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引——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9-02-11 10:59:45

  此刻早已过了平素集议听政的时辰,便想着父皇召见仲满必也不在正殿,于是左右寻去,果在西侧一处殿阁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守候门外的内侍以为我要闯殿,急急将我拦住,还道:“县主不可,陛下正在召见日本国的新进士!”
  里面怎样情况,我岂不比他清楚得多?便不理睬,只轻轻伏到门边,先探出半个脑袋抬眼去看。
  殿中除了父皇和仲满,便只有阿翁一人陪侍,倒是一番私下随和的情景。父皇危坐上席,满面欣然,而仲满站在殿堂中央,面对父皇,我倒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他腰背端直,尚算从容。
  想是我到之前父皇已问了他的家世来历,这一开言却对他很熟悉,说道:“你们阿倍家是皇族的后裔,也是日本的世家大族,祖祖代代更是人才辈出,便可见你的才学修养也是家风相传。此次你应试中第,可谓是旷古未有,一枝独秀。朕要嘉许你,就免你关试,赐你官职宅邸,让你为我大唐效力,你可愿意?”
  “臣愿意!”仲满毫不犹豫,三个字掷地有声,伴着话音又向父皇行了跪拜大礼,呼道:“阿倍朝臣仲麻吕叩谢陛下天恩!”
  父皇大悦,只叫他免礼起身,却又露出忖度的神情,缓缓道:“阿倍朝臣仲麻吕,这个名字倒有些太长了,你要留唐任官,应该取个唐名才是。”
  “回禀陛下,臣的本名原是阿倍仲麻吕,‘朝臣’二字是象征荣耀的赐姓。当年因为祖父颇有军功,天皇便赐予阿倍家这份荣誉,从此以后,阿倍家的子弟都会在名字前缀以‘朝臣’二字。臣留学大唐后,便简作朝臣仲满,或以仲满为名。”
  原来他的姓名里还藏着这般名堂,倒又令我涨了见识。父皇听罢也是频频点头,说道:
  “原来还有些渊源。朝臣仲满,仲满……”父皇念着他的名字,眉头又略皱起,却似还有未尽之意,才道:“朝臣仲满,仲满,听起来都不像唐名,而你既入唐为官,朕便赐你一名吧。就取‘朝臣’的‘朝’字之音,定一个‘晁’姓,日兆之晁;这名嘛,就叫‘衡’,本义乃是横木、横梁,则可引为重任、重望之意。晁衡,朕便以此名勉励于你!”
  父皇真是好兴致,这赐名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又可见,父皇是当真爱惜他的才华,当真看重他。
  晁衡,晁衡,这个名字虽一时还有些不惯,却着实意义深远,是个极好的名字,以仲满的为人,更是极相配的。
  仲满谢恩,又是顶礼一拜,声音较之方才更显铿锵有力。而眼看殿中越发喜气盈盈,我却不禁生出许多迟疑——难道真要在今日就向父皇说明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就要这么快舍弃吗?
  “陛下,臣斗胆还有一事相求!臣,想请陛下赐婚!”
  只一恍惚,却已见仲满将事情说了出去,覆水难收。
  “哦?这倒稀奇,你看上哪家女子大可自行聘娶,要朕赐婚,莫非那女子出身不同?你说说,却是谁家女儿啊?”父皇自不明情由,仍是一副轻松态度。
  “她是……”
  “父皇,是我!”
  我踏进去,只有一个念头,君子偕老,风雨如晦。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我们仲满今天开始换马甲啦!很多小天使不太知道阿倍朝臣仲麻吕这个名字,还以为这是杜撰的人物,其实不是啦,晁衡这个名字,大家的高中历史书上应该都提过一句,认识了吧?
仲满被赐名这件事在史料上也只是短短几句话,我为了描述这个赐名的过程简直秃了头,既怕过于简单显得不庄重,又怕过多描述显得乏味,希望你们会喜欢,也希望你们由此对晁衡有更多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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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死的二人组开始正式抗婚了,他们如何能够取胜?且听下回分解!
 
  第66章 晨星寥落曙光浮(一)
 
