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的堂兄,还是那般讨厌,但皇帝听后,却笑了出来:“谢朕什么?”
“谢你讲了一个扯淡的故事。”
皇帝又生不悦,何以自己和狐狸的凄美故事到了堂兄口中竟成了扯淡故事?
“故事虽扯淡,却让我想通了一些事。”
“何事?”
“过往,我皆是站在娘亲的位置,去看是与非,于是只瞧见娘亲的伤与悲、痛与苦。但或许,那个男人也同你一般,藏有苦衷。”
皇帝想了想,意有所指道:“你是个痴情的人,而有其父必有其子。”
唐堂闻后大笑道:“我瞧着,你同先帝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
盛澜一病,盛府上下皆是忧心忡忡。
原先只是个风寒小病,舒芸也不欲惊动盛姮,找大夫来给盛澜看后,开了几道方子,原以为按大夫吩咐,喝上几天便好了,岂料越喝病情越重,到了最后竟成高烧不退,久睡不醒。
睡着的时候,盛澜便不停地唤着娘,醒来后,迷迷糊糊地又唤起了娘,好似已忘了盛姮早便入宫一事。
两个弟弟见姐姐病成这副模样,也大感不是滋味,尤其是已懂事的盛演,这几日连书都不愿读了。
他越见姐姐这般难受,心头对宫里面的那位皇帝陛下便越厌恶。
若非皇帝抢走了他们的娘亲,姐姐又岂会在病重时这般难受,若有娘在旁看顾着姐姐,姐姐现下定不知会好过多少。
盛演的这些小心思无人能知,而府上众人的心也皆在病重的盛澜身上。
舒芸早是又焦又急,不论展啸如何劝慰都不顶用,若盛澜有个三长两短,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向盛姮交代。
又过两日,舒芸也知有些事不好再瞒了,便写了一封信,劳烦温思齐送入宫去。
不曾想,信入宫的第二日,宫里头就来了人,奉旨将盛澜接入皇宫。
入宫的路上,盛澜一直半睡半醒,浑身发热,难受得厉害,在车上还吐了一两道,不断地唤着娘。
平日里,盛澜难受时,还有舒芸在旁安慰着,但现下舒芸又不在身边,身边只有一两个全然不认识的女子,盛澜便更为难受了,又摇摇晃晃地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便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唤着自己。
“澜儿,澜儿。”
盛澜努力睁开了眼睛,见床边坐着的竟然是娘亲,伸手想要去握,嘴上喃喃道:“娘亲,娘亲,娘亲。”
手伸到中途,却又因害怕而落下。
盛澜怕极了这又是一场梦。
下一瞬,盛澜的小手被床边人紧紧握住。
“澜儿不怕,娘亲在这儿。”
盛澜看着眼前宫装打扮、一脸憔悴的娘亲,微笑道:“澜儿晓得,自个又做梦了,娘亲分明是在宫里的,怎会来宫外见澜儿?只有……只有梦里才有娘亲,也只有梦里才有爹爹。”
……
盛澜一入宫,就被送来了华清殿,皇帝一听盛澜入宫,本想的是缓缓再去,但一握笔,满脑子都是盛澜那张小脸,便不欲再忍,立马摆驾去了华清殿。
盛姮平日里的心思皆在皇帝身上,皇帝每回来华清殿,她便要严阵以待、全心全意地伺候着,生怕哪处地方未将皇帝伺候好,使得他生了厌。
但生了重病的女儿一入宫,盛姮的心思便自然全数落在了女儿身上,哪里还顾得上皇帝,见他来了,也只是敷衍地行了一礼,随后坐回床边,替女儿擦着面上的汗。
盛姮在场,皇帝委实不敢对盛澜表现得太过亲近,害怕盛姮心头又生出疑惑。
不论是哪种疑惑,于皇帝而言,都不大好。
他既不愿身份暴露,亦不愿被当成个觊觎幼女的禽兽。
由是如此,皇帝便只能站在一旁,远远看着,又如盛府那日一般,成了个局外人,想近不敢近,该离却不愿离。
待他见盛澜醒来时,面露欣喜,紧接着,听见“爹爹”二字,更是心念早动,恨不得上前,说一声“爹爹在。”可最终,仍只有立在原地,在那对母女前,皇帝瞧着很是落寞,也很是格格不入。
盛姮此刻眼中唯有女儿,只觉皇帝是死是活,也同自己没什么关系,见女儿睁开眼,能说话了,一时间,笑中带泪,忙道:“澜儿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宫里。”
盛澜红极了的小脸上露出好奇:“宫里?”
