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都是秦氏这老妇人的错,妇人到了这把年纪,能吃穿如秦氏这样的真是少之又少,因一个阴风过来继子没能上前服侍就来县衙告状,那他周敞真是终日没事干,整天给老妇人擦屁股都做不完。似这般无理之徒,按他内心的想法,直接丢进柴房饿她个三天三夜,看她还矫情不矫情。
既然坐在大堂上审案,小鬼就只能在心里作祟一二,上了大堂不能如此意气用事。
“肃静,堂下何人?”
何四海一身生员衫,看上去彬彬有礼。
没有亮明来意前,不知道是哪一方请来的证人。
“在下何四海,李家村里正,先天三年的生员。”何四海上前,拱手作揖。
周敞扶额,先天三年的生员比他当初考中生员还早,且这厮看着油头粉面,一脸奸猾之相,想必是那种赚钱比仕途看得重要的那种人。如今把族长请来,里正也不请自来,关键是永王殿下还在堂下正色听审,他感觉到压力从未有过的大。
“既然你是李家村的里正,且说说是何时做的里正,李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何四海寻思着自己虽说是个生员,说来好听,在李家村的威望一日不如一日,李氏族长就是想搬出来个李有胜出来,好叫他这个里正做不长远。本寻思着李有胜发达了也正好,让他去县里做他的县尉吧,他仍可以做他的里正就好,只要这一方地方的命脉在他何某人手里,可比县太爷还舒服。
经过多年的揣摩和悟,何四海算是见识到了:须知一方水土一方人,越是穷乡僻壤之地,越是封闭的地方,越便于揩油水。他守住李家村这一片净土,起码每年缴税之时,可以把自己那一份给抹掉,这是一则好,另一则,李家村分家但凡有不均之处,哪有不经过里正的,只要他何四海经手,就算是铁棍也得掉出来一层皮。
每次夜深人静,旁人都搂着媳妇睡熟了的时候,他就在算账,李家村名望上最强的是李家族长三太爷,但是家中暗地里藏有最多私的,还是他何四海家,因此这个里正之位,他是要做到死的,他做完了不算,他儿子还得做,儿子做完传给孙子,一世世,一代代都不绝。
何四海清了清喉咙,假装自己是一幅正经正派的模样出来:“小人在李家村做了十年的里正,今天衙门有人去询问何家当时分家之是,小人才明白李家如今打起了大官司,这官司扯到李氏族人不说,还牵扯到我们何家头号的大地主何东林分家一事。既然跟何家有关,小人就不得不出面看一看,是否有奸猾小人趁机扰乱视听,把几十年前的旧官司扯出来,弄的大家伙都过不上一个好年!”
这顶大帽子扣的,若不是秦氏发难,李有胜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亮出自己的底牌,从时间上来说,李有胜准备的并不充分,也是仓促应战,按李有胜的部署,扳倒秦氏等人的计划断不会来的这么早。
也就是说李有胜早就知道若是秦氏醒来,必然会有对簿公堂的一天,他即不想落人口实,于是在物资上极尽其能的待她,可却无法真的将秦氏当母亲看待,所以他的做法是留下足够多的物资,人却躲个清闲。
这厮上来就给李有胜扣个奸猾之徒的帽子,又说因他之由,害的太爷说不定过年都得加班加点,若是脑子不清醒之人定会叫他给搅和了,好在周敞脑子尚还清醒,这厮在李家村做了十年里正,想必一直都是土皇帝一般的设定,今次一来,就扣了个奸猾之徒的名声给李有胜,想把太爷当猴耍?
肃了肃喉,周敞说道:“谁是奸猾之徒,等本县听完自有论断,你即是李家村里正,便说说,李有胜是否如族长所言,每年都给贺寡妇养老之资。”
何四海见周敞这厮忒也不上道,嘴角扯了扯,说道:“李有胜是给贺寡妇一些米粮供她养老,可也不多,李家族中有定数,小人并不知道详情。只是贺寡妇养他养到十岁,他如今供应些米粮,也并不算什么大善之举。”
心想,好一个李有胜,这点破事也好意思给太爷说,当初他也想染指一些贺寡妇的养老钱,最后才发现李有胜给的不过是一些米,一些肉 ,统共也没多少,全拿了也没多少油水,在贺寡妇的哀求下,何四海只是抽了一半走,这点东西给他塞牙缝也不够的。
想起来就来气,谁知道一说到这话,贺寡妇还使劲瞪他,何四海一身怨气还没处发呢,又冲着贺寡妇瞪了回去。
周敞心想,好你个何四海,也真是够奸,他不否认李有胜给贺寡妇米粮一事,只说给的少,感觉李有胜就是在敷衍,一言就把人善举说成了良心狗肺。
于是问贺寡妇:“按里正的说法,李有胜给的并不多,为何你会对李有胜此举大加赞扬,又说李有胜是个善心人。”
贺寡妇看着何四海的眼睛里都要喷出血来,她那些辛苦的养老钱,何四海连这些都要贪,如今闹上公堂,大不了就是一死,索性把前尘旧事算个清楚干净,说道:“太爷,老大当真是个善心孩子,这孩子每年给我的两百斤米,足够我这老妇人吃一年的细粮了,可为何有人说少,都是因为这厮他年年都来我家盘剥,他盘剥走了一半,自然就不多了呀!”
