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谁乐意深夜起来做饭的?
故而,唐堂被人扰了清梦,张口便来:“操他娘的,今夜又是哪个天王老子胃口好?”
话音刚落,这才看清来人,面色顿变,恨不得收回方才的粗话,忙垂首道:“义父。”
堂堂太监总管亲至御膳房,绝非一件寻常。
唐堂想了片刻,试探问道:“可是陛下要传膳?”
刘安福轻摇头,左手提着一盏宫灯,右手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唐堂老实闭嘴,跟着刘安福走出御膳房,一路上刘安福无言,唐堂也不敢多问,只是紧跟着,一前一后。
已是深夜,今夜虽无雪,但寒风刮在脸上,仍冷得厉害。唐堂穿得单薄,深夜走着,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走了许久,唐堂终见前方有了灯火,非但有灯火,还有数个燎炉,定睛再看,原是一个亭子,亭内一人,玄衣狐裘,威然而立,好似寒风都近他不得滟。
刘安福将唐堂送至亭外,朝他轻点了点后,便躬身离去。
唐堂站在亭外,一时犹豫,不知是该进,还是不该进。
片刻后,唐堂还是挺起胸膛,走进了亭内,到了男子身前,规矩行礼道:“奴才叩见陛下。”
皇帝转身,见跪在身前的唐堂,淡笑道:“朕还以为唐兄无勇气走入亭里。”
唐堂道:“陛下这唐兄二字当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哪有资格同陛下称兄道弟?”
皇帝回过神,嘴角噙笑道:“唐兄如今的这个姓确然是易让人生误解。”
言罢,皇帝伸手,唐堂明白这是要扶自己,忙先起身,退了两步,垂首不愿看皇帝。
皇帝见此,也未近前,道:“旁人误解便罢了,但你应当该清楚,朕说的不是唐兄,而是堂兄。
第70章 往事
唐堂堆笑, 又退了一步,道:“不论是唐兄,还是堂兄, 奴才皆不敢当。”
听到此, 向来冷峻的皇帝终于敛去了面上虚伪的笑意, 道:“那谢衍二字,你敢不敢当?”
唐堂眼眸低垂,道:“谢衍?好熟悉的名字。”
“堂兄还要演?”
唐堂假作未闻,接着道:“奴才如果没记错,谢衍似乎是宁王府的那位世子殿下的名字, 可那位世子殿下不是二十年前便去了吗?”
皇帝不再言, 目光落至亭中石桌上, 上面放着一封信, 看了良久,极不客气道:“若非皇叔又求朕了,你以为朕真有这闲情雅致在冬夜里同你话家常?”
明明这时候,他该陪着因担忧女儿病情而哭红了眼的狐狸。
唐堂仍不领情, 弯下腰道:“奴才恭送陛下。”
皇帝虽恼, 但无法真一走了之,轻叹一口气, 耐心道:“皇叔的病情越发严重了, 他告诉朕,死后想有个儿子去送终。”
唐堂听到此,面色微变, 半晌后,直起了身子,淡淡道:“如果奴才未记错,王爷膝下有好几个儿子。”
皇帝道:“老天不怜,你的弟弟们悉数夭折了,且他们皆非嫡出。”
唐堂冷笑道:“夭折一事怪老天?难道不是该怪他后院里那群阴毒的女人们?陛下,恕奴才直言,他无儿子送终,这就叫报应。”
皇帝一针见血道:“莫论你承不承认,你身上都流着谢家的血,二十年前,你是宁王府的世子,二十年后,你依然是。”
唐堂面上的冷意更甚,好似眼前站着的不是至高无上的大楚天子,而是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弟弟。
他平静道:“二十年前,我便不是什么世子了,二十年后,则更不会是。”
皇帝听到此,已生怒意,微眯眼道:“若你不是,今夜又岂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若你不是,前段时日又哪来的胆子在朕眼皮子底下,同盛昭仪走得那般近?你也好,盛昭仪也罢,皆是有恃无恐,知道真气了朕,朕也不会对你们二人如何。”
唐堂一时语塞,皇帝说的不错,若他不是有底牌在手,岂会真傻得去陪后妃演一出稍有不慎便会掉脑袋的戏。
倘若是十年前,无牵无挂,真掉了脑袋也无妨,但现下,有妻有儿有女,他还真有些舍不下自己的这条贱命。
“不谈现下,再谈当年。若当年不是皇叔暗中出面,为你周旋,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娶到郭敏?世间事不是话本子,没有那般多的传奇,更没有那般多的好运。”
皇帝说到此,近前一步,这回,唐堂却未往后退了。
“朕虽对郭敏无情,可一个厨子竟抢走了朕的未婚妻,使得朕颜面扫地,一时之间沦为天下笑柄,此事叫朕如何能忍?但朕却真忍了下来。世间人皆以为朕的成全和宽宏大量是出于对郭敏的爱,但你应当明白,朕的对你们的成全不是看在她的份上,而是看在你的份上。”
皇帝又近一步:“若你不是宁王世子,十年前,早便死在京城了。民间百姓们,一谈及你,都说你运势好,有神灵庇佑,方才能屡屡躲过皇室和郭家的暗杀,熟不知,你背后站着的是先帝和宁王,有他们护着你,母后和郭太傅又岂能寻着下手之机?”
