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献身给旁人的她,自然无资格在黄泉下同他相逢。这样也好,左右她早在三年前便不敢见他了。
连在梦里侥幸见到了,盛姮的手都会因畏惧而发颤。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若做了亏心事,自然会怕鬼打墙。
……
盛澜烧退下去后,精神也好上了不少,能走能动能下床了。
这日午后阳光明媚,盛澜便央求着娘亲带她去御花园溜达溜达,免得她成日里在寝宫躺着,头上都快要闷出蘑菇来了。
盛姮听后笑斥道:“人的头上岂会长出蘑菇,谁教你说的这句胡话?”
盛澜不假思索道:“爹爹。”
盛姮面上的笑顿时僵住,过往三年里,“爹爹”二字向来是王宫中的禁忌之语。
若在往日,盛澜见娘笑意忽凝,定会乖巧闭嘴,老实认错,可今日,她却大胆且大声地接着往下道:“爹爹闷在宫里时,便爱对澜儿笑着说,他的头上都快要长出蘑菇来了。”
盛姮冷意顿露,道:“难怪他常常独自溜出宫,去喝酒,去听书,去看那些没出息的话本子。他出宫便罢,还爱带你一道去,养出了你这不知轻重的野性子,见了陛下,都出言无状。”
盛澜惊道:“原来娘亲知晓这些事?”
她原以为,出宫之事是自己和爹爹之间独有的小秘密。
盛姮发现父女间的这个秘密,是在三年多前。那日许澈带盛澜溜出宫,本以为会同往常一般顺顺利利,万事大吉,谁知却被盛姮给抓了个正着。
盛姮实则早对许澈的行举有所耳闻,但却是第一回 知晓,他竟胆敢把月上的储君给带出宫外。
许澈是个男人,若在宫外有个万一,那便有个万一,不值得怜惜,可女儿年纪那般小,身份那般尊贵,若有个万一,许澈拿什么赔给自己?
得知那对父女从宫外回来后,盛姮先是不动声色,装作何事都不知,仍和许澈扮一对恩爱夫妻,待二人瞧着女儿上了床就寝,面上的笑容才逐渐消失。
盛姮晓得了这对父女的秘密,许澈也已猜到了盛姮的心知肚明。
随后,月上的女王殿下同王夫到了正殿,宫人关好殿门,又听女王并吩咐,不管听见了殿内有何动静,都不得进来。
待殿内只剩夫妻二人时,盛姮再难伪装,指着许澈的鼻子,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从不守宫规骂到目无夫德,从任意妄为骂到不知轻重。
但莫论盛姮如何骂,许澈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平静地听着,最后道了一句,臣知罪。
可就是这一句“臣知罪”,落在盛姮耳朵里,夹着的皆是冷傲和那不论何时何地的自以为是。
更让盛姮不曾想到的是,许澈道完一句臣知罪后,竟又道了一句,臣无错。随后,他还振振有词地解释起来,为何平日里会带盛澜出宫。
什么增长见识,什么了解民间疾苦,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理由百出,借口万千,但盛姮一个都不愿听,一个都听不进去。
心头只有一个想法,许澈就是错的,许澈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盛姮便想不明白了,许澈一个区区商贾之子,哪来这般大的脾气和傲气,又哪来这般大的底气犯下这些错误?
越是想不明白,盛姮便越是恼怒,不由地又想给许澈一巴掌,叫他长长记性,明白什么是宫规,什么是体统,什么是为臣之道。
掌风凌厉,来势惊人,若落在脸上,定会又落下显目的五指印记。
可惜的是,五指掌印没有如愿落在男子的面上,这倒并非是因君王心意更改,而是因许澈握住了君王本该落下的手。
盛姮瞧着被丈夫拿捏住的胳膊,目中露出惊诧,万分不信道:“你敢阻我?”
一位臣子居然敢阻君王的施暴?
身为臣子,难道不是该被打完左脸后,再主动将右脸献出来吗?
许澈因盛演一事,已被妻子甩过一巴掌,他原谅了她一次,但这不意味着,他还想被妻子再甩一巴掌。
于是,他平静道:“那夜,王上对臣说过,不论缘由,夫妻之间,动手便是不对的。”
盛姮目眦尽裂,恨声道:“没有夫妻,只有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一刻,许澈就跟不认识眼前的妻子一般,分明是绝美无双的容颜,何以会露出如此可憎的神情?
