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道:“若真学到了,那好好的一个月上姑娘不就泯然众人了?若真泯然众人了,哪里还讨得到陛下的欢心?所以要叫本宫瞧着,盛小姑娘的不懂规矩,正是不懂得恰如其分。”
盛姮听到此,已明其弦外之音,皱起眉头,平静道:“娘娘多虑了,臣妾那逆女,哪里能讨得陛下欢心,成天到晚只晓得气陛下,连累臣妾的心都日日挂着,片刻不得安宁。”
淑妃道:“盛昭仪又何必自欺欺人呢?陛下对盛小姑娘的喜爱,整个后宫都瞧在眼中,若非如此,就凭你家姑娘那些举动,怕是……”
若皇帝真追究起盛澜的那些言行,掉脑袋都是轻的。
盛姮放下茶盏,浅笑道:“逆女之事,便不恼淑妃娘娘挂心了,待她病痊愈,臣妾便会亲自送其出宫。”
淑妃一片好心,劝道:“要叫本宫瞧着,陛下圣心都如此了,昭仪不若遂了圣意,将女儿留在宫里头,再过个几年,也不怕无个倚靠。”
盛姮仍挂着假笑,又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
淑妃见她不答,以为其意动,又道:“虽说此事传出去,是难听了一些,但民间闲话,任由民间说去,总归这宫里头的富贵到手了。”
盛姮仍在品茶不答,面上笑意已然有些挂不住。
淑妃笑问道:“也不知本宫这番说辞,昭仪可曾听了进去?”
半晌后,盛姮笑颜重展,道:“若真按淑妃娘娘所言那般,那以后臣妾诞下了皇子,敢问娘娘,皇子是该叫逆女一声姐姐,还是娘娘呢?”
淑妃愣住,不曾想盛姮竟有如此胆大、如此猖狂的一问。
连孕都未怀,居然都惦记上有皇子了。
盛姮见她语塞,接着道:“倘若真借娘娘吉言,逆女也为陛下诞下了一位皇子,那这位皇子殿下见了臣妾,又该叫什么呢,是叫娘娘,还是……”
淑妃再度语塞,面色略变。
盛姮笑意已敛,道:“母女共侍一夫,本就有悖人伦,决计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若此事当真发生在陛下身上,只会让皇室蒙羞,有损陛下青史圣名。淑妃娘娘一个劲地提及此事,还劝臣妾将女儿留在宫中,究竟是想着让皇室蒙羞,还是望着陛下圣名被损?不论是何,其心可诛。”
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吓得淑妃忙道:“本宫……本宫绝无此意。”
盛姮又露笑意,道:“还望娘娘是真无这个意思才好。”言罢,起身告退。
淑妃瞧着盛姮那离去的背影,极是不解,明明自己才是手握凤印的人,明明自己才是位分高的那位,可何以到了盛姮面前,便没了底气,且还被那人的巧论机辩给怼得哑口无言。
是因盛姮年岁比自己大,还是因她究竟是当过女王的人?
盛姮今日本也没打算过在淑妃面前说重话,但听其不断地言及那见不得人的母女共侍一夫,怒上心头,便怼了回去。
辱她,她能忍,反正她早已将脸面给抛之脑后了,可辱她的女儿,盛姮便是一万个忍不下了。
方才那番话,虽说服了淑妃,但却未能说服盛姮自个,若皇帝真抛了名声,要将澜儿留在宫里,她还确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今,她所能为之事,便是信皇帝,信他当日的承诺。
回华清殿后,盛姮见盛澜不在殿内,心头顿慌,问道:“小姐呢?”
守在殿内的雪水轻声道:“小姐被陛下给带走了。”
盛姮急道:“带到了何处?”
殿内宫人皆是摇头,陛下要将人带到何处,他们又有何资格晓得呢?
……
宫内的母亲忧心忡忡,宫外的父女却潇洒自在。
午后,盛澜本以为被自己激怒了的皇帝,会甩袖离去,不曾想,皇帝非但不离去,还带她微服出了宫。
在月上时,盛澜同许澈出宫,皆是偷偷摸摸地翻墙,好在王宫墙矮楼低,许澈抱着盛澜,一个翻身便出去了。
到了大楚,二人想要出宫,便不必再翻墙了。
皇帝是皇宫的主人,若欲出宫,自然能乘着马车,堂堂正正地出去,无人敢拦,无人敢阻。
出宫后,皇帝先顺着盛澜的心意,陪她逛了逛市集,逛累后,又乘上了马车。
宽敞的马车上,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放着精巧的紫铜暖炉,车外寒风不止,车内却无一丝寒意。
盛澜坐在皇帝身旁,忽问道:“陛下出宫,都是乘马车吗?”