“所以,不论你承认也好,逃避也罢,你现下拥有的这一切,都离不开你身体里流着的谢家血。”
皇帝的话句句在理,神色更是正经十分。
唐堂却越看越想笑,最后,美得雌雄难辨的脸上真露了一个嘲弄的笑:“陛下说得这般正义,让奴才险些都要忘了陛下当年做的阴毒事。”
皇帝的神情生变,但极快,重回镇定,剑眉轻皱,道:“朕问心无愧。”
唐堂嘲意更甚,道:“陛下虽不是他的儿子,性子倒同他一般,一般的冷血绝情。那件事,先帝能原谅你,但我却不能原谅他。”
皇帝淡淡道:“若先帝不原谅朕,二十年前,东宫之位就是你的了。若朕三年前未回朝,那这把龙椅迟早也会落在你的头上。”
天下人皆知,先帝只有一个儿子,且也只有宁王一个亲兄弟。
天下人也知,宁王有了多少个儿子,便夭折了多少个。
但天下人皆不知的是,宁王还剩一个嫡长子在御膳房里做厨子。
皇帝忽想到昨日下午的棋局,又道:“朕每每念及这些事,便不得不对郭敏心生敬佩,茫茫人海,她是如何在不知情下瞧中你,并对你死心塌地的,莫非世间上还真有天生凤命这一说法?”
皇帝语调越平静,便越易使人心生畏惧。
越是轻描淡写,内里越是波涛汹涌。
唐堂听到皇帝言及皇位之事,心下一紧,便不敢再像方才那般放肆了,忙道:“所幸陛下回朝了,才有现下这番盛世景象。且命理玄说,不过是江湖骗子拿来讨饭吃的,陛下万万不可信。”
“先帝临终前,亲口对朕说了,若朕不回朝,皇位就传给他唯一的侄子。朕不在的这些年,你在宫里,想来也陪先帝度过了不少时光。朕早便该好生谢你,替朕尽了孝道。”
诛心之语一出,饶是唐堂再镇定,也腿软得跪在了地上,道:“臣对帝位绝无觊觎之心,望陛下明鉴。”
语落,沉默无声。
良久后,皇帝大笑道:“堂兄终于愿意自称臣,而非奴才了。”
唐堂听了这话,才明白自己又被眼前这个狡诈阴险的堂弟给算计了。他步步紧逼,以皇位为胁,要的就是自己的一个“臣”字。
人只有在最紧要的关头,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
皇帝阴谋得逞,露了笑意道:“你不必多想,朕的龙椅坐得很稳,既不会被人夺去,亦不会拱手让给一个厨子。”
唐堂起身,抹了一把额间冷汗,恭维道:“陛下有如此想法,实乃天下之幸,社稷之福。”
皇帝见昔年骄傲自负的堂兄已习惯了奴才样,不禁又叹一口气,道:“罢了,皇叔的话,朕已带到了这里。就算你当真铁了心不回去承爵,也该带上三个孩子,回府上看看。皇叔说,他也想瞧瞧自己的孙子孙女。”
一提及那个男人,唐堂的面上又露冷意。
皇帝劝道:“父子间哪会真有一辈子的仇?”
言罢,他想到了一些人,一些事,感同身受道:“且,皇叔兴许也同朕一般,已然尽力了。”
有些人若真想寻死,那是拦不住的。
有些情走到尽头,那是挽不回来的。
皇帝的心头忽而生出了畏惧。
倘若有一日盛姮真自寻了短见,儿女们是不是也会像唐堂一般,恨他们的生父一辈子?
唐堂听了此话,果生反应,抬首道:“陛下是指在昭仪娘娘一事上,已然尽力了?”
皇帝不答。
郭敏叮嘱过唐堂,莫要再插手皇帝和盛昭仪之间的事,但事已至此,唐堂再隐忍不住,道:“不瞒陛下,奴才与昭仪娘娘已结为了义兄妹,故而,今夜奴才想为娘娘说几句话。”
皇帝听后又惊又恼,最后尽数归为释然,思索片刻,打趣道:“按辈分,她应当叫你一声“表叔”,何必多此一举,还结什么义兄妹?”