  我的声音并不大, 但足以震动这殿上的君王。君王大怒, 却未发作, 我只是从他迅速冷却的面色里看出了山雨欲来,雷霆将至。
  “玉羊, 你怎么……”我与仲满并肩而跪, 他稍稍侧脸, 却是投来一片忧虑的目光。
  “别怕。”我淡淡一笑,以他最常说的这两个字回应。
  “修成县主!”
  殿上有人说话了, 是阿翁, 是我一向尊敬, 也很疼爱我的阿翁。他半躬着身子, 眼中惊恐又急切,似是想劝我, 却又实在无奈。片刻, 他亦向父皇跪下了。
  也许父皇已经怒到无法表达,但我还是可以陈情的。于是, 深深一拜,以一种平稳却不免悲壮的心情开了口。
  “父皇,玉羊,不想嫁给太子。玉羊不是华山之灵, 非贤佐之才, 亦配不上‘修成’二字的封号,玉羊只是一个普通人,生长在山野, 游戏在闹市,从未想过一步登天。玉羊当初混入国子监,其实并非为了衣食,而仅仅就是为了追随仲满。仲满是玉羊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人,玉羊今生只想成为他的妻子。请父皇,成全!”
  这话音落下,殿中仍变回一片寂静,而就在这时,我垂在身侧的手却忽然感受到了一阵温热——在彼此贴近的宽大衣袖下,仲满伸手握住了我。继而,他也似我那般深拜陈情,语态深重:
  “陛下明鉴,臣与玉羊先有同窗之情,复添友爱之谊,及至知晓玉羊为女子,便早已情到深处,不可分离。臣自知才疏学浅,仍不自量,应试春闱,幸以末席及第,得见天颜,愿陛下成全赐婚,臣当效死,以报皇恩。”
  与我说完后的寂静相比,殿中至尊之人终于有了反应,而也并不是想象中的暴风骤雨。
  “晁衡,以你的身份,在日本国可能般配得上皇女?”
  父皇唤了他的新名字,却是有承认之意的,但这个问题又似乎显得并不明确。
  “臣的祖上是曾与皇室联姻,但就算有此祖荫,臣也无法高攀皇女。”仲满恭敬地答道。
  “好。”父皇舒了口气,面上竟有些笑意,“那么,我大唐的郡王之女,朕的养女,比之你国皇女如何?”
  “父皇!”我一下子明白过来,父皇并不是什么承认,更不是毫无意义的闲聊,而是在让仲满知难而退。
  “朕在问晁衡,你不要多言!!”父皇忽然站起身,目光凛然,语气凌厉,也是他第一次对我自称“朕”。
  “上邦郡王之女,陛下养女,自然更加贵重。”仲满略低着眼帘,依旧说得诚然。
  “嗯,看来你很明白。”父皇点点头,十分满意,“那朕就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收回你请求赐婚的话,依旧做你的新进士,朕还是会赐你官职宅邸;第二,若仍有觊觎之心,朕便不会留你性命。”
  不留性命!不留性命!这该来的“险情”终究还是如期而至!
  “父皇!你还不如要了玉羊的命!你何苦逼他!”我高声疾呼。
  “晁衡,朕要你现在就做出选择。”父皇根本不理睬我,还是对仲满咄咄相逼。
  情急之下,我别无他法,只好一把拽住仲满的手臂,“我不要你死,你选第一个,快选啊!我不怪你,我不会怪你!”
  “玉羊。”他转是低声一唤,竟似在安慰我,又缓缓抽开了被我抓住的手臂,却猛地伏拜在地,说道:
  “陛下,臣也曾因身份悬殊而想要断绝这场缘分,但徘徊许久,始终不能放下。臣以前做不到,如今则更加无法做此欺心之事。故而,臣选第二个。”
  他没有给自己留一线生机,正如我想让他活着,心意相同,却反隔生死。我瘫坐在地,泪水已竭,仿佛置身暗无边际的深谷,毫不见星辰日月。
  父皇将仲满打入了大理寺的死牢。
  卫士带走仲满的那一刻,他回头对我笑了,温和得一如初见。我也许该是一番声嘶力竭,去留他,去阻拦卫兵,但我只是安静地望着他消失在殿门。
  他说得对,我与他不可分离,生死也不能分离。
  “你现在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吗?还需要朕第三次提点你吗?”父皇缓步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不能说严厉,却带着足够的冷酷。这与皇后向他哭诉时的情景倒是一样的了。
  “陛下,你真是一个无情的人。”我站起身,不愿示弱,也舍弃了这段“父女”之情。
  “你叫朕什么?是朕无情?!”君王扬眉眴目,面上青筋暴突。
  “你是皇帝,叫陛下有错吗?你为了自己的儿子就要杀掉别人的儿子,这不算无情吗?这或许比无情更甚,是狠毒。”我直直地看着他,平静而又嘲讽。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猝不及防地落下,打得我险些向后倾去,但踉跄了几步终究站住。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这滋味真不好受,疼得半边脸几近麻木,耳朵也听不清了。
  “陛下!”阿翁冲过来将我拦在身后,慌得连手中浮尘也扔了,连声求告:“陛下!陛下息怒!县主年轻无知,并非故意触怒陛下,请陛下看在已故的云中王夫妇份上,饶这孩子一次吧!!”
  “力士!连你也要帮着她来忤逆朕吗?!”
  “不,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替云中王向陛下求情啊!这孩子长在山林,并非侯门深宅,诸多约束,自然行止任性,况且幼失双亲,实在可怜啊!陛下千万息怒啊!”
  君王自是怒不可遏,阿翁的哀告也就显得十分苍白了。我呢?我不怕更不怨,觉得这一耳光是自己该受的,只当是还一还这三年多的养育之恩吧。而又远远偿还不尽,那就去死好了。
  “阿翁,算了。”
  我抬手轻轻拍了下阿翁,他们停下看向我,我便最后行了一次大礼,随即起身离殿。天地之间是暗藏在春风里的无限生机,而我却是要去赴死的。
  大理寺死牢,那应该是比京兆府大牢还可怕的地方吧。
 