皇帝道:“京城如此之大,若不乘马车,一来慢,二来怕是要走断腿。”
盛澜忆起旧事,满是怀念,道:“过往爹爹带澜儿出宫,便从不乘马车,爹爹说,人的脚是用来走路的,走在路上,心才是踏实的。”
正坐在暖垫上的皇帝,莫名一怔。
盛澜瞧着脚下的地毯,道:“澜儿的爹爹是商人的儿子,不懂什么养尊处优,也不讲什么排场,哪怕他在月上贵为王夫,也与民间的百姓们相处得极好,全无一点架子。”
皇帝又是一怔,半晌后,轻声道:“你的爹爹很了不起。”
“爹爹是澜儿见过最了不起的人,比陛下了不起多了。”
倘若盛姮和刘安福听了这话,怕是又要暗中怪责起盛澜的口无遮拦了。
但皇帝听了这话,面上仍无恼意,却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唯有转了话头,道:“澜儿逛了这么久,应当是饿了吧,朕在登云居订好了一桌子菜,朕记得,你上回说那里的酒菜很合你的口味。”
登云居是京城里最好的酒楼,非富贵人家不能往,皇帝第一回 请盛澜去的地方,便是登云居。
盛澜听后未露喜意,看着皇帝,嫌弃道:“以往出宫,爹爹都会带澜儿去吃路边摊,爹爹说,越是好的酒楼,楼里的菜便与宫里头的越像。爹爹还说,我们本就日日在宫里头用膳,假若出宫后,仍去那些上好酒楼吃,那同在宫里用膳又有何分别?”
皇帝听了这话,很是感触,好似回想起了一些久远之事,不觉嘴角露笑,又道了一遍。
“你的爹爹真的很了不起。”
有时候,就连皇帝都不得不承认,许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若非如此,岂能教出如此机敏懂事、不屑名利富贵的女儿?
只可惜,回不去的又岂止是夫妻情分,还是那年少不羁的洒脱。
皇帝按盛澜的意思,让马车在街边一家面摊前停下,摊主是个六旬老者,发黑须半白,见来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很是讶异,随后,见马车里走出了一大一小的贵人,更是惊诧。
这样的人物怎会来他这小小面摊?
皇帝还未落座,车夫便上前,先替主子擦干净了面前的板凳,盛澜不屑一笑,当即坐下,哪管板凳上有灰没灰的。
落座后,皇帝问盛澜想吃什么,盛澜要了碗牛肉面,皇帝便也跟着要了一碗。
不多时,老者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盛澜正欲动筷,皇帝道:“且慢。”
言罢,身后那位车夫从腰间皮革里取出银针,待试过两碗皆无毒后,皇帝才笑道:“澜儿吃吧。”
盛澜更为不屑,道:“爹爹以往带澜儿出宫时,可不曾像叔叔这般小心翼翼。”
皇帝平静道:“爹爹是爹爹,叔叔是叔叔,既非一人,岂会相似?”
言罢,皇帝吃起了碗中面,举止优雅,面无表情,但目中却藏着一丝嫌弃。
盛澜忽生怀疑,这个高高在上、大讲排场、尊贵威严的皇帝陛下当真是自己的爹爹吗?
半晌后,她道:“不错,一万个叔叔都及不上一个爹爹。”
车夫听了这话,面色顿白,这小姑娘的意思是一万个皇帝陛下都及不上她的爹爹,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
面摊摊主听了这话,却觉不明所以,原先他以为来的二人是一对父女,可如今瞧来,好似并不是。
但若不是父女的话,何以面容会如此相似,就连吃面的动作都那般默契?