许澈皱眉不解道:“阿姮,这七年里,到底是什么让你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盛姮恼怒至极,理智早就荡然无存:“什么如今这副模样?你这逆臣,快给寡人放手。”
许澈未放手,仗着男子力大,将妻子拉扯到了殿内那面巨大的铜镜前,认真道:“七年前的你,虽懵懂无邪,但却伶俐聪颖,可看看如今的你,见识短浅,耳塞目闭,不可理喻,形同疯妇。”
人言不可尽信,但镜子却是不会说谎的。
盛姮听了许澈那番大逆不道的话,怒火本已冲上了心头,挣扎不止,甚至欲在许澈的手上狠狠地咬上一口。可待盛姮瞧见了铜镜中的那个女子后,却又渐渐放弃了挣扎。
铜镜中的女子依旧极美,但却美得面目可憎,神情癫狂,当真宛如疯妇。
若盛姮平日里瞧见了这样的女子,定会厌而远之,但倘若有一日,这个女子成了自己,又当如何呢?
盛姮本一辈子都不会去想如此荒谬的问题。
但现下,荒谬的事居然发生了,这个面目可憎的疯女人竟然就是自己。
盛姮的美目中流出泪水,放下了欲扇巴掌的手,从癫狂的梦魇中清醒了过来,扑入了丈夫的怀里,哽咽道:“阿澈哥哥,姮儿为何会变成这样,姮儿不想变成这样,姮儿明明不是这样的。”
许澈紧紧搂住妻子,轻抚着她的背,说不出一句安慰之语,只听盛姮依旧喃喃道:“姮儿不是这样的,姮儿为何会变成这样,姮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时,铜镜前的夫妻二人,皆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为何当年那个懵懂聪颖的小仙女会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疯女人?
……
想到此,盛姮似又瞧见了铜镜中的那个疯女人,心头寒意顿生,面上冷嘲道:“你同你爹爹的那些破事,我岂会不知,只是说了他不听,我也懒得再管再说罢了。”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夹着笑意的男声。
“昭仪欲说谁,又欲管谁?”
一听这话,盛姮忙转身,面上露出得体的娇笑,施了一礼,上前挽住皇帝的胳膊,亲热至极,十足狐狸做派,就差将身子缠上去了。
“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任由狐狸挽着,低声道:“想你了。”
盛姮一听,别过头,又作娇羞之态,道:“孩子面前,陛下莫要胡说。”
皇帝淡笑不语,坐在了主位上,看着眼前梳妆打扮了一番的小姑娘,道:“澜儿收拾得这么漂亮,今日是不是打算要出去走走?”
盛澜未答,盛姮唤道:“澜儿,陛下问你话。”
方才,一旁的盛澜见眼前二人这般亲密,一时间,不知是喜,还是忧,不觉中,便陷入了沉思。
这时听娘亲唤自己,才回神,恍然道:“啊?”
见闺女未听进去,向来不喜将话说二遍的皇帝,却主动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回,盛澜听见了,也规矩了,施了一礼,道:“回陛下,今日外面天气好,昭仪娘娘要带民女去逛御花园。”
前几日,盛澜还能以发烧为由,任性一番,以泄不满,但现下,烧都退了,脑子自然也该清醒了。
若她再任性,再在皇帝面前无理取闹,只会让自己那位呆呆的娘亲为之担忧。
盛姮见盛澜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果真面露喜色,道:“陛下您瞧,澜儿病好了,脑子也清醒了,不说胡话了。”
话虽如此,但皇帝仍在盛澜面上寻着了疏离之色,隐隐有些失落。
“澜儿,朕问你,你那日为何要说朕是坏人?”
盛姮心道,狗皇帝还是那个狗皇帝,面上说童言无忌,不会较真,不曾想,未过几日,便来光明正大地兴师问罪了。也不知澜儿会如何答,她这个当娘的也委实有些好奇。
盛澜想了想,道:“因为陛下不守信。”
皇帝道:“哦?”
盛澜接着道:“陛下那日分明答应过澜儿,要将娘亲看护好的,可前段时日,澜儿却听闻,娘亲身中剧毒,生死未卜。”
盛姮忙打圆场道:“傻孩子,娘亲是被奸人奸计所害,怪不得陛下。”
盛澜的双目直愣愣地瞧着皇帝,道:“若陛下真将娘亲护好了,又怎会让娘亲置于那般险境?”
皇帝也正瞧着盛澜那双同自己像极了的双目,沉默了良久,良久后,笑道:“澜儿说得不错,朕未守约护好你的娘亲,你确然是该记恨朕。”
身旁的盛姮将皇帝的胳膊又搂紧了几分,娇声道:“陛下已将臣妾护得够好了,是这孩子年岁小,不懂陛下的苦心。”
皇帝淡笑道:“罢了,不谈此事了,朕今日下午也是闲着,便同你们一道去御花园走走。”
……
隆冬的御花园,花圃里的花早被宫人们换成了冬季盛放的品种,故而一入园中,放眼瞧去,仍是花团锦族、五颜六色的景象,且那五颜六色上皆覆了一层白雪,看着就似佳人着了素衣,不减丽色,又添淡雅。
有美妙的景色,有新鲜的空气,久未出殿的盛澜,本应感到欣喜,可每待她回首见身后跟着的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便觉不自在,变扭得很。
盛澜曾也是个公主,月上王宫里,自然也有宫人伺候她,但哪有过今日身后那般大的阵仗?
