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黎时时来问我还痛不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有时腹痛,有时心痛,有时浑身都像刀割一样剧痛。高热烧得我头脑发糊,动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每每梦醒,枕上泪湿。
我所拥有的东西里,忽然只剩下茫然和害怕。
一日,仍是含泪醒来,却见长久忧愁的霜黎露出了几分喜悦的神情,她说,陛下夜里来看过我了。
“他可说了什么?”我吃力地问她。
霜黎摇头,只道:“陛下未置一词,倒是县主梦里魇住说了许多。”
我心下暗惊,只恐自己梦中不受控制,又说了那些怨怼之言,再把他惹怒了,更添风雨。
“我是怎么说的?!”我一急,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竟一下子坐起身来。
“县主莫慌,是好事啊!”霜黎赶紧扶持住我,又召唤左右小婢拿来外衫与我披好,才道:“陛下能来,就说明已经心软了,否则就像那日县主跪了一下午,陛下也是不见你的。”
我不以为意,且道:“你继续说。”
“县主病的这些时日,常是烧得直说胡话,昨夜陛下正好来了,便都听了去。县主在梦中哭着叫爹娘,说不想做太子妃,身上疼,要回家去,又把盖的被子扭成一团,似是将被子当做了阿娘,紧抱着不肯放,口中还求他们去向陛下讨情,放了仲满公子……”霜黎说着便红了眼眶,摇头微叹,“这情形在场之人无不动容,连霜黎都快心疼死了,何况是一直将县主视若亲生的陛下呢?”
我知是不曾妄言,好歹先松了一口气,却也不太认同霜黎最后这句话,只道:“陛下既然什么都没说,那就等于什么也不会改变。他待我好,都成了过往,他打我的那一耳光,便断绝了一切。他高兴时,可以是最慈爱的父亲,不高兴时,便是杀伐决断毫不容情的君王。”
“县主不要这样想,霜黎虽不知陛下心思,但始终觉得陛下是出于关爱之情才来看你的。”
我只作一笑,徒生感慨:“你不用安慰我,陛下的心思根本无法以常理判别。我真是想不通啊,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做太子妃!”
第68章 晨星寥落曙光浮(三)
“咳咳……”蓦地, 阿翁倒忽然出现在内殿帘下, 想也听见了我的话, 却一时不动声色,走近些才问:“县主今日可好些了?”
“还好, 应该死不了。”我随口答道, 心中意气难平, 也不想在阿翁面前遮掩。
阿翁笑笑,随即遣出周围小婢, 自在不远处茵褥上坐下来, “病中还该把心放宽些, 否则于身体无益, 你还很年轻。”
“阿翁,我不是看不开, 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
“你这孩子较真起来, 还真是个死脑筋!”阿翁嗔怪道,抬手点了点我, 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孩子,你当真不解陛下为何要选你为太子妃?”
我看阿翁似是话中有话,便思索着道:“就因为我恰巧帮过太子?还有那个什么华山之灵, 玉羊现贤佐生?这些都只是巧合而已, 若因此立妃,岂不是太草率了?”
阿翁摇头叹声,面上竟有些无奈之色, 而之后缓缓道来的一番话却让我恍然醒悟。
太子因赵婕妤出身低微而时常为人抨击,而父皇虽则每有申斥,却到底还是知晓其中缘由的。他让我嫁给太子,要我成为太子的贤佐,又承诺来日的皇后之位,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作为父亲,他曾为和亲之事不惜降罪皇后,又明确说过不会图我报恩,他是真的疼我,便因此看似“自私”地让我嫁给自己的儿子,也是一片爱护之意;作为君王,他得顾及社稷国本,让我嫁给太子,便可借我独孤氏的贵重来平衡太子的出身,以防朝野悠悠之口。
于是,我嫁给太子,几乎就是一个万全之法。
我从未想过这事情背后会有如此深意,只一味顾及自己的情感,原来,我才是最自私的人。
阿翁继续说道:“你说的那两个巧合,其实也并非巧合,而反是堂堂正正的理由。你这孩子深有才识,非一般女子能及,而又谦虚正直,心无杂念,这是非常难得的。要知道,女皇帝之事殷鉴不远,她也是个不让须眉的女人,但却很有野心。”
“阿翁,你别说了,玉羊都明白了。”我低下头,心中无限悲伤。阿翁今日是来做说客的,可道理讲得再好听,却只能让我陷入深深的两难。我好像还是无法妥协。
阿翁颔首,眼里投来一派体恤之意。不多时,他起身要走,我便让霜黎代为相送,却听他忽然转身道了一句:
“你安心养病,陛下已经将仲满放了。”
我愣住了,竟未及追问详情,待回过神时,霜黎都已经送完人回来了。她只是笑我,方才的那些含悲带恨的话都是白说了。
此后又有数日,春意渐浓,阳气回升,我的病也几乎痊愈了。说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心事疏通了。只是,各人性命之忧虽解,却到底还留着一丝悬疑。无奈,禁足未解,无从探问。
午后,见是日光大好,也不愿小憩,便来至临池的侧殿外廊游散,却又越发无趣,不拘什么,索性坐到了阑干上,将双腿荡在外侧,只作消遣取乐。一时,倒让我想起幼年在山里爬树的情景,往事悠悠。
“县主!”
