写的新故事,这故事讲的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为了权利害死了妻子和女儿……
毕道元文笔细腻,娓娓道来,看得霍柔风眼睛通红,把那篇故事交给张亭,道:“印上百八十份,但凡是有点名声的说书先生,人手一份。”
张亭小跑着出去,花三娘笑道:“听说如今茶楼里最流行的,就是女中豪杰的故事了,还说这都是从南边传过来的,京城里的说书先生刚刚学了来。”
霍柔风冷哼一声,问道:“你去了这么久,可有收获?”
花三娘道:“哎哟,九爷,奴婢也想早点回来,无奈宫里这阵子出了点儿事,奴婢便多耽搁了几日。”
霍柔风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盯在花三娘脸上,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两点寒星,花三娘不由得挺直了脊背,面色也端凝起来。
“奴婢就先从这几日宫里出的事情和九爷说起吧。皇帝请了一位僧人进宫讲经,偏那僧人喜欢闲逛,那天冲撞到了太后……”
“什么?皇帝让个和尚在后宫到处走动?”霍柔风吃了一惊,这比告诉她,家里的骡子生了小骡子,还让她吃惊。
花三娘道:“是啊,奴婢也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奴婢也不是头一回混进宫里了,可是却连太后的影子也没有见过,这和尚怎么就能在宫里遇到太后了呢,想想就觉稀奇,于是奴婢便多留了几天,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她继续说道:“九爷可能没有想到,这位僧人并非是永济寺的和尚那样的,这人是从西域来的,长相和汉人倒是挺像的,只是皮肤黝黑,看不出年纪,说他二十多也行,四十多岁也行。”
“那天太后想到御花园走走,太后前脚出了慈宁宫,御花园里就得了消息,让园子里正在干活的宫人全都回避了。太后是冲着御花园里的那座菊花山去的,重阳节的时候,御花园里堆起了菊花山,可是有几盆名贵的却一直没有开花,如今听说花开了,太后便要过来瞧瞧。”
“可谁也没有想到,太后的凤驾还没有走到菊花山,那山就倒了,几百盆菊花轰然还泻,虽然太后的辇车躲得及时,可还是有几名宫人被花盆砸了,太后也吓得面如土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金吾卫的人立刻飞奔着过来,却抓住了那个番僧,原来他在菊花山后面,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把偌大的菊花山弄倒,吓到了太后。”
霍柔风听到这里,笑了起来,对花三娘道:“金吾卫就查到这么多吗?”
花三娘道:“他们能查的也只有这些了,一边是皇帝的人,一边是太后。”
霍柔风问道:“接下来呢,太后做了什么?”
花三娘笑得花枝乱颤,她告诉霍柔风:“太后自是不依,庆王爷闻讯后,便去了乾清宫找皇帝,非要把那番僧治罪不可。”
“皇帝非但没有偏向这个小弟弟,反而字字句句都是对这僧人的维护。庆王气不过,就和皇帝吵了几句,皇帝大怒,禁了他的足,让他三个月后不得走出庆王爷半步。”
霍柔风忙问:“三个月吗?皇帝真要禁足?”
花三娘苦笑:“九爷可别小看了这短短的三个月,太后的寿辰便在这三个月内。”
霍柔风终于明白了,皇帝之所以会给庆王禁足三个月,想来就是要错开太后的寿辰。
太后今年不是整寿,按理是不用大肆操办的,但是儿女、孙儿们,也是要给她老人家磕头祝寿的。
如果到时候庆王没有在,这事传扬出去,委实不悦。
霍柔风顿时明白了,让庆王禁足,错开太后的寿辰。这不但是打了庆王的脸,而且也同时打了太后的脸。
霍柔风问道:“这个番僧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三娘道:“也不知皇帝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个番僧,番僧虽然是胡人,可却有个汉人的法号,他叫惠摩。自从惠摩进宫,皇帝便整日在乾清宫里礼佛,皇帝早就不早朝了,阁老们的廷议,都是由郭咏主持。”
“皇后娘娘自从娘家出事之后,为人低调,很少出现在人前。内阁送来的奏折,皇帝很少去看,阁老们把奏折送过来,皇帝转眼便让人送到坤宁宫,交给皇后。”
霍柔风恍然大悟,问道:“也就是说,自从番僧进宫,真正看折子的人,不是皇帝,而是皇后!”
