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羊既为臣妻,护她周全自是臣的本分,而况那晚臣回府已迟,还让玉羊身处险境。故而陛下夸赞,臣愧不敢当。”晁衡略低着眼睛,言语态度万分谦卑。
“嗳,你是过谦了。”父皇摇头一笑,更添欣喜之意,“说吧,你想要什么,不论是官职还是田产,我都可以满足你。”
晁衡一时无话,我却比他兴奋,倒有意占了他这个好处,便又抢着说道:“我觉得官职田产都太俗气,父皇不如赏他一些尚食局做的糕点菜肴,那还实在些,他肯定喜欢!”
“我看是你喜欢吧?”父皇瞥了我一眼,一语戳穿。
“哦……”我顿觉不好意思,左右张望缓解尴尬。
“臣无所求,若陛下不介意,就满足玉羊的心愿吧。她啊,最是爱吃了。”晁衡此刻笑出来,倒仍是向着我的。
“别人听见赏赐,都巴不得多多益善,而你却不要,嗯……”父皇忽以一种打量的目光看向晁衡,片刻才又道:“那好,我就再赐你一字略为嘉奖吧!”
“赐字?什么字?”我又来了兴致,瞪大眼睛看向父皇。
“名字叫晁衡,这字么,就叫巨卿吧。”父皇手指一点,所取之字脱口而出。
“巨卿?这不是汉朝庐江太守范式的字吗?”我一下子触动思绪,拍了拍晁衡,问他:“你知道范式吗?他素为信士,一诺千金,于仕途上更是享有威名,颇算得一位贤臣。”
我想着,就算晁衡爱读书,比别的留学生天资高些,也未必知道这久远的典故。
“知道,鸡黍之交范太守。”晁衡微微一笑,略望了我一眼仍自向父皇恭敬一拜,“臣晁衡再谢陛下赐字之恩,今后必定以范太守为楷模,勤勉养德,尽心所事。”
至此,父皇愈加满意,面颊生光,不住颔首,而我倒又重新认识了晁衡,觉得今后倒再不能小瞧了他。
另又一时,正事罢了,父皇就像一位寻常家翁,与我们闲谈笑语,以至午间用了饭食,才道要回宫去了。
“玉羊啊,这么久了,你们都没有想到何人有纵火的嫌疑吗?”父皇起身将去,只走了一步却又回头问起这话,复又牵住我手,越发关切,“大胆说,不要怕多事,有父皇为你们做主。”
我一时为难,看看晁衡又低下头去,终究只道:“实在不知。”便这时,却委实想起另一件相关的事来,倒不得不说:“父皇,玉羊数月前就听说宁王府在给同心选婿,如今可有着落了?”
“我问你纵火之人,你又扯到这个做什么?”父皇虽奇,倒也将眼神示意了阿翁。
阿翁却是一笑,道:“依老奴所知,宁王府确在选婿。吉安县主既已成年,又是王府的掌上明珠,这选婿一事自然十分慎重,耗时久些也属常理。来日若是选定,陛下自会知晓。”
我一听这话,倒与潭哥哥后来遣人传的话一致,是尚未选定,可我就这么把天阔的名字报上去,会不会太过唐突?连潭哥哥不不敢贸然对宁王提起,何况是我这么个不相干的人。
“父皇,我与同心素来交好,我能不能为她推举一人?”我还是决定试试,毕竟见父皇一次实在不易,下次又不知猴年马月。
父皇眉眼一抬,倒显出些兴趣,只道:“是谁啊?说来听听。”
“嗯,是……”我到底有些紧张,先沉了沉气,瞥向晁衡,他自是明白,微微点头,送来鼓励的目光。“他叫楚天阔,是与晁衡同科春试的监生,只是不幸落了第。”
“这个名字……”父皇似乎还有记忆,忖度了片刻倒真想起来,“他还是丹阳县公之子,是庆王那孩子的内弟吧。”
“对对对!父皇好记性,玉羊许久前同你说过他的。”我一阵狂喜,拉住父皇衣袖急急又道:“他是我在国子监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比晁衡还早呢!虽说学业差了些,好在人不错,单纯善良,长得也挺好的,英俊潇洒。最重要的是,他与同心自幼相识,情谊很深。”
“哦?还有此事?”父皇竟未反驳,还顺着我的话反问了一句,仿佛很有兴趣。
“是啊,千真万确!”我重重地点头,就期盼着父皇下一句能说一个“准”字。
“嗯,知道了。”父皇抬手拍了拍我的脑袋,面带微笑却是不予定论,话毕便与阿翁阔步离去,也不让我们送到府门。
我回头与晁衡揣摩其中意味,俱都不大能领会。我有些放心不下,可晁衡却说我已经尽力为之,不必过忧。次日,便将此事告知了天阔,也算作一大进展,他倒果真倍添信心,也感于我们的帮助,决心再试来年春闱。
楚云深,且再让她安稳些时候吧!不过,有了上次那番警告,想她必也是过得战战兢兢,“安稳”也成了表象了。
第82章 不辞冰雪为卿热(二)
月底, 时逢老师赵玄默的寿辰, 我与晁衡同为老师的学生, 自然要去拜寿。因便与一众同窗好友欢聚,言笑之间仿似又回到了昔日读书的辰光。
及至午宴罢了, 宾客逐渐散去, 老师便又留下我们另作了一番交代。原是听闻父皇又给晁衡赐了字, 说了一些勉励之语,而后说着说着, 却提到了一件稀奇事。
“你们都是我最看重的学生, 不曾想有朝一日竟结为连理, 实在是一段佳话。想当时, 我得知玉羊被遣黜,很是担心, 还去求见陛下为你讨情, 却听陛下说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成全你们, 也兼顾太子的颜面。你们可知,这两全计策是谁想出来的?”