正是追忆,忽听霜黎背后叫我,声音焦急,便要回头,却想她不过是怕我不慎跌到池子里,倒觉得她是多虑,复又坐好,只稳稳道:
“你放心吧,我水性很好的。”
“所以,你要做古往今来在太液池里戏水的第一人吗?”
这句话!这声音?!我再也坐不住了,赶紧抬腿跃下阑干站好,那站在霜黎头前之人,正是天子。
“陛……父……皇帝……”因是那日顶撞了他,也不许久不叫他“父皇”,这一时倒真窘迫起来,支吾半天也不知如何,只得伏地行了个跪拜大礼,心中犹若擂鼓:他怎么忽然又来了?
我趴在地上不敢擅自起身,也未听见免礼之声,只见一双脚步渐渐挪近,终究,他将我一把拉了起来。
“跟朕进来。”
他丢了四个字,语气不浓不淡,声调不抑不扬,我只从这君王专用的自称里略微嗅到一点气息:他可能还在生气。
侧殿里,他端坐上席,我低头站在中央,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动问。此间沉默了大概有一刻的时辰。
“怎么?一句话也不想说么?”忽然开口,他却是一直在等我说话的意思,只是口气倒还平静。
“那个……玉羊有罪在身,不知如何开口。”我如实答道,心中紧张,身子不自觉一颤。
“是觉得冷吗?”他站起身,却变得十分关切,遣霜黎取了件氅衣,又快速向我走来,亲自为我系上才道:“还有哪里不适?不是说已经痊愈了吗?”
我被这一串动作惊得不轻,甚觉不可思议,抬眼望时,眼中却不禁落下泪来,“父皇……”这一声,唤得极虚。
“……唉,你啊!”他长叹一声,眉目舒展,缓缓带出几分笑意,“方才在阑干上还一副女英雄的模样,现在倒哭什么?”
“父皇,玉羊不知你有许多考虑,实在不应该那样顶撞你。”此刻所有歉疚之情泛滥而出,言语浅薄,只有再拜。
“好了,快起来。”父皇双手将我扶起,却是眉心紧皱,又叹道:“你这孩子一向看着活泼通脱,却不想也有这么重的心思。可见,真如坊间所言,女大不中留啊!”
我知父皇指的是仲满,便也诚然言道:“玉羊遇见仲满时也才十一岁,还不知道什么是情爱,便就那样喜欢他。我也曾对他说过,喜欢一个人,只有日久情深,不论年龄长幼。所以,不管是大是小,玉羊的心早就付与他了。”我并非有意为自己说情,一席话皆是自然流露,也是到了现在这份上,没有什么话说不得。
父皇注视着我,似有所思,片刻未曾接话,转又背起双手在殿中踱步,徐徐才道:“早在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就下过一道诏令,外邦使臣人等虽可聘娶汉女,却是不能将她们带回国的。仲满是日本人,将来必然归国,你便嫁与他为妻,就不怕还是要分离吗?”
父皇一提“太宗”二字,我便猜到了后头的话。这个诏令虽久未有人提及,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还是他跟我说的。”我淡笑着,又不免心生感慨,“以前玉羊不知自己有这般身份,又仗着精通日语,便对他说可以冒充使团成员随他归国。如今身份有阻,他便为我做出了选择。父皇,他那日不也对你说了吗?他应试,就是为了与我拉近身份,也好面见父皇求婚啊!他将归国还乡之事都放下了。”
父皇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果真有这般胸襟?”
我笃定地点头,“念故怀乡,人皆有之,所以玉羊也问过他,难道不怕一辈子都不能归国?他却道,从前不知会遇见我,而后事也难以预料,便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父皇,如此君子,竟不可贵?”
