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好言相劝,好意相询,却落得这个待遇,实在也没了耐心,便要不管时,脑中灵光一闪,倒忽然开了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是不是看到潭哥哥抱我,心里不痛快了?”我笑道,复又伸手扯住他的手臂,“他只是怕我跌倒,关心我而已。”
“玉羊,你回去!”
我想他素来心胸宽广,一说开也就没事了,谁曾想我话音方落,他竟抬高了声调,眉目间也添了愠色。
“晁衡,你别太过分!”我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忍到此时已是极限,便大喊了一声,随即起身离去。
这一夜,他真的没有像上次那样半夜回来,及至清晨醒来,亦听霜黎报说,校书很早就出了门,连早食都未用。
我更生气了,心中发堵,抑制不住便将他的铺盖衣用全都扔出了寝房,就丢在廊下,也不许谁去收拾。霜黎自是来劝,好话歹话说了一大车,我也根本听不进去。
然而这样也不解气,一整日都是沉郁闷滞,便就坐在廊下那堆东西前等他回来,想看他见到这番场景的样子,趁势再骂他几句才好。
第77章 斜月沉沉藏海雾(三)
可我这心思竟也不成, 一直等到日落, 也没见他的影子, 而直到宵禁鼓毕,天色擦黑, 才见庶仆柳桥独自赶回。
“夫人, 今日太子殿下留校书共进晚食, 还不得回来,叫小奴先行回府告知夫人, 不必担心。”
我一听这话, 虽还不忿, 却也觉出他已松了口, 倒能顾及我的感受,便也不去管他, 自与霜黎一道用饭。罢了, 甚觉这一日一夜闹得疲倦,不免早早安歇下了。
未知睡了多久, 只觉胸口憋气,闷热难当,迷迷糊糊便醒了过来,可这一睁眼竟见房中烟雾弥漫, 窗格之间火光四窜, 已将帘幕器具燃烧起来,而只眨眼功夫,那火势就蔓延到了寝塌之前。
“满郎!满……咳咳咳……”
情急之下, 我大声呼救,可浓烟弥漫,吸入口鼻,直呛得人无法发声。我好不容易冲过重重阻难,与晁衡新婚还不满两月,难不成今日命丧于此?!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便如此想着,我立马开始自救,捂着嘴,弓起身,向房门冲过去。这屋子本也不算大,可火苗四起,将东西烧得纷纷坠落,早已将路挡住。我避高爬低,又用手去拨开遮挡,费尽力气终于来到门前,却发现整扇门爬满烈火,不但推不得,更无法靠近。
这一时,我近乎绝望,而火热蒸人,越发不好喘气,双腿一软便摔倒在地,再无精力站起来。视线渐渐模糊,只剩得一片焰红。
“玉羊!!!”
就在我觉得自己难逃此劫之时,那火燎的门板猛地倒了下来。千钧一发的时刻,晁衡终是及时赶到。他迅速将我从地上抱起,亦毫不停留地冲出了火场。
一时得救脱险,也缓过几分精神,只见院中火光冲天,将黑夜照得犹若白昼。寝房的火势最大,正不断向左右连接的房舍扩展,婢仆们来回提水灭火,也显得是杯水车薪。
“玉羊,玉羊你怎么样?!你看看我,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晁衡急得快要哭出来,不断轻拍我的脸颊,一副痛心疾首,不能自拔的模样。可我却忽然想笑,只缓缓道:
“你是……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对不起!”他仍是痛呼一句,将我抱得越发紧了。
不过片时,院中闯进几队官兵,先也不辨是何人所部,晁衡将我暂交霜黎照料,自己不免前去交涉。这才得知,他们一半来自金吾卫,一半出自京兆府,俱因见火光而来,倒也正属他们的职分。
军士们随即也开始灭火,人手多了,火势便很快得到控制。晁衡复来扶我,要送我去前头厢房休息医治,本也没什么,我却突然想起一事,再不肯走的。
“父母的灵位还在那房里,我要去取!”
几年前住到这府上时,我便挑了书房左侧的屋子供奉父母灵牌,刚才耽误了些时候,火势已烧到那处。我等不及了,推开晁衡的扶持,强撑着就要再回火场,却又被他一把拉回。
“玉羊!我去!”他目光笃定,再无多言,就近提起一桶水当头淋下,转便跑向那处房屋
。
“满郎!!”我心中顿时揪紧,方才自己要去也没有这般慌张。
“夫人歇歇吧,校书一定会安然返回的!”霜黎好言劝慰,一双眼却仍是不住流泪。
“不妨。”我摇头道,一时顾不得别的,心思只在晁衡。
不多时,晁衡果从火海中冲了出来,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他步态不稳,越近越是踉跄,至我跟前竟一下子跪倒在地。
“玉羊不怕,拿到了,没有烧坏。”他喘着粗气,将两块令牌交到我手中,面色却越发难看了。
“你怎么了?”这回换我扶持住他,却又未见他身上有伤。
“天啊!校书他!”
