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要把你嫁给太子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你不愿。”他深提了一口气, 语态深沉, “可你为何来见太子?”
我不惊讶, 心中有数, 便坦然道:“哥哥既知我不愿,我还能来做什么?我不敢, 也无法左右父皇之意, 只能去求太子。”
他笑出来,略带苦涩, 却道:“你为了那个仲满真是煞费苦心。”
他提起仲满虽不算突然,但他这次没有再以“那个留学生”称之,我听来亦是有些意外之喜的。
“其实,我之所以另辟蹊径, 还是仲满给我的启发, 我并不算费心。”我摇头道,心中十分感慨,“那时契丹请婚, 皇后的表文出了差错,和亲公主写成了我,消息传出去便为仲满所知,而他以为真的是我,情急之下竟自去求见契丹王,说明了缘故。他为我敢与虎谋皮,我难道莫敢一试?”
谭哥哥闻言也自一惊,道:“有些胆识。”却转又笑开,“玉羊,我今日去见太子,也是在做同样的事。”
我这才了然。方才太子莫名道来的那句,原是已猜到了我的来意,而潭哥哥也并非不知我为何去找太子。
“我拒绝了你的心意,你就算不生气,却也没有理由再帮我,可你为什么还要帮我?”我心下动容,也便直言。
“不,你拒绝了我,我是很生气的,可付出的真心是收不回的。”他注视着我,诚恳而又淡然。
我不禁自悔,想这道理我怎么竟还用问?
“是玉羊亏欠潭哥哥的。”我低声说道,别无所措。
“我与太子虽非同母,可自幼长在一处,情谊非浅,我去向他说,总比你说得容易。”他并不在意,愈加大方明朗,又道:“玉羊,太子已经答应去向父皇推延婚事。”
“这……这却如何拖延?拖延之后又如何?”我猛听虽是惊喜,却又不免思及长远。
“你也知道父皇是个怎样的人,直言抗旨是没有胜算的,故而眼下最好的办法只有这条缓兵之计。”他向我投来冷静的目光,语气沉着,“自立国来,多数太子都是先行冠礼而后成婚,如今太子才不到十七岁,尚未及冠。而虽说太子及冠并不一定要等到二十岁,但以此为由,拖上数月却是没有问题的。要知道,太子及冠是一件很隆重的事,光是有司准备礼仪,便要费上些时日。”
我听到这里心中安定不少,想这个办法倒是独有其妙。
“这推延之后,便要看那个仲满了。”他放慢了语速,变得郑重,“我在宫外已有耳闻,他如今名气不小,是有些才华,而且会去参加春试,对吗?”
“嗯,他都是因为我。我与他身份悬殊,他只有春试得中,入朝为官,面见父皇,才能有机会与我在一起。”
“春试放榜在二月,拖延的时间便足够了。”
他是出于私心助我,可筹划安排,言之切切,却又是这般坦荡磊落,慷慨无私。计策已定,诚然可悦,但我连一句道谢之言也说不出口。我觉得任何话语都是太过轻巧,亦反显得是刻薄于他 。
“玉羊,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倘若将来终究不成,你便依旧要嫁给太子。到那时,切不可再过于执着。”他眉头紧皱,言辞恳切,却连这些后话都细细叮嘱。
我也知道此事难于登天,但我这一时无法想象后果,也不敢去想。我点了点头,低下眼睛,不曾开口。
“玉羊!”蓦地,他不知因何激动起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双臂愈发缠紧,勒得我气也喘不上来,只徒然挣扎。
“若早知你会回来,也知父皇要将你嫁给太子,我当年便不会自毁容貌!玉羊,我真的不舍得看你嫁给别人!”
不知他这句话从何而降,我便浑身僵住,再也无心挣脱——他额上的伤疤,不是开元二年西苑狩猎时为豽所伤吗?
许久,他终于将我放开,却已经是满面泪痕。
“潭哥哥,你脸上的伤难道不是意外吗?”我一问便是心上一颤。
他长叹了一声,双眼一闭又落下两行清泪,沉沉道:“我是长子,资质并不比太子差,而母亲的地位亦与赵婕妤相当,当年父皇与群臣议储,便首先定下的是我。然而,我的母亲并不希望我成为太子,别人以为的荣耀、尊贵,在她眼里都一文不值。她早年嫁给父皇,亲历了女皇帝当政时的腥风血雨,她不想让我也卷入权位的斗争。”
刘美人的低调涵养我不是不知道,早在她警训楚妃时我便领略过了,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她的深明大义竟至如此。
“所以,在父皇下诏册立太子之前,我母亲便狠下心要我自毁容貌,假作狩猎所伤,以此放弃太子之位。一国储君乃至一国君王,不可能是一个仪容有损的人。”
他说得悲凉,而我也近乎哽咽,心中感受无以言表。
“玉羊!若我当年没有遵从母命,那现在的太子必定是我,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娶你了!造化弄人!世事弄人!”
