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主意一定,晁衡次日便去安排了一番,及至晚间归家,却还带回两个人来。其中一个并不稀奇,正是他的傔从羽栗吉麻吕,而另一个倒很新鲜,竟是吉麻吕的妻子,茜娘。她同我一样是唐人,并不是日本女子。
因他们初来,不甚熟悉也不好多问,只让霜黎安排他们住下。可是,内心越发好奇,便还是忍不住问起了晁衡。
“我记得吉麻吕不通唐言,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何时成婚的?他们平时都怎么交流呢?写字?还是比划?这茜娘是长安人士吗?多少年纪了?她的家……”这一开口便止不住了,简直有无数个问题想知道答案。
晁衡耐心听完,却笑着直摇头,道:“你怎么对别人夫妻之间的事这么好奇呢?我倒有许多答不上来。”
“那你就说你知道的!”我仍是期待,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们是去岁仲冬成婚的,而我也是到那时才知道此事。阿吉告诉我,自己是数年前偶然帮茜娘追回了被盗的钱财才结识的,此后虽则言语不通,二人却能心领神会,互相多有好感。其后,阿吉便开始勤习唐言,如今,已能顺畅交流了。”
“两个人连话都没法说,却能彼此相爱,这真是天赐的缘分了,简直太难得了!”我不禁感叹,这世间之事,无奇不有。
“是啊,当时听来亦甚觉惊奇。”他颔首一笑,满目温情,又道:“我就知道这些了,别的事也不便多问的。”
“那我以后带着茜娘一块玩,熟悉了也就都知道了!”我喜上眉梢,觉得今后又能多一个玩伴。
“好,都由你,你高兴就好。”他抬手轻抚着我的头发,无限宠爱的神情,停了停另又说起一事。
“先时我要阿吉在那府里打点事务,如今诸事完毕,真备他们也已住下,我才带他过来。玉羊,你觉得阿吉在这里做些什么好呢?”
“他不是你的傔从吗?自然还跟着你啊!”
“吏部已分派了柳桥、柳亭两个庶仆给我,若再带上阿吉,既显多余,也不合规制。况且,阿吉并不懂得公务之事,无法跟从料理。”
我这一时倒忘了还有柳氏兄弟,但此事倒不难办,我很快有了想法:“我向来不懂主持家务,这几年都是霜黎一人兼理内外,很是辛苦。如今就让阿吉当管家吧,与霜黎分担一些也好。”
“这个倒是很适合他。”他听来不觉点头,深以为是,“他还有些身手,正可看护家院。”
一拍即合,吉麻吕正式成为了府上的管家,便与霜黎分管内外,各尽其才。不过数日,已见他应对自如,差遣一众家奴,将各样事务处理得十分妥当。
这一日,晁衡自去上职,我闲来无事,便想去看看茜娘。因他们身份有别于婢仆,住处就安排在了主院西厢。我去到那里时,倒巧,茜娘正坐在廊下阴凉之处,低着头做女工。
“夫人!”
方一走近,未及开口,她却先看见了我,起身便是一拜。这倒让我不好意思,赶紧上前扶起了她。
“茜娘……姐姐?”我忖度她的形容,应是比我年长几岁,便冒昧叫了,也算表示亲近之意,“我是景龙元年秋天生的,快十六了。”
“茜娘今年十九岁,却不敢当夫人如此称呼。”她满面通红,极是窘迫的样子,又恭敬退后几步,抬手请我进屋用茶。
我笑着应下,进到屋内,见物品陈设虽是简朴,却异常整洁,处处清爽,定是她细心收拾过的,倒真是一位贤惠的女子。吃了茶,我拉着她与我平坐,她才略微放开了些。
“你们在此处可还住的习惯?有什么缺的,或还想添些什么都可以直接告诉霜黎,千万不要见外。”我一片真诚地对她说道。
她只低着眼睛,面颊泛红,摇头轻声道:“茜娘不过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以前从来没有住过这样宽敞的屋舍,已是有造化的了。况且,夫君他本是校书的傔人,我们能得到这样的待遇,更是心存感激,哪里还能得寸进尺呢?”
我听她字字句句谦逊有礼,却不像一般黔首黎庶之女,倒有些不同的气度,也很有见识,难怪能与吉麻吕这个外国人结缘了。
“你太客气了,自你来时我便很喜欢你,想和你一起玩呢!这身份都不过是虚名,你不必在乎!”