  第67章 晨星寥落曙光浮(二)
 
  大理寺和许多京畿官署一样, 都设在皇城之内, 我便仍是从上次的夹城而去。我知道仲满一时三刻不会被处死, 但还是跑得极快,抵达大理寺正堂时, 卫士不过刚刚将仲满交给长吏。
  长吏自不识得我, 直以擅闯之名厉声呵斥, 我不恼不急,报上自家来历, 眼睛只看着仲满。
  “玉羊?!你来做什么!”仲满见我, 虽挣脱不得左右束缚, 却还是极力转身与我说话, “快回去!回去啊!”
  我对他摇摇头,复对长吏言道:“我也是罪人, 请寺卿将我与他关在一处。”
  “这……”长吏犯难, 似是忌讳我的身份,只道:“还请县主不要为难下官, 速速离开为是。”
  “我很快就不是什么县主了,只求寺卿这一次,倘若陛下怪罪,我一人领罪便是!”我说着, 便向长吏下跪请求。
  “玉羊!你……”
  “休得胡闹!”
  仲满方要再劝, 却见阿翁匆匆而至。一时,在场众人都不敢稍动,唯有长吏上前回述, 却也被阿翁暂时按下。
  “玉羊啊,快跟我回去向陛下认个错,此事或还有回转的余地!”阿翁走到我面前将我一把从地上拉起,且说着就要带我走。
  “难道我向他认错,他就会改变主意吗?!有什么余地?”我自是不肯,只一味向后拖赖,“我不想和仲满分开!”
  阿翁急了,摇头跺脚,倒暂放开了我,说道:“你这孩子素日都很聪明,怎的今日这样不明理?!那是谁啊?那可是陛下!是天子!你怎好与他争持?!向天子讨伐挑衅,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都要处死仲满了,我还管什么道不道理?”我仰面扬声,毫不在意,心中不甚感慨,叹道:“我以命抵之,他也能消气了!”
  “糊涂!”阿翁猛地大喊一声,面色泛红,腾起怒火,“你这样闹下去,非但于此事无益,反而更会害了这个仲满!你懂不懂?!”
  “……什么?”我忽然怔住,为这话心下波涛暗涌。
  “唉……”阿翁复是长叹一声,愠怒稍解,“仲满今日是以新进士之名得蒙召见,而陛下要立你为太子妃也还不成明章,如此,便是这两件事的余地。倘若你一味固执己见,将事情闹得朝野皆知,陛下就只能杀了仲满,保全皇家名声。你现在懂了吗?”
  所以,竟是我要害了仲满?!阿翁一语惊醒梦中人,这番道理彻底将我制服。我回头看向仲满,不由再次泪如雨下。
  “阿翁,我跟你回去,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仲满无事。”片时,我收敛心绪平静说道。
  “好,你想通了就好。”阿翁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连连点头。
  离去之前,我走到仲满身边抬起了他的一只手,然后将项上戴的玉羊摘下放到了他的掌中,就像初次告白时的那样。
  “玉羊给你,玉羊也永远是你的。”我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轻声说道。
  他不言,只紧紧握拳,将那枚玉羊深藏,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
  回去的路上,阿翁仍是语重心长地给我剖析其中利害,我哑口无言,心中也只有迷茫。可叹啊可叹,仲满孜孜不倦,一朝扬眉,却被我搅得官袍未穿,先着囚衣。
  一如阿翁所言,我去谢了罪,在紫宸殿外跪了一个下午,天子虽未气消,却也只是以恃宠而骄,擅闯含元殿为由罚我禁足一月。早上的事,终究未有声张。
  这一个月里,太子加冠礼会照常进行,而册妃的诏命虽则必定暂缓,却也因这禁足变得扑朔迷离。
  福祸未知,安危难定,又兼心系仲满身陷囹圄,我这禁足的辰光并不好过,不过两三日后,便迎来沉沉一病。病情先由腹胃疼痛而起,不多时高热难退,人也就支持不住了。
  太医前来诊治,说是旧年内虚之症未得养息,如今情志失和,气机不利,以致血行不畅,脉络不通,复添下郁滞之症。我并不懂这些,只是像行尸走肉一般躺在榻上,凭他们开药熬药,喂水喂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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