花三娘点点头:“谁也没有想到啊,皇帝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不急着为皇室开枝散叶,把而沉迷在修佛之中。对了,他还在乾清宫里放了荷花座,据说皇帝每天都在莲花座上参佛呢。”
霍柔风瞠目结舌,她是在宫里住过的人,虽然十来岁便死了,但是宫里的规矩她是知晓的。
因为前世母亲的缘故,霍柔风不认为女子参政有何不妥,因此,她没有再去追问皇后批阅奏章的事,反正对皇帝的所做所为来了兴趣。
“皇帝坐在莲花座上参禅,他当自己是观世音菩萨?”霍柔风问道。
花三娘笑道:“皇帝认定自己前世是个出家人,只是佛祖让他来世间历劫,他这才不得不做了皇帝。”
霍柔风咧咧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她顿了顿,这才问道:“那么就是说,皇帝想要出家?他真的舍得吗?”
花三娘道:“这谁知道呢,他是理佛之人,想去可能和我们不甚相同啊,但是九爷先前得的这方恩典,倒是一定会和皇后有关系。”
霍柔风哈哈大笑,那块御赐的牌匾,果然是出自皇后之手。
第一五二章 斗法
而此时的慈宁宫里,太后正看着那盆从御花园里搬回的十丈珠帘。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对欧阳嬷嬷道:“你让厨房做几道庆王爱吃的点心送过去,唉,这孩子自幼好动,何曾有过三个月不能出府的事啊。真是难为他了。”
欧阳嬷嬷忙道:“太后娘娘,奴婢这就去送,您可还有话要捎给王爷吗?”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还能有什么话啊?哀家说什么都是错的。”
欧阳嬷嬷施礼,传身离去。
太后独自坐在玫瑰椅上,刚才的悲戚已经荡然无存,此时的她双唇紧闭,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像是随时都要裂开一样。
她的目光透过窗子,看向乾清宫的方向。
皇帝这个人恐怕还在忌恨着她吧。
忌恨她当年不肯让他亲政,独揽皇权十余年。
可是忌恨又有什么用呢,没有用。
太后挥手招来一名小内侍,问道:“他可又说胡话了?”
那内侍小声说道:“皇上和惠摩时常说起出家之事,乾清宫那边传来的消息,皇上恐怕是铁了心,当着郭首辅和赵阁老的面,他也提起想要出家的念头。”
“出家?哈哈哈哈哈!”太后硬生生被皇帝逗乐了。
她见过出家的僧人,可还没有见过一个想要当僧人的皇帝。
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照此下去,皇帝是真心不想再坐在龙椅上了。
太后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幕声景。
皇帝将朝堂之事全部教给皇后,然后自己躲在乾清宫里,只是一味地修佛。
太后想到这里,缓缓站起身来,道:“摆驾,乾清宫!”
欧阳嬷嬷回来的时候,太后已往乾清宫的方向去了。
欧阳嬷嬷没有停留,也匆匆忙忙跟着往乾清宫去了。
皇帝独自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莫名其妙地看着椅子上的太后。
他有一阵子没有见过太后了吧。
他眼中目光闪动,太后心里却是一凛。
或许只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教导过他吗?
“皇帝,听说你是西方衲子,来这凡间只是为了历劫,早日修得正果?皇帝,哀家可有说错吗?”