问罢,她半睁着眼睛看了看周遭,见确然不是家中布置,且不知比家中布置瞧着要富贵多少。
盛澜边打量着,面上也露出了笑,笑着笑着却又哭了,拉着盛姮的手,不愿放,道:“澜儿好想好想娘亲,澜儿好怕日后再也见不着娘亲了。”
盛姮也将女儿的手握得更紧,道:“娘亲也好想澜儿。”
她只是一两月不见女儿,再见之时,便已情难自禁,泪如泉涌,也不知那些几年见不着自己子女的人,是如何熬过来的。
想到此,盛姮心头莫名一紧。
皇帝仍在远处瞧着母女团聚,不好上前。
盛姮同盛澜又说了几句话,这才想起好心赶来的天子竟被自己冷落了多时,忽有些慌,忙道:“澜儿,还不快见过陛下。”
皇帝见盛姮唤了自己,心头略喜,走上前来,道:“小姑娘可还记得朕?”
谁知,皇帝一至床边,盛澜就将脑袋缩进了被子里。
盛姮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向陛下行礼?”
被子里的盛澜大声道:“澜儿不想见陛下,陛下是坏人。”
盛姮皱起眉来,斥道:“说什么胡话?”说完,忙瞧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见他脸色不算太差,才稍稍宽心。
转而,又轻声哄女儿:“澜儿听话,快出来,给陛下见个礼。”
盛澜仍躲在被子里,有气无力地叫道:“陛下是坏人。”
盛姮的面色更为尴尬,道:“这孩子定是烧糊涂了,平日里都是懂事的,她往日还同臣妾说,很是喜欢陛下,陛下莫要将她的胡话放在心上。”
皇帝不应,面色已然生了变化。
盛姮见盛澜就是不出来,索性扯开了被子,盛澜的小脸这便又露了出来。
谁知她一露小脸,就冷瞪了皇帝一眼,七分怪责,三分挑衅。
第71章 闲书
盛姮生怕女儿惹怒了皇帝, 忙斥道:“澜儿快给陛下见礼。”
盛澜又是一声冷哼。
“陛下,澜儿过往不是这般的。”
皇帝面上强挤出了一丝笑,弯腰替盛澜拢了拢被子, 道:“朕明白, 孩子生病, 脑袋有些糊涂,病好了便是了。”
盛姮朝皇帝一笑,道:“谢陛下体谅。”
谁知盛澜小声道:“你脑袋才糊涂。”
此话一落,床前二人又露尴尬之色。
各有各的尴尬。
盛姮本见女儿生病,不愿斥责, 但现下若再不斥责, 便是她为母不教了。
念及此, 盛姮忙掩尴尬之色, 冷斥道:“盛澜,起来向陛下请罪。”
盛澜闻后,仍无反应,又对皇帝露了个冷笑, 小脸上满是厌恶, 看得盛姮又怕又急,忧心皇帝陛下真怪罪下来。
半晌后, 皇帝无奈淡笑道:“罢了, 你好生看顾自己的女儿。”语落,不等盛姮恭送,便拂袖而去。
殿门外, 候着一群宫人,刘安福见皇帝出了殿,先上前轻声问:“陛下可是要回御书房?”
皇帝恍若不闻,只是立着,目光仍留在殿内,良久不动。
明明本该走,可就连走也走得不够干脆。
今日,合该是一家三口团聚的场景,但他注定不配有姓名。
……
皇帝走后,盛姮本是铁了心要将女儿给训斥一顿,叫她明白何为宫里规矩,何为面君之礼,但转而见女儿小脸烧红,无精打采,咳嗽不断,盛姮再铁的心也软了下来,温声道了几句,警醒盛澜以后不得这般无礼了。
盛澜似听非听,一个劲道,皇帝是个坏人。
盛姮问,陛下坏在何处?
盛澜便又不吭声了。
盛姮听到此,更当盛澜是烧糊涂了,心头又起担忧。
不多时,宫人送来了煎好的药,盛姮端过,坐回床边,道:“澜儿吃药了。”
刚被训过的盛澜很是委屈,将小脑袋缩进被窝里,道:“药苦,澜儿不吃。”
盛姮斥道:“不吃药,病怎么好的了?你定是在府上不好生吃药,才将小病拖成了重病。”
盛澜探出了小脑袋,道:“澜儿不愿病好。”
盛姮皱眉道:“傻孩子,说什么胡话,莫不是真烧糊涂了?”说罢,抬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见女儿的额头没有方才那般热了,这便放了些心下来。
盛澜道:“娘亲先回答澜儿一个问题,答完澜儿就好好吃药。”
盛姮温柔笑道:“说。”
“澜儿既然是因为生了病才入得宫,那病好后,澜儿是不是就会被送出宫去?”