忽地,霜黎惊叫了一声,眼睛只盯着晁衡的背部。我这才醒悟,赶紧起身去看,只一眼,泪水就夺眶而出——他的脊背燎伤了一大块,衣衫皮肉分不清楚,焦黑混着血水已成一片模糊,触目而惊心!
“不哭,不要看,我没事!”他转而背过伤势仍以正面对我,双手捧住我的脸不让我动。
“不行!这样不行!”
眼看他面色苍白,虚汗直冒,意识开始恍惚,我也无法再由着他,不免极力压制内心惶然,一力安排下去。我将正在救火的吉麻吕叫了过来,另加柳氏兄弟二人,一齐扶着晁衡送到外院东厢,霜黎则被我遣去请了大夫。
我很想去陪着他,可那处必不缺人手,倒是这院中官兵、婢仆乱成一团,需要有人做主,我便忍痛留了下来。
“夫人,敢问是几时发现起火,火势又是从何烧起来的,可是灯烛不慎?”
两部官兵的为首之吏前来问我详情,可我真是毫无头绪,脑中更无法思考。半晌,只答道:
“实在不知,今夜歇息得早,被烟雾呛得醒来,已见火光一片。”
“哦?如此说来,火是从外面而起?!”那官人语调扬起,面露惊色,思索片刻又道:“或是府上巡夜的下人不慎引火?”
“府上近日是有巡夜,但晚饭时分已经查完,那时并无异样。”
他听罢神情越发严肃,倒不再问,只说再去查探。
时近黎明,天色渐朗,大火终于被熄灭。原本齐整别致的屋舍被烧得只剩残砖断瓦。整个内院,除了院门,竟无一处稍存。
官兵们至此撤去大半,只有那首吏领着数名士兵还在这片废墟中摸索。我看暂时无事,便叫了家奴替我候着,有事来报,赶紧往东厢去了。
至廊下先遇着霜黎,她捧着一堆污损的衣物走出来,眼圈仍是发红。因问起晁衡伤势,一开口自己心中先是一颤。
“校书是被烧断的梁柱砸伤的,所幸不是主梁,不然连命都没有了!大夫说伤得很重,怕是一时三刻醒不过来,但好在校书年轻体健,又曾习武,倒于性命无碍。”
此言入耳犹若万箭穿心,教我险些支持不住,身体倾斜。略时稍缓,冲入厢房,果见晁衡状态虚弱,趴着睡在榻上,半身因伤裸露,缠着厚厚的白纱。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痛自责,我不该提起那两块灵牌的,左右只是两块木头,父母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
我屏住内心万丈波澜,不敢让哭声惊动了他,亦怕自己不小心碰疼了他,便只在两步之外守望。霜黎端了热水进来与我擦拭,扶我坐下时,偶一眼倒瞥见案上一物。
“这剑……”那是晁衡的父亲赠给他的长剑,我记得自成婚后,他是一直存在书房的。
“这剑还是吉麻吕抢出来的,好在那时还未烧到挂剑的那面墙,不然这样的珍贵之物也要毁了。”
听完霜黎的解释,刚刚缓过的几分心气,又是一沉到底,胸口像是被重重地砸了一锤,连着四体筋骨都在剧痛。
他去取灵牌之时一定不会想不到自己的剑,可他只是一心为我。这剑于他,何尝不是至关紧要之物?亦不会比那两块灵牌的分量轻。
心绪不可名状,只呆呆地望向榻上沉睡之人,一似魂魄离身。
“夫人身上虽无重伤,但磕碰不少,手臂也烫伤了,天气闷热,若不及时医治,伤口化脓就不好了,霜黎去把大夫再请回来吧!”
霜黎伏在我的膝前轻言关切,我却无心应她,更感觉不到肌肤之痛。她便自行安排,可刚一离开却又折回。
“夫人,那位官人在火场找到一样东西,请夫人出去说话。”
我一时回神,心下虽则悲痛难平,倒也不能慢待,便略整理了形容,出门相见。
“这是厨下常用的火石,内院怎有此物?夫人请看。”
首吏向我递来那物,我细看时,黑色的几大块,倒真未见过,因道:“并非内院之物。”
“嗯,这便对上了。”他闻言郑重颔首,复道:“夫人,府上蒙受此祸,必是有人蓄意纵火。”
“纵火?!!”已是遭受连番打击,我不敢再信这话。
这一场大火竟不是意外?而纵火害命何其阴毒,究竟会是谁呢?