皇帝缓缓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朕便是那西方衲子,来这人世之间便是渡劫。”
“既然如此,那你还要这名声有何用呢?”太后问道。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字字句句都捅在皇帝的心上,太后是想借此机会,废掉他这个皇帝吧。
朕早已看清了,早己看清了。
皇帝缓缓地说道:“父皇留下的江山,朕又怎会交出去?太后过虑了。”
太后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终于笑了出来。
皇帝低眉垂眸,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太后没有再说话,起身走出了乾清宫。
刚刚走到门口,便看到迎面走来的黑脸和尚。
那和尚看到太后,并没有惧意,反而放肆地打量着太后,眼神里有玩味,还有一丝淡淡的不屑。
太后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任由惠摩打量她。
忽然,她伸出手来,缓缓使向不远处的惠摩,一字一句地说道:“来人,把这个妖僧拿下!”
有内侍飞奔着进去告诉了皇帝:“万岁,不得了了,太后娘娘让人拿了惠摩法师!”
皇帝瞪大了眼睛,但是很快便由惊讶转为了愤怒。
太后居然敢在乾清宫抓他的人?
谁给她这个权利,她还以为是三年前,朕还没有亲政的时候吗?
那时太后大权在握,朝堂上下都在她的手心里紧紧握着,她用不上这些,可是现在太后又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她最仰仗的庆王,也被朕软禁在王府之中。再过不久就是太后的寿辰了,到那个时候,太后跟前只有朕一个儿子给她祝寿,那份沧凉不亚于被拔掉牙齿和指甲的老虎。
可是此时此刻,太后为何还要在朕的面前做威做福?
皇帝从莲花座上站起来,赤着脚,披着头发,飞奔着跑出了乾清宫。
太后身姿如松,伫立在乾清宫门前,几句侍卫已经拿下了惠摩。
惠摩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太后面前,他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梵语,皇帝听不懂,或是念经,也或是在念咒。
惠摩是在诅咒太后吧,诅咒这个妖妇不得善终。
皇帝忽然就来了力气,他高高地昂起头来,大步走到太后面前。
地面虽然清扫得很干净,但仍有细小的砂粒硌在脚上,皇帝这才想起自己没有穿上鞋子。
他森然地看着太后,太后也在看着他,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随后又倏然分开。
“太后,您何故要抓惠摩?”皇帝问道。
太后嘴角溢出一抹冷笑,她朗声说道:“何故?皇帝要问哀家何故才会抓了这个叫惠摩的妖僧吗?”
皇帝想说惠摩不是妖僧,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不能让惠摩受到伤害。
“皇帝,这个妖人假借讲经之名,混迹皇帝身边,妖言盅帝,其心可诛!哀家这便将他带走,交于锦衣卫好生审问。”
皇帝又是一惊,太后居然要把惠摩交给锦衣卫?
锦衣卫!
虽已亲政三年了,可是只要有人提起锦衣卫来,皇帝还是背心发凉,湿漉漉的。
“太后,惠摩乃方外之人,怎可让锦衣卫来审,这是对佛祖之不敬也。”皇帝嘶声说道。
太后哈哈大笑,笑声豪迈,不似寻常女子,反而气定神闲地如同京城里广为流传的那位女将军。
“既然皇帝认为锦衣卫不能抓方外之人,哀家自是也觉不妥,那不如就由哀家来处置他吧。”
说到这里,太后朝着她带来的护卫们指了指,高声说道:“架起火堆,把惠摩捆到铁柱上,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被捆到火堆上,又是如何活活烧死的。”
说完,太后又看向皇帝,皇帝面如土色,嘴唇泛白,微微发抖。
太后收回目光,她懒得再去看他了,这就是她的儿子吗?这就是当朝天子吗?
真是太可笑,太可笑了。
惠摩还在念着谁也听不懂的梵文,太后冷笑,惠摩尚不害怕,只在旁边围观的皇帝却先怕了。
第一五三章 帝心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皮靴踩在青石地上,每一声都像是踩踏在皇帝的胸口上。
在宫里只有侍卫才会穿这样的靴子,不论来的是锦衣卫还是金吾卫,这些人都是太后的人,是太后的,而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