……
回宫的路上,父女二人在马车上,好似讲了很多话,又好似什么话都不曾讲过。
最后,便都闭上眼睛,假作困倦。
双目闭上,但心中仍各有想法。
女儿还差一本书。
而父亲还在等一个时机。
华清殿里面,宫人们皆老实站着,唯见昭仪娘娘来来回回地走,也不知其要走到几时。华清殿的人伺候这位绝世大美人也有一段日子了,还不曾见她这般着急过。
直至皇帝陛下带着盛小姐回到了华清殿,昭仪娘娘才停下了脚步,面上的焦急之色尽退,可紧接着,露出的却不是喜色。
盛姮入宫后,对皇帝一向是千依百顺,满心只有“讨好”二字,何曾对皇帝摆过冷色?但此刻的她,却冷着脸,见皇帝来了,也无行礼的意思。
父女二人一见盛姮那张冷脸,一时之间,好似重返了月上,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不知该谁先上前回话。
第74章 父女
场间氛围, 忽而有些凝重,也有些尴尬。
盛姮就这般冷冷地瞧着眼前的两人,好似又成了当年那个骄傲昏庸的女王。在月上时, 盛澜最怕的便是娘亲这张冷脸, 许澈亦然。
所幸, 这是大楚,不是月上。
良久后,皇帝轻抬手,遣退了宫人,这才上前, 微笑道:“阿姮。”
盛姮上前一步, 将女儿拉到了自己身边, 见女儿衣衫齐整, 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皇帝又往前走了一步,盛姮却后退了一步。
“阿姮,你莫要多心,朕今日只不过是带澜儿出宫游玩了一番。朕是天子, 答应过你的事, 自没有反悔的道理。”
出宫,又是出宫, 瞧着不论是在月上, 还是在大楚,出宫皆是一个好理由。
盛姮心头冷笑,面上小声道:“陛下带澜儿出宫, 臣妾绝无怨言,但望陛下日后能知会臣妾一声。”
皇帝听后,平静道:“朕明白了。”
这四个字,已然是天子的最大让步。
天子怎会有错?就算有,也是旁人有错在先。
就跟许澈一般,聪明绝顶的许澈怎会有错?就算有,那也是她盛姮有错在先。
一股恼意早便涌上了心头,盛姮原以为自己入宫后,已足够理智,在皇帝面前,也早忘了尊严二字,只把自己当成一只被主人养着的狐狸。
可狐狸恼了,是会咬人的。
家里面的小狐狸被拐走了,狐狸母亲也是要发火的。
世间凡事,盛姮皆能忍能让,但在儿女之事上,她则格外执拗,决不让步。
皇帝本以为这话一落,狐狸又会乖巧地凑上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知,下一瞬,却听盛姮认真道:“陛下不明白。”
“陛下一声不响地带走臣妾的女儿,叫臣妾在宫殿里,坐卧不安,思虑重重,忧心不已。这些事,陛下当真明白吗?陛下从头到尾都不明白,自然,您是天子,本也无须明白。”
她入宫多日,还是第一回 冷脸说出这般放肆的话,大约这便是为母则刚。
但待话出口,泄完了满腔怒火后,盛姮却后悔了。
好似,到了这时才想起,此处不是月上,而是大楚。
场间氛围变得更为尴尬,只不过这回尴尬的不是父女,而是母亲。
盛姮冷着的脸立马欲露娇笑,紧接着,再撒娇几句,好叫皇帝忘去自己方才那番胡话。
谁知,她的娇笑还未展露,娇还未撒,身子便被人揽入了怀里,随即,耳旁响起了低哑男声。
“阿姮,对不住,是朕莽撞,让你忧心了。”
此话落,盛姮的面顿红,莫名的泪水同暖意一道涌出。
在月上也好,在大楚也罢,她骨子里就是一个简单的小女人,只想被夫君哄着、宠着、惯着。
正如她那日委婉地同唐堂道出的一般,什么月上,什么女王,什么富贵,什么权势,于她而言,都是累赘,而非快乐。
但有些话,她却未说出,能让她快乐的不外乎是爱人的包容、理解、陪伴罢了。
狐狸其实很好养的,有时只需主人稍稍服软,傻狐狸便会在之后的日子里加倍努力侍奉主人。
很可惜,年轻的许澈不懂这些道理。
他只坚持自己的道理。
但成熟的皇帝渐渐懂了,故而他今日没有任何辩解之语,只是将怀里的狐狸抱得更紧,轻轻抚着她的背。
无声的宽慰,恰好是狐狸最求而不得的。
……
第二日上午,盛姮起得早早的,念着女儿就快要离开皇宫了,便去了一趟小厨房,做起了糕点,唐堂已被调入了荤局,自不会再度出现在小厨房里。
但这时的盛姮已然出师,就算无唐堂在旁盯着,她也能做出一盘味道不错的糕点。
盛澜同她爹爹一样,最爱的都是桂花糕,念及此,本不打算再在宫里头做桂花糕的盛姮,便也在今日破了例。
小厨房的盛姮做起糕点来,很是得心应手,曾经的月上女王,现下瞧着还真有几分贤妻良母的意思,盛姮有时不禁会停下手头动作,静品现下的时光,无比自在,也无比满足。
好似实现了年幼时,那个可耻至极的梦想。
盛澜醒来后未多久,就吃到了娘亲亲手做的桂花糕,惊喜之情自不必言说。
盛澜吃着桂花糕的空当儿,忽想起一事,问道:“娘亲,你知道拉钩吗?”
盛姮面露慈爱,道:“怎想起问这个?”
盛澜不答又问道:“娘亲晓得这拉钩的最后那一挨,是用哪根手指头吗?”
盛姮道:“自然是大拇指。”
“不对,是食指。”
盛姮一想便知,道:“你爹爹教你的食指?”
盛澜点头。
“你爹爹教错了。”
盛澜好奇道:“娘亲怎么知道爹爹是错的?”
盛姮嫣然一笑,道:“陛下说你爹爹是错的,那你爹爹便是错的,因为陛下定然是对的。”
盛澜瞧着娘亲目中的情意,一时发怔,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