走了几步后,盛澜便抬首望着皇帝,问道:“身后跟着这么多人,陛下就不觉古怪吗?”
盛姮忙小声道:“澜儿不可胡言,这是天子仪仗,懂吗?”
言罢,她又转头看向身旁的皇帝,堆笑道:“山野里来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叫陛下见笑了。”
皇帝闻后,神情未变,无喜无怒。
盛澜接着好奇道:“陛下不论到何处,身后都会跟着这般多的人吗?”
盛姮抢着,谄媚笑道:“这是自然。傻孩子,你今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若陛下出巡,跟着的人会更多,那时候,便是诗中所写‘千乘万旗动’的景象了。也唯有这般阵仗,才能彰显出天子威仪,见我大楚雄风。”
若不是女声娇媚,皇帝还真以为是容修从化生寺回来了。
盛姮同容修结识后,察言观色、老谋深算没学来,就只学会了拍马屁,如何换着花样拍马屁。
盛姮的学识放在大楚,称得上是个大才女了,大才女拍起马屁来,自然少不得引经据典,故而盛姮拍的不少马屁,确然也在水准之上,听得皇帝很是舒坦。
此言一出,皇帝的面色是要好看了一些。
可盛澜听后,却叹道:“陛下真可怜。”
盛姮脸色顿变,心道,自己方才好不容易靠拍马屁,救回来的场,又被这野丫头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给搅和了。
她没了法子,唯有出言斥道:“澜儿,不得胡言。”
不曾想,皇帝倒不以为怒,饶有兴致道:“你说说,朕哪里可怜?”
“陛下走到哪儿,便有一大群人跟到哪儿,那陛下还有自由吗?就算陛下手头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却没有寻常人的自由,当然可怜。澜儿觉得,陛下是天下第一可怜的人。”
语落,一片沉默。
这回,盛姮是连斥责都斥责不出来了,只感无力回天。这般的妄语,除了她家的野姑娘,还有谁敢在大楚天子面前说?
身后的刘安福也同盛姮是一个想法。
盛澜第一回 入宫时,刘安福便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印象深刻。小姑娘胆大包天,可皇帝陛下却对她百依百顺,由之任之。那时,连刘安福都以为陛下欲将这个小姑娘留在宫里,寄养在某位妃嫔膝下,好备来日享用。
可谁知,陛下竟将这个小姑娘送出了宫。刘安福本以为这小姑娘吃一堑长一智,再度入宫,言行定会多增分寸,不曾想,数月不见,这个小姑娘的胆子竟是越发大了。
天子听了盛澜的话,久未言,神色变了数变,忽地大笑起来。
盛姮和刘安福俱是一惊,皇帝陛下听了这话,竟不怒反笑?
“刘安福。”
尚处惊讶的刘安福,忙上前应道:“奴才在。”
皇帝道:“让仪仗队散了。”
旨意一下,说散就散。
不过片刻光景,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便没了踪影,连刘安福也被皇帝给遣走了,偌大的御花园里,好似只剩下这一家三口。
这回,换皇帝笑问道:“澜儿,如今你还觉得朕可怜吗?”
盛澜嘴硬不答,也不愿瞧皇帝。
皇帝早看出来了,这姑娘还在同自己赌气,方才那些话,便是故意说出来气自己的。
“朕不妨告诉你一个道理,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自然也能拥有短暂的自由。”
盛姮又适时地为女儿拍起了马屁:“陛下所言,意蕴极深,绝非常人能得,实乃天子之语。澜儿,今日你能得陛下指教,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还不快向陛下谢恩?”
盛澜看在娘亲的面上,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句“谢陛下”。
皇帝见闺女服了软,又见她在细心打扮下,更显粉妆玉砌,极惹人怜爱,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就跟数年前一般。
谁料,下一瞬,盛澜面色立变,一把抓住皇帝的手,送至嘴前,狠狠咬了一口。
一旁的盛姮见了,险些吓晕了过去。
……
宫人们原以为皇帝陛下对盛昭仪已是恩宠有加,可待她的那位女儿入宫后,宫人们才明白何为圣宠无双。
重华宫正殿里,云兮正在向自己主子,一一数着盛澜的那些光荣事迹。
“宫里头谁有胆子当面说陛下是坏人,宫里头又有谁有胆子说陛下是天下第一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