唐堂一直很清楚,他在盛姮身上瞧见了母亲的影子,不仅是因二人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性子、相似的经历,还因那层不算深也不算浅的血缘关系。
唐堂也笑道:“表叔听着太老,还是大哥听着亲切。”
一想到盛姮,唐堂的面上便会不禁露出笑意,正如盛姮想到唐堂,面上也会不禁露出笑意。
这种笑意落入皇帝眼中,便只能化为恼意。
皇帝皱起眉头来,半是恼,半是嘲,道:“堂兄,你当年抢了朕的未婚妻,现下莫不成还要打朕发妻的主意?”
“发妻”二字一落,唐堂面上的笑意忽变惊意。
皇帝这才敛了恼意,欣赏起了唐堂目中的惊意,
片刻后,他坐在了桌旁,道:“堂兄可有兴趣听个极长的故事?”
唐堂沉默片刻,也落座,笑问道:“有酒吗?”
……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皇帝有故事,皇帝也有酒。
谢彻自幼便没有什么朋友,他的身份,注定围绕在其身边的永远都是奴才和臣子。回想幼时,同龄人中唯有一位堂兄,敢斥他、凶他、甚至揍他。
他的父皇对他这位堂兄的喜爱好似也远胜于他。
大约是因这位堂兄很会说话,模样又生得俊俏,而谢彻则是个沉默寡言,且面容冷峻之人。
有回谢彻和堂兄打了一架,两人都鼻青脸肿,衣衫不整,到了御前。先帝一见两人,眉头便皱了起来,随即,先对堂兄温声安抚了一番,再然后,却冷色训斥起了谢彻。
那时,谢彻觉不公极了。
待到做了父亲后,谢彻才渐渐明白了父皇的苦心。
做父亲的,对自己儿子自然要比对侄子严厉。
毕竟,儿子是亲生的,而侄子则终究隔了一层血缘。
那时谢彻因不懂父皇的深意,所以不大喜欢这位堂兄,现如今他虽懂了父皇的深意,却依旧不喜欢这位堂兄。
但有些话,有些事,似乎只能对眼前这位不大待见的堂兄道出。
毕竟,他们间终究有一层血缘。
就着寒风,饮着温酒,皇帝平静地讲完了十年前的那个故事。
唐堂也很平静地听完了,听完后,一向话多的他,什么都未说。
因为那当真是一个叫人无话可说的故事。
良久后,唐堂毫不留情道:“你的苦是你自己作的,她的苦归根究底是被你作的。你犯下的错不小,可她的错却又更大。”
皇帝赞道:“朕花了十年才看明白的事,堂兄竟在了一席酒话间,便看透了。”
“大约这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皇帝颔首,又饮下一杯酒。
唐堂也跟着饮下一杯,道:“陛下可曾想过,你如今对她这般,究竟是因为爱,还是因为问心有愧?”
这是一个极为犀利的问题。
皇帝想了良久,道:“爱愧交织。”
唐堂举杯邀皇帝相碰:“那你打算何时袒露真相,莫不是想要瞒一辈子?”
皇帝举杯相应,苦笑道:“瞒不了一辈子,朕在等时机,且盛演那孩子,朕很喜欢。”
天子有时也不过是个寻常父亲。
但对儿子来说,天子的父爱委实太沉。
寻常父亲说喜欢一个儿子,那便仅仅只是喜欢,但若天子说喜欢一个儿子,那便意味着喜欢之外的旁事。
比如不忍见他流落民间,又比如储君之位。
又沉默良久,唐堂道:“时机定当要选好,否则……”
顿了半晌,唐堂道:“不妨对你直言,她现下的模样,同我娘当年全然一般,强颜欢笑,心存死志。”
“朕瞧得出,也怕得很。”
“那夜,我同程道正说过此事,他同我讲,昭仪娘娘这副模样,绝非是寻常伤心、故作矫情,而应当是得了一种病。”
皇帝放下手中酒杯,惊道:“病?”
唐堂也放下了手中杯,道:“在医道上,我也是个局外人,你改日传他来好生问问。”
皇帝一听此事,恨不得立马传召程道正,问个清楚,但终还是被理智给止住了。
而对坐的唐堂,目光则落至了石桌上。
桌上有酒,有杯,还有一封信。
那个男人的信,在唐堂还未入亭前,便被皇帝摆在了此处。
唐堂伸手,欲去拿,可伸出的那只手,却如何也落不下去。
一旦落下去,那便言明,有些事要变了。
但最后,唐堂的手还是落下,拿起了那封信,道:“阿彻,多谢。”
儿时,人人都唤谢彻“太子殿下”,可唯有这位堂兄偏偏唤他“阿彻”,母后晓得了虽心生过不悦,怪责世子不顾君臣之别,但见先帝爱极这位侄子,便也不好多说。
初时,谢彻听讨人厌的堂兄这般唤他,也有些不悦,但听久了,竟习惯了,若有一日,堂兄正正经经地唤他太子殿下,他还反觉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