“夫人好性情,这是茜娘的福气,以后自该听凭夫人吩咐。”她微笑着回道,眉眼神情尽显一派娴静的态度。
“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我们以后要常……”
正是越发对她生出好感,话到一半却见她突然皱眉,表情难受,还捂着胸口一下子跑到了门外。我不明状况,只追了过去,竟见她一阵作呕,吐了出来。
“你怎么了?!”我吓了一跳,赶紧扶持住她,“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洁之物?我去请大夫!”
她喘息了片刻,一时症状倒轻了些,抬头看我却是一笑,道:“我没有生病,不必请大夫,多谢夫人。”
“你都这样了还不用看大夫?走,我先扶你进去。”我想她定是怕多事,心里很为她着急。及至将她送到内室的寝塌边坐下,安抚了几句,她却还是拦住我,不肯看大夫。
“夫人,你别急,这真的不是病。”她略显难堪,亦带出几分羞涩之意,才缓缓道:“我腹中已怀了孩子。”
“你……”我一时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不觉又惊又喜,“你要做母亲了!”
“嗯,已经快两个月了。”她低头抚着腹部,那几分羞涩早已化为满面幸福之情,“所以,我只是害喜,等月份大些便好了。”
“原来怀孕还会这样啊,我真是什么都不懂!让你见笑了。”我尴尬地摸摸头,十分难为情。
“夫人年纪尚小,又是新婚,自然不懂。”她倒是很理解我,言语之间甚是体恤。
许是天气热,又闹了方才一场,便见她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来拭汗。本也平常,却偶见那帕子上的红色绣花,倒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那还是开元八年的田假,我去买丝线给晁衡做剑穗,巧遇吉麻吕在买帕子。因他不通唐言,与店家沟通不来,我便帮了他一把,而他那时也并未认出我来。
犹记得,他拿着一块白底绣蓝花的帕子问店家有无红色绣花,而我与店家都觉得其实蓝花比红花清雅,店家又打趣一句,说他怕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当时不觉什么,如今看着茜娘,这些细节就都联系起来了。吉麻吕买这帕子就是要送给茜娘,而非要红色绣花,则对应了茜娘名字中的这个“茜”字,茜者,深红之意。
可见,他们夫妻的故事至少在三年多前就已经开始了。这吉麻吕倒比晁衡要明事的多,也开窍得早。那时的晁衡还只是一个满脑子都是学业的呆子呢!
稍待,我遣了小婢去请吉麻吕,让他暂放事务来陪伴妻子,也不便再多打扰,仍自回到内院。但我心中却还放不下,不禁为茜娘生出许多考虑,便又找来霜黎一道安排。
他们夫妻现住的厢房虽也不小,但却不成个独立院落,将来添了孩子,各样琐事繁多,倒很是不便。于是,我让霜黎将府上客居的小院整理出一个供他们居住,又遣了两个小婢前去照料,还将那时从宫里带出来的衣饰,挑了两鍱未用过的送了过去。种种皆算是我为这喜事所送的贺礼。
作者有话要说: 史料未见关于晁衡私事的记载,却记载了羽栗吉麻吕的婚事(但茜娘的名字是我取得,倒无可考),他是阿部的傔人,也就是仆人的意思,他与唐人女子结下连理,并育有一双男儿,取名翼和翔。他们后来都成了中日友好交流的使者。
第74章 殷勤花下同携手(三)
诸事忙完, 已是日落西山, 晁衡也回来了。我自然兴冲冲地将今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而说着说着,提到那帕子, 不免起了玩心, 想要取笑他几句。
我抱臂仰面, 故作深沉,道:“说起来, 这吉麻吕与你年岁相仿, 又是自小跟在你身边的, 你们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玉羊, 你想说什么呀?”他只是发笑,倒未察觉。
“我想说你傻呀, 而且什么事都比他慢!”我直言道, 一抬手便在他额头拍了一记,“他喜欢茜娘的时候, 你的心中还只有读书,他成婚了,你还是在读书,他要做父亲了, 你不过刚刚成婚。你说你是不是什么都比不上他?哈哈哈哈……”
我捧腹大笑, 越发停不下来,连眼泪都要笑出来,却看他倒是相反的, 只一本正经地端坐看我,却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生气啦?”我暂压情绪,探问道。
他眉头一皱,向我摇了摇头,好似越发严肃,忽又长长地叹了一声,却即起身走进内室去了。
这倒奇了,既未生气,却又不理人。我不懂,只也起身跟了上去,一边叫他,一边也拉住他。
“你说句话啊!你在想什么?”
他回身,仍是一脸郑重的样子,清了清嗓子才终于说了句话:“玉羊,我方才在想一件很重大的事情。”
“何事?”我心中一沉,想或是真有什么要事,“你不要担心,或许我可帮你的!”