说罢恶狠狠的冲上前要撕何四海的衫子,好在李有胜手快,给拦住了:“婶子,你说啥,每年那点米粮都给他弄走一半,你为啥不跟我说呀!”
何四海打死想不到平时那般胆小怯弱的妇人能在公堂上告他,当即也是吓了一大跳,顿时连秀才老爷的体面也没有了,跳脚骂道:“你年纪大了头昏了吧,怎会说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何时拿你东西了。”
四喜在村子里面住的久,自然知道何四海的为人,这厮顶着个秀才相公的名头,却是一贯的为祸乡里,不仅贺寡妇怕他,只怕村里上了年纪又不愿意招惹祸事的老头老太都怕了这个何里正,今天贺寡妇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只怕回村以后日子不好过。
她哪里知道贺寡妇已经豁出去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要下多大的决定,那贺寡妇眼泪哗哗的流着:“这养老的东西,我也是没做指望的,老大小时候住在我家也是个可好的孩子,家里许多的重活脏活都是他来干,老了能有人给你一些东西,我也是知足了,偏这个不要脸的里正,嘴上说自己是秀才相公,做事最为公道,可实际上呢,去别人家扒东西这种不要脸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你哪里对得起你那身长衫。”
何四海本来打算用自己秀才的身份给李有胜重重地一击,却低估了妇人发起疯来真是不得了,首战便战败了。
周敞见一个官司没审完,又多了一桩出来,清了清嗓子说道:“贺寡妇,你若要诉苦可以稍后说,本官只问你何里正,我说你答,无须要说更多的话。”
何四海现在后悔的要死,一句多话也不想多说。
第79章
“回太爷, 正是。”打下了奸猾的念头, 何四海心知眼前这太爷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糊弄。
“既然如此,李有胜倒是个无私之人。”周敞大手一挥, 既然李有胜跟永王殿下关系匪浅, 永王殿下又在下堂听审, 况且这个李有胜,原先想着他是个粗鲁军汉, 没想到却是个斯文有头脑之人。
何四海忍不住又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你以为李有胜白白做这种事情吗,他想谋李氏族长之位不知道多久了。”
这种破事还摆上公堂说, 看来这个二十年前就考中生员,止步于此的人眼前就这么点东西了, 周敞不耐烦的摆摆手:“本县今日问案,不问李有胜人品如何,纵圣明如贤人, 也有人觉有不查不当之处,你个何里正,你来公堂是来捣蛋的吗?”
见太爷这般不耐烦,何四海倒是不敢多话了。
四喜于堂下站了许久, 平时她素不喜站,站久了便会腰酸背痛,若不是严铁柱于中午时分给她按了许久,这会儿脊柱都僵了。
上午见爹爹连战告捷倒是暂时忘记疲乏, 这会儿心情一紧张, 便觉得脊椎痛不可挡。严铁柱跟她同床共枕虽才几日, 却知道她一抹小腰轻软绵柔与常人相异,相拥相抱之时,她柔弱似无骨,平时动动跳跳也不会觉得有异常,偏生这种身子骨站久坐久了都会痛。这种身子怕是母亲于氏过给她的,大丫却没有,所以之前于氏织布坐的久了些便落下病根子,那一场病,病的差点过去。
好在他通些医理,来李家后便觉察出于氏与四喜异于常人之处,乡间那些大夫又怎会知,所以于氏当初那病是愈治越是病入膏肓,直到他去山上打猎时,找了些草药给于氏吃,于氏才渐好些能下榻。
四喜这点跟于氏是一样,平时看着无妨,站久了脊椎便会僵。
她心中一紧张,忍不住低声念叨:“这何里正也是,我爹爹平时又没惹他,何苦招来的要这样说起我爹爹,贺奶奶也是,如今这般得罪了何里正,以后在村里的日子只怕更加艰难。”
看见小妻子为难的模样,严铁柱心中愈加不忍,秦川府知府早早就投在他门下,此次为何来秦川逃难,也是因着秦川知府谢如意的这层关系,只要谢如意在秦川,太子和其他人的势力就进不来。暗箱操作早点结案的能力他不是没有,不过这场官司越看越有意思,李家村暗地里的关系一层层被盘剥出来,他这个岳父大人也该显露出真正的本事出来了。他以为,岳父大人在金人战场上立了旷世奇功,却要求来大源县做个里正其实是想光宗耀祖,他可能想错了。
李有胜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想利用县尉这个职位,光明正大的提审亲娘当年自杀一案,趁机刹一刹李家村甚至整个大源县吃绝户的恶习,说不定他在出门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自家妻小会受到家中恶母的盘剥。
若不是秦氏主动来县衙告官,李有胜本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下手。
或许是因缘际会到得要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大掌伸了出去,熨贴在四喜腹部,直接把她的身子带了过来,扯进怀中,好叫她靠在自己身上,四喜的身子一贴上他的手,就变成软趴趴的了。
严铁