他悔恨交加又痛心疾首,我终究无法体会他的情状,只能默然注视,心内暗痛,不堪相酬。
……
后有几日,果然太子那处传来消息,册妃之礼改在太子及冠礼后。虽则一计已成,我亦自是不敢掉以轻心。想那时未有册妃之事,我也是做了两面准备,如今事情更难,我便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也罢。
展眼到了二月初,春闱之期已在弹指。不论在宫中还是府上,我都是坐立不安,连觉也睡不稳,就好似自己是今科应试的学子,却又比学子渴望功名之心更加煎熬。
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他了,一日,终是强忍不住,往四方馆去了。及至四方馆门首,脚步自然急切,倒未留心,擦肩碰上个人,恍惚觉得身影相熟,抬眼看时,果非生人。
“王乐丞!你是来见仲满的?”
他见我也有一惊,揖手忙道:“正是。县主如今怎得还可出宫?”
“此话何意?我怎不好出来的?”我想他这话倒蹊跷。
他却叹了一声,这才解释:“仲满兄听闻陛下要将县主指婚太子,心急如焚,因我能在宫中行走,他便与我打听消息,如此已有些时日了。因尚无明旨,又对内宫详情不得而知,便以为县主应是待嫁宫闱,并不得自由行动的。”
我当即心中一沉,再顾不得与王维多言,拔腿便奔向仲满宿房。册为太子妃可比和亲严重多了,我一直就怕他为此事影响,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真是防不胜防。
“满郎!”
到时,见门虚掩着,我飞快冲进屋内,也不论什么情形,只看他背对人坐在书架前,便直直扑过去从背后拥住了他。
“你不要怕,现在一切未定,你安心应试,其余的事都交给我!”
我尽力张开双臂将他抱得很紧,安慰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我觉得唯有如此才能稍加宽解。然而,许久过去,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说话,也不动。
“玉羊!”
终于,听得一声熟悉的嗓音,可却是从我身后传来的——我抱住的这个人竟不是仲满吗?!!
我大惊失色,赶紧松开手臂,身子不觉向后跌去,而这才见,此刻站在门下的才是仲满,我之前抱的是羽栗吉麻吕……
忙中出错,慌中出丑,这叫我如何自处呢?又不免进退难定,大为窘迫,只赶紧屈膝捂脸,恨不能就此化烟飘走。
我心中犹若巨石压制,羞得脸面滚烫,听仲满遣了吉麻吕出去,又有关门的声音,便才敢略抬起头,从指缝中探看。一看,仲满就坐在我的正面,脸上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你还笑!还不是都怪你!”我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了,只扬起脸指着他喊道。
他不说话,仍带着笑意,忽地握住我指向他的手,将我揽入怀中,这才道:“都是我的错。才刚有事出去,让吉麻吕略理一理书卷,却不料你会来。你好久都没有来了。”
听到这里,想再生气都难,不过嗔怪一句了事,却转又想他这状态,觉得不对,因道:“我进来时看见王乐丞了,他都告诉我了。他说你为我的事心急如焚,可我怎么看你一点都不急啊!”
“玉羊。”他柔声唤我,松开双臂将我扶持坐正,目光炯炯,“你我之间想要修成美事,必不会一帆风顺,我心中早有准备。我也同你说过,既答应你全力以赴,便不会因为旁生的枝节而自乱阵脚。所以,虽然忧心如焚,却也不会因小失大。”
“我还一直怕你知道后分心难过。”我点点头,心中慨然,缓缓却又觉出另一点怪处,便道:“这内宫之事非比上次和亲,又无明旨,你是如何得知的呢?要说是王乐丞告诉你的倒还罢了,可他说是你闻知后才找他的。”
仲满闻言神色凝重了几分,提了两个字:“楚妃。”
我恍然,一通百通,想是除了她倒不会有别人。略作忖度后,不免将先前楚妃找我的事,并潭哥哥助我之事都说与仲满知晓,想他心中能有个计较,也添些主意。
“庆王于仲满有大恩。”仲满沉默许久,感动中又带着十万分的庆幸,“他为仲满争取的时间,仲满必不辜负。”
我笑笑,与其执手相看,许多心意,尽在不言。
作者有话要说: 仲满:下次不要随便抱别的男人
玉羊:所以怪我咯?留个学还要带个随从,就你特殊!
仲满:对啊,我就好棒棒的,我家超有钱的!