我顿觉好奇,与晁衡对望了一眼,说道:“怎么?这难道不是父皇自己的决定吗?”
老师摇头笑笑, 只道:“非也, 陛下当时是已决定成全你们,但尚无周全之策,倒是中书令张说替陛下想了此计。故而, 张相公亦算是于你们有恩的。”
“老师,可就是燕国公张说张相公?”晁衡问道。
“嗯,正是燕公。”老师抚须颔首,解释道:“陛下昔在储贰,便以燕公为师,多年来虽有浮沉,却始终倚仗信任燕公,燕公自也时时为陛下分忧解难。”
闻知此番内情,我不由记起曾是见过这位燕国公的。当时只觉他十分自信,行事大胆,而事后便抛到了九霄云外,竟不料他能为我献计。便正如老师所言,他虽是为父皇分忧,亦是于我们有恩的,今后还该寻个机会报答于他。
此后不提,另又谈讲了些司经局公务之事,至申时方作辞老师返家。我来时与晁衡同乘了一匹马,而此刻日头渐西,晚风寒凉,他思虑起来,怕我驰马受风,索性牵马步行,我也无不可。
“你冷不冷?”他一手牵马一手拉着我,口中还在时时关切,“不若再穿一件吧?”说着,他竟要脱下自己身上的氅衣。
“哎呀,你做什么啊!”我不禁发笑,想自己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况且我本也穿了氅衣的,便道:“不要,两件穿在身上可要重死人了!”
他笑笑,却有些憨态,“那你站在我身后,风小些。”
我心知他是体贴之意,无不受用,只便依从。
如此,才要继续行路,却见沿街一家店肆门前忽然吵嚷开来。细看片刻,却是店主对着一个衣不蔽体的落魄之人谩骂,还一直指使仆从踢打此人。
“住手!”我最看不得恃强凌弱,一时不忿,抬脚便冲了过去。
晁衡随后跟来,却将我拦在了身后,“当心伤着,我来。”他叮咛了一句,转向那店家:“天子脚下,王化之地,不得肆意伤人!”
晁衡一语将他们吓住,他们虽还惊疑,倒也停了殴打。我这时便赶紧蹲身扶住那人,一看,他鼻青脸肿,口角出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张口要说什么也说不出,着实伤得不轻。
“我说这位郎君,你知道什么就来多管闲事?!趁早带着你家娘子走远些!免得拳脚无眼误伤了二位,那时再要说理,我也不认!”店家只歇了一时,究竟怒气未平,又对着我们吹眉瞪眼起来。
“凡事总有缘故,若他得罪了你,自有律法公门为你做主,实在不必当街辱人!此事我管定了,你若再敢动手,我必定将你送官究办!”晁衡自未退缩,一番反驳既有道理,又很有力。
“对!”我见状不免帮腔,暂将伤者扶靠在墙根,站到了晁衡身旁,而脑中灵机一现,又道:“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家夫君身有功名,就在京兆府任职!你既是个生意人,也该有些见识,这京兆府是什么地方,想必不用我多言。你若不信,自往公堂一验!”
此话一毕,那店家果生惧色,将先前的盛气也减去大半,而晁衡也知我在诓他,只忍笑看我。这时,围观百姓渐多了起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缓缓将这店家的最后一丝气焰也消灭了。
“唉,此事还真不能全怪我!”店家垂了脑袋,复一挥手,让那几个打人的仆从先退了下去,才道:“我是个做字画生意的,这不比那些贩金玉绸缎的大买卖,本小利薄,靠得都是些雅士墨客的捧场。可此人也不知从何处来的,衣衫不整活像个乞丐却说自己是个读书人,因囊中羞涩,想来卖字换钱,这我哪里能信?”
“你不信也不能打人啊!”我急道,觉得他的理由实在荒唐。
“哎呀不是!娘子听我说来!”他直是跺脚,更添委屈似的,又道:“他前后来了有五六次,我都给劝走了,可这厮好不烦人,今日又来求告。想我这里来往的都是些斯文客官,他这副样子岂不影响我做生意?可气方才推搡之间还将一位客官撞倒,我便忍无可忍,这才命人教训于他!”