“他……”父皇提了一口气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神色略有沉顿,复而行至我面前,倒说了一句似是不大相关的话:
“我已赐予他唐名,以后,你不要唤他仲满了。”
我忖度着,越发模棱两可,想再探问,却见父皇的脚步踏向了殿外。我只好敛去心绪,拜礼恭送。
父皇一只脚已跨出门槛,见我拜礼,只又站住回身扶我,目光殷切而又带着几分不合情景的严正,最后道了句:
“玉羊啊,你要记住,太子仍算是你的兄长。”
第69章 一番风露晓妆新(一)
太子仍算是我的兄长。
父皇的这句话我当时不甚明白, 之后数日也未曾解惑, 直到禁足期满的这一天我才幡然彻悟。
这日清早, 晨露未晞,阿翁便携了一道圣旨降临宣芳殿。他不像先前那般随和, 行止态度万分肃重, 更是要我跪承圣意。
这道旨意不是要册立太子妃, 也并非将我赐婚仲满,而是意料之外, 且凭谁也想不到的“遣黜”敕书。
遣黜者, 谪绛其位, 放置别居。
“修成县主独孤氏, 恃宠而骄,不慎其德, 既忤上意, 行违礼法,悯其年少而孤, 从我议亲之典,罢县主位,置于别馆,勿为无恩。”
依这敕书内容看, 父皇遣黜我的理由, 除了先前禁足时的“恃宠而骄”,却又多了“不慎其德,行违礼法”。可我安安静静地呆在宣芳殿一个月, 何曾再亏德行?
我就这么突然地失去了“县主”的名位,也在接旨后不到一个时辰便离开了大明宫。来时身无长物,此去亦是孑然一身,长久跟着我的霜黎也被留在了宫中。
离宫的车驾里,我陷入了一种懵然呆滞的状态。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或以何种言辞描述,除了沉默只能沉默。
不多时,车驾在我升平坊的家门前停下,随行的内侍只给我留下一句话,他说:这就是娘子今后的居处。
这“别馆”,原就是我自己家啊……我站在门前久久凝望这熟悉的门庭,却有些不敢再踏进去了。
不知多久,先听得门内略有声响,紧接着门缝渐宽,以至大门开启,却惊现一个应是不可能出现的人来。
“满郎?!你怎会在这里?!”
“玉羊,你早到了,怎么不进来?”他大步踏出门槛执起我手,神情虽则略显忧虑,面色却是极明朗的。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不及尽叙离衷,我只关心这一切都是从何而起。
他长舒了一口气,眉间微皱,却不言语,只是拉着我,将我一路带到了内院寝房。房中一应陈设如旧,亦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是早有人细致整理过的。
“玉羊,我们择日成婚好不好?”
落座后的第一句话,仲满让我更添愕然,但相视许久,神来意往,目成心授,却是令我茅塞顿开。便要张口向仲满确认,他就先郑重地点下了头。其后之言,大抵不出所料。
父皇表面上是“遣黜”了我,但这“遣黜”之后,我便不再是什么“皇帝养女”,而是重新变回了一个庶人。庶人的婚嫁,则可听凭自愿。父皇没有用直接赐婚的方式来成全我们,而是下了这种看似残酷的敕书,其中也有一番思虑。
册立我为太子妃虽一直未下明旨,但父皇已经许诺了赵婕妤和太子,而各宫及王族贵戚之间也定有听闻,若贸然改赐婚姻,则便有损天家尊严,亦让赵婕妤母子不好自处。
父皇所虑深切,亦为我们安排得周全。
“玉羊,这个给你。”
半晌,我正深思吟味,心中百感交集,却见仲满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来。我接过展开时,赫然入眼一列如鸦的黑字——授晁衡任太子三师三少詹事府左春坊内官司经局校书制。
这是仲满的任官制书。
“日本国远在东隅,遣使来朝,既涉沧波,兼献方物。今有八次遣唐使团留学生阿倍朝臣仲麻吕,朕名晁衡,累代儒雅,门承训义,温恭雅识,词韵含清,可司经局校书,兼佐太子研学。”
“太子……是太子的……”
我不是不为仲满高兴,亦觉得这个“校书”之职是对他莫大的激励,但此刻手持制书,却只有浑身颤抖,泣不可仰。
仲满自是焦急地为我拭泪,又揽我入怀声声劝慰,但就在我以为他并不知悉内情的时候,他却再次点明了一番情由。
“昨日陛下又召见了我,他亲手将此制书交到了我的手里,也对我说了许多肺腑之言。他让我成为太子殿下的近臣,是要我心怀感恩,尽力辅助太子。陛下是否也对你说了类似的话?”
“是,父皇要我记得,太子仍算是我的兄长。”我强忍着胸中波澜,却还是掩不住深深愧疚。
“别怕,玉羊,我们可以做到的,我们不会辜负陛下的一片深恩。”仲满复又将我拥紧了些,贴着我的耳畔说得温柔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