盛姮语塞,没想到女儿一猜便中。
若答是,未免伤此刻女儿的心,但若答不是,病好后,同样伤人心。
盛澜从盛姮语塞中,早瞧出了答案。
“所以澜儿不愿病好,因为病好后,澜儿就不能在宫里头陪着娘亲了。”
盛姮微笑道:“娘亲在宫里头很好,不用澜儿陪着。”
盛澜固执道:“娘亲过得不好,因为陛下是个坏人。”
盛姮一听,脸色顿变,小声斥道:“娘亲同你说了,入宫后要谨言慎行,有些话不得乱说,尤其是事关陛下的话。再来,若无陛下恩准,你现下怎能入得了宫?”
盛澜哼了一声,道:“假好人,伪君子。”
盛姮一怔,不曾想自家女儿竟如此聪慧,见了几面,就能瞧出狗皇帝的真面目,不由有些得意,得意后,又有些放心不下。
“娘亲料想,你在宫里这段时日,陛下应当会想法子来同你套近乎。到时候,你可别同往日那般,被一桌子好菜就给傻乎乎地骗走了,到了后来,成了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盛澜点头,道:“澜儿才不会再次上当的。”
盛姮欣慰一笑,半晌后,又道:“但是你嘴巴上又要乖巧,不能惹怒了他,要把握好其间分寸。”
顿了半晌,盛姮收敛了面上的笑,肃然道:“还有一件最为紧要的事。”
盛澜道:“澜儿听着。”
盛姮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千万不能让他碰你的身子。”
盛澜道:“万一他真要碰澜儿,怎么办?”
盛姮想了许久,给出了一个答案。
“咬他。”
……
待守着盛澜服完药,安稳睡下后,盛姮也已很是疲惫,但却知,现下还不是该睡的时候。
她家的任性闺女把皇帝陛下给气着了,便只有自己这个当娘的去善后了。
盛姮很是清楚,皇帝这人极为记仇,面上虽笑着说见谅,但心里头的小本子,定是早将此事给浓墨记了下来。
若她今夜不卖力伺候着,皇帝的那口气怕是顺不下来。
今夜盛姮去皇帝寝宫,倒未被拦,入殿前,还见刘安福好心地给自己递了个眼色,这便是说皇帝如今的心情确然不佳,须得仔细伺候。盛姮到殿时,皇帝已更完衣,正倚在榻上看书。
许澈当年在月上时,便有个习惯,心头气闷之时,就会在临睡前,看起闲书,消愁解闷。所看闲书,多是些不必费脑子的传奇话本。
盛姮每回见许澈看这种闲书,都会觉不悦,直斥他没出息。
在盛姮瞧来,这种闲书,都是大楚那边没出息的男子写的,没出息的人写出来的书自然也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看,有出息的大人物岂会看这种通篇不着边际的东西?
许澈却觉,此乃消遣之物,看后图乐,不必较真。
两人各持己见,谁也说不服谁,有回还真因一本闲书起了争执。
盛姮还记得,那本闲书名为《仗剑逍遥传》,讲的是一个少侠闯荡江湖,最终功成名就,抱得美人归的故事。抱得美人归一事,并无什么,但那位少侠最后竟抱了五个美人归,这落在盛姮眼中,便有些什么了。
盛姮那夜不由分说,夺过书,劈头盖面就斥起了许澈,一斥他没出息,二斥他不守夫道,看这种全无夫德的书,简直罪大恶极,万分该死。
在月上多数时候,许澈还是能忍。但那夜,许澈心头本就憋闷,加之书正看在兴头上,却被妻子夺了过去,火气上头,便怼了回去。
“臣有出息时,王上便恐臣欲谋你江山,责臣不安分,不懂为臣之道。可待臣安分守己了,看些闲书消遣,王上却又斥臣没出息。如此看来,臣有出息是错,没出息也是错,求王上告诉臣,臣究竟是该有出息,还是没出息?”
“至于夫德一事,若臣真有数女共侍一夫之心,那当初便不会执意嫁入月上。臣虽只是个商贾之子,但若真想要在大楚纳妾,也不是没这个条件。”
盛姮说不过许澈,便也懒得说,当面撕书,揉成一团,重重地砸在了许澈的脸上,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自此后,许澈再也不敢在王宫里看传奇话本了,就算想看,也是偷偷溜出宫去,做贼似的买一两本,看后便焚。
回想至此,盛姮心头有些说不出的酸楚,握紧了几分手头的小瓷瓶,到了皇帝跟前请安,皇帝只道了一句“平身”,目光又落在了书上。
盛姮近前娇声道:“陛下看什么书,看得这般入神。”
皇帝道:“闲书罢了。”
“陛下看的书,定是好书,臣妾也想开开眼界。”
听罢,皇帝合上手中书,将封面露在了盛姮眼前。盛姮定睛看去,只见封皮上印着“仗剑逍遥传”五个字,心头大怔,目光里皆是讶异。
半晌后,皇帝抬头,挑眉问道:“昭仪好似有些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