如此听来,倒真是情有可原,而那人被打得开不了口,一时也无法问其来历。思索了片时,我与晁衡先替这人道了歉,因问之下并无损坏财物,便也不用赔偿,而后他扶上马,带回了家中。
此人到家已是昏迷,便命小奴替其更衣擦洗,又请了大夫为其疗伤。心想着,待他稍稍恢复,再行询问不迟。
次日一早,晁衡才刚上职去,霜黎便来报说这人醒了,想要求见。我自该前去,而到时,却见他并未躺在榻上,竟是衣冠整肃地站在门前,除却脸上仍旧青肿,略与常人无差。
“你重伤在身,如何能够下地?快快进屋,不必客气!”我说着便使其后小奴上来搀扶。
他不言,亦不用扶持,却是对我鞠躬长揖,才道:“昨日幸蒙夫人搭救,钟某不胜感激,亦实在叨扰。”
我一听,此人原来姓钟,举止言行倒还真是读书人的做派,与昨日店家的描述相符,便笑道:“无妨,钟先生还是请进去说话,总不至我刚来,你就要走。”
我说罢便作了相邀的姿势,他显出愧意倒也跟了进来。一时,主宾席位各自坐下,便不免问起他的来历,而他这一开言,竟令我吓了一跳。他说他叫钟灏,越州人,是因年初举试来京。
“钟灏?!广白兄?”我不禁大呼,记忆一下涌现,“你可还记得春闱开场那日,有个请你吃茶的人,就是我啊!”
“难道夫人就是那个小公子?”他亦大惊,话毕顿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原来夫人竟于钟某有两次大恩!”
“这天下巧事竟都被我遇着了!也怪那店家将你打得这样,面貌难辨,不然我早就能认出你了!”我连连笑叹,再细观其五官轮廓,果是有些熟悉的。
如此相认之下,他也少了些拘束,而说到春闱之后的情形,他却忽然极尽消沉,言语滞涩。
想来,放榜那日去听唱第,心中只有晁衡一人,倒对别人的姓名不甚留意,况又日久,早无印象,而看他这副神态,恐应落了第。
“钟兄不必忧愁,下月又是春闱列到之期,再试一次,总还有机会的。”我不免劝道。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道:“夫人以为我落第,其实我已中在第七名,只是关试时考官嫌我形容潦倒,未与通过,故而便不得授官,寒微依旧。世风如斯,我钟灏难有出头之日。”
“第七名,岂不是比我家校书的名次还高得多!”
我亦正有惊叹,未料陪侍一旁的霜黎先惊呼了出来,倒不知怎的,她是从来不会这样冒失的。我却不是怪她,只看了她一眼,示意不可失礼,她红了脸,退后几步再不多言。
“霜黎所言校书,便是指外子。他与你同科得中,在第二十九名,现任司经局校书之职。”我自是要向钟灏解释一番,而念及他的遭遇,亦为其深感不平,“钟兄莫要气馁,既能高中第七名,必定深有才学。你若信我,就在府上暂居,我夫妻二人替你想想办法。”
“不不不!钟某两次劳烦已是不安,哪里再敢居留!”他说着连忙起身,竟就要走。
“便是千里马还得有伯乐前来相看,欲展宏图,何拘小节?”
我自是又将他劝着拉回来,也不容他再推辞,即刻让霜黎将府上的客居小院再理出一处供他居住。
等到晁衡下职,霜黎那处也已安排完毕,我便对他说起,他竟比我还要兴奋,还道今后可向钟灏请教学习,这倒也真是他的个性。
另又谈起为钟灏举荐之事,晁衡自己仕途尚浅,能力有限,而我想到潭哥哥,却又觉太过叨扰。一来二去,我们同时提到了赵老师。他是名儒,更是爱才之人,定能帮到钟灏。
至第三日上,再登师门。赵老师闻知缘由,又将钟灏叫去见了一回,试其才学,果真喜爱,便一口应了下来。如此虽是可喜,但终无立竿见影之效,只静候佳音便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霜黎可能有情况……
第83章 不辞冰雪为卿热(三)
展眼残岁已尽, 到了开元十二年的正月。钟灏安居客院, 每与晁衡谈诗论文, 志同道合,渐渐结为了挚友。
这倒不提, 如今家里的首要大事则是茜娘怀胎足月, 即将分娩。她这一胎倒有些奇处, 肚子很大,五六个月时就如要生产的一般, 而目下足了月, 竟连路也走不得, 躺也只得侧躺着。
我时常去看她, 每见吉麻吕疼惜茜娘怀胎实在辛苦,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我虽未做过母亲, 却也略知女子怀娩之苦, 而依照茜娘的情形,腹中胎儿想必不小, 一朝生产,或至攸关母命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