玉羊:(举起了要钱的手疯狂暗示)
仲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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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章李潭的情节有点泪目,虽然历史上他的戏很少,都是我给他加的。
他是长子,皇后又无子,刘美人的出身又比后来太子的母亲赵婕妤要高,所以必然是顺位的第一皇位继承人,就算坚决不受太子位,将来也必定为人打压,还是刘美人看得清,要他彻底断绝继承皇位的可能,他自毁容貌的时候得多大毅力啊!心疼ing~
第63章 一声天鼓辟金扉(一)
春试开场的这日是二月十三, 虽无雨雪, 却着实春寒料峭, 冷风侵骨。泱泱学子,数以千计, 便要在这样的节气向苍天一问前程。
我也来问前程。
春试的地点在皇城内尚书省的都堂, 卯时开考, 酉时收场,而依照我朝举试之法, 进士一科凡试三场, 每场相隔三日, 故此一连九天都是考期。
抵达皇城前的安上门, 还不到寅时,却已有学子排起了长队, 直将临近的几条宽敞坊街都占满了。这些人中, 有的带了仆从,一应考场所需之物都在仆从手里, 自己一派潇洒;有的衣着简朴,孤身而来,用度之物只得手拿肩扛,颇显寒微。
我没有告诉仲满我会来, 自然也不会刻意寻找他的身影, 我感受着这般气氛就已经足够忐忑了。
略时,见路旁一个茶铺开始经营,便索性去那里坐着吃茶等待。热茶入口, 心中到底纾解一些,却偶然一瞥,见这茶棚外沿蹲着一个形容惨淡的人。
此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倒还手捧书卷,旁若无人地诵读,而听其口音,我更熟悉,正是越州口音。便想来,他定是从越州远道而来的学子,今天也是要应试的。
因算是同乡,又怜其凄凉,便不免上前请他入座,也吃一杯热茶。他连声道谢,亦连番推辞,与我相让了几回才应承,行事态度倒很谦逊知礼。先有几句寒暄,他报上家门,乃称越人钟灏,字广白,神功元年生人,岁齿二十有六。
“小公子体态不俗,气度不凡,定出公辅之门,却不嫌钟某微贱,此等胸襟着实令人可敬。钟某能与小公子同科应试,实为大幸。”
我一笑,想自己日常爱着男装,当此春试之期倒让他误会了,便道:“钟兄谬赞,我并不是来考试的,只是来见识见识罢了。我曾在越州住了七年,如今虽口音渐改,却还是有些的,你倒没听出来?”
“哦!便说公子口音有些不同,却不料还算是钟某的乡人!”他惊讶不已,面上添了些庆喜之色,以后不再多言,彼此静坐吃茶。
时下寅时已过,天光大亮,安上门内接连出来两队专差胥吏,总有三四十人,为首的一声高呼,小吏们开始引导众学子验身入场。这钟灏便向我告辞,去了几步又回身对我深深作了一揖,甚是重礼。
我就在这茶棚里远远望着,心中由忐忑而变得五味杂陈。科举取士固比古时察举、征辟等取士之法公正合理得多,却也是一朝一时定人命运,大抵都是无情的。
学子们入场完毕,街坊各户也开始了一日的营生,车来人往,语笑喧哗,自与城墙之内是两样世界。
“姐姐!玉姐姐!”
正欲回府,待晚间散场再来,却见头前驶来一驾马车,里面下来之人倒是同心。她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也不及侍女给她理好裙子,便向我跑来。
“早知姐姐也来,昨晚便与姐姐同住了!今早为避我母妃耽误久了!怎样?我是不是来迟了?他们都进去了吗?!”
看她这般,我不免好笑,有意打趣,便佯作认真道:“嗯,进去了,你再晚些来,直接能赶上放榜了。”
“啊?真的啊?!今天就能知道中不中吗?那我就在这里等吧!”她是一点话外之音也没听出来,只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明眸含情,两颊微红。
“你真是……”我算是给自己添堵了,抬起手便朝她脑门一拍,“好歹也是皇宗县主,竟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哪有今日开考今日就放榜的?逗你都听不出!”
“我又不考试,哪里管这些,姐姐既知道,便与我说说?”她却不论,只娇憨地挽住我,猫儿似的往人身上蹭。
我是拿她没办法,不过摇了摇头,请她一起回府,也正好借此打发打发时辰,遣散遣散心神。
寝房内阁,一盆炭火烧得温暖,霜黎安排上了些茶点果食,不免我与同心二人就此谈讲起来。
先为册妃之事说了一回,她知此中内情,便也安慰几声,而她虽无婚事所扰,却也为天阔的前途频频伤怀。总之,两个人同病连根,各自都不算畅快。
另便说起这举试之法。我先将最浅的考期、时辰与她说明,再便深析考试的内容定制,一应都与她细作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