我久久沉默,眼前仿似又见漫天火焰,滚滚浓烟,这火焰浓烟之后或许真的隐藏着一个身影,但我不愿再猜下去。
第78章 露叶翻风惊鹊坠(一)
大火次日, 天阔、真成、真备等一众同窗好友便都闻讯前来探望, 晁衡尚在昏睡, 我心中再是急痛也不能太过显露,只便强作从容, 一一接待。等到他们陆续散去, 才敢稍作喘息, 而廊下静坐,不觉又流下泪来。
“夫人去旁边的屋子休息吧, 莫要熬坏了自己。”
霜黎轻轻走到我身边, 满是关怀体恤, 我只赶紧抹了一把泪, 抬头一笑,掩去所有愁容。
“我还好, 坐着便是歇了。内院如何了?还有茜娘那里还平安吧?她有孕在身, 可有受惊?”一张口便想到许多事情,不免详询。
她微叹一声, 眉间轻皱,言道:“内院已经清理完毕,只惜夫人与校书的所有物品都被烧尽,连之前从宫里带出来的几箱衣饰都没了, 只好委屈夫人暂时穿霜黎的衣裳。至于茜娘那处, 她离得远,倒是安然无恙。她还想来帮衬,可身子不便, 我就没让。”
“你做得对,多亏有你在,不然我竟不成事。”我闻言略安,亦生感叹:“那些衣用都是身外之物,要可惜也只是可惜这院舍,都是父皇从自己的私库出钱,让人精心修缮过的,我实在愧疚。”
“这不是夫人的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其他都不论,我只要晁衡能快点好起来。”
我说着不觉侧身望向门内,耳边悠悠转转又响起那个首吏之言。这场灾祸的始作俑者,若不出意外,必是楚妃。我已想好,只待府上诸事妥当,就去与她一会,到那时,自见分晓。
“夫……夫人!陛下……陛下到了!”
一时,另又想起些琐事,正要与霜黎交代,却见一个家奴匆忙跑来,而其话音未落,话中所提之人就已站在庭前。
父皇一身便服,身后只跟着一个阿翁,二人俱都是万分关切的神情。数月未见,又值此情景,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忧惧委屈,思念愧疚,统统化为如泉的泪水。
父皇快步走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劝慰的声音亦有些哽咽,“没事了,不要哭,不要怕。”
我越发不能平静,依靠着父皇号啕大哭。到这一时,才算将大火以来的诸多情绪一齐爆发,也委实有些撑不住了。
未知多久,天上忽然落下雨来,这才让我清醒几分,依着霜黎提点,请父皇、阿翁往正堂说话。
一时入座奉茶,却是父皇先开了口,他执我手道:“是京兆尹向我禀报了此事,他还告诉我,是有人故意纵火,只是尚无线索。玉羊啊,你们夫妻可有与人结怨?”
“玉羊虽顽皮,却也很久没有闯祸了,而晁衡为人谦逊,更不会与人争执。玉羊想不到谁会有此歹毒心肠。”我还不能将内情告诉任何人,只好暂时遮掩。
父皇叹了一声,缓缓点头,眼中忧虑不减,道:“也罢,眼下先周全家事,若想起什么再告诉父皇,父皇定为你们做主。”
我谢了一声,心中虽有波澜,却着实添了许多底气。
“晁衡人呢?怎么许久不见?”
稍歇,父皇猛然提起晁衡,我才知他原来并不悉知府上详情,不免内心一恸,再湿眼眶。
“父皇,他伤得很严重,都是为了我。”我浑身发颤,极力忍压悲痛,停顿良晌,才便断断续续将昨晚情形讲了一遍,语罢早已是泣不成声。
父皇感喟,连着一旁的阿翁,都十分动容,“晁衡此举是大丈夫该为,待他伤愈,父皇就嘉奖他。你要惜养身体,也不必操心家事,我都交给力士去办。”
我点头,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尽。
父皇不便久留,又坐了片刻,细嘱了几句,回宫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后,太医署的一位秦太医就来了家中,道是奉命专门照料晁衡伤势。而至翌日一早,便又来了一队人,为首明言,是阿翁安排他们前来,负责内院重修工事。如此,我再无可忧,唯有时时守着晁衡。
秦太医年长术精,只一个晚上的医治,便让晁衡的伤情有了起色。虽是未让他立刻醒来,但观其面色,已经添了些许红润。
夜深了,我将霜黎劝去休息,自己仍坐在离榻两步之外,觉得累了就搬来小案趴上片刻。不知几时,恍惚间失了意识,沉溺梦中,又见一片火海。我很难受,周身发紧,痛苦挣扎,却又似越陷越深。
“满郎!”
猛地,我惊叫着醒来,浑身汗湿。原来,天已大亮了。
“玉羊……玉羊不怕……”
我惊魂未定,只大口喘气瞪着前方,可耳边竟很不真切地听见几声呼唤,直是缓过许久,才颤抖着转脸看去——晁衡醒了。他已强撑着半坐起身,双目紧锁,口唇微张,竟似是要下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