“嗯,此事非你而不可。”他点头,目光越发殷切。
“那你倒是快说啊!究竟是什么事?!”听这意思此事竟实在关紧,可他只是问一句才说一句,慢慢悠悠,真要把人急死。
“就是……”他道了两个字又顿住,却忽然手臂一展将我拦腰搂住,才道:“就是怎样反败为胜,一下子超过阿吉啊!”
此言入耳,我是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不觉耳热心跳,大为羞惭,急道:“晁衡!你竟敢戏弄我!”
“那又是谁先取笑谁的?这怎么算?”他不说句软话,一边反问还一边捏住了我的双唇,又笑道:“你这张嘴真是太能说了,却又得意忘形,把自己给绕了进去!你既嫌我什么都比阿吉慢,那我只好努努力,尽快也为人父母啊!”
我现在是有苦说不出,还真如他所言,是“作茧自缚”,可心中不平,仍不肯服输,便拨开他的手,亦推开他,向后站了几步,喊道:“年岁渐长,脸皮也愈发厚了,我才不要和你‘为人父母’,你去找别人吧!哼!”
“不行!”他连连摆手,还不松口:“你已经答应帮我了,而且我们成婚撒帐时也说,‘五男二女’,难道都不算数了?”
“你这人!你真是……”我这下终究没了主张,道理都被他占了去,不免当真气恼,一时情急,竟觉眼鼻发酸,要哭。
“玉羊!”他这才一步跨过来,露出愧色,“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一时失了分寸,不要哭,不要哭啊!”
“你才不是没分寸,你是学坏了,开始欺负人了!”我将头扭过去不看他,与他赌气。
“我是一时玩笑过了头,玉羊,你原谅我吧!”
“你饿不饿,我去拿好吃的给你?”
“明日不上职,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想去哪里都行!”
无论他怎样求告,我都不理他,可这情形竟是将从前那般都反了过来,不禁好笑,只得紧紧咬住嘴唇,崩住脸,不让他看出来。
过了片时,他倒不言语了,却变成直勾勾地注视,用眼神来寻求谅解。我并不饶他,只又想趁机捉弄,好歹掰回一局。
我向寝塌上取来他平素睡的枕头丢到他手里,压低声调冷冷道:“你去书房吧,今晚我要一个人睡。”
他果然颇为难堪,抱着枕头看看寝塌又看看我,口中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半天也不挪步。
“出去啊,很晚了,我想睡了。”我指着房门的方向,语气更添了些命令之意。
他面色发沉,略叹了一声,倒真的转身而去。临去前还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神态活就像个犯了错的垂髫孩童,又可怜又委屈。
至此,我才算消气,也玩够了,眼看他行将出门,便要叫他回来。然而,口中话音还未及发出,却见窗外猛然间划过一道黑影,竟似个人影,当即惊得浑身一颤。
“是谁!”晁衡高喊了一句,紧接着便冲了出去,动作敏捷,应也是瞧见了那道影子。
我惊魂甫定,倒也不算十分恐惧,歇了口气,便也壮着胆子走出门外。夜已深了,府上各人怕都睡了,四下一片寂静,天阴无月,也看不清院中状况。
“啊!”
我沿着廊庑一路摸索,想探看究竟,可身前突然窜出个什么东西,只觉肩上被撞,没站稳便摔倒在地。
“玉羊!!”
我身上吃痛,一时难以支撑,倒是晁衡迅速赶了过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抱起来。
“玉羊不怕,是我!”他紧张不已,只一路跑着将我带回了寝房,直至送到榻上才稍作喘息,却又道:“你怎么出来了?可有伤到?”
我摇头,一时心中发慌,“你呢?那到底是什么?”
“迟了一步,我什么都没看到。”他口气凝重,脸色很不好,复又将我揽入怀中不停拍抚,“别怕,有我在,我不离开你。”
我亦倾身紧紧环抱住他,情绪仍然不得平静。
“喵呜……喵喵……”
片时,正要静心入睡,却忽然响起一阵猫叫,左右寻看时,倒见是小满卧在那几案下头。
“难道刚才是小满?”我回想那黑影,又思及方才廊下被撞的情形,不禁怀疑。
“倒也……也有可能。”他皱眉思索,亦是难以肯定。
“长安是天子脚下,治安一向很好,应该不是什么歹人,是我们过于紧张了。”我越想越是,逐渐放下心来。
“罢了,你刚才也吓着了,不要多想,一切有我。”他担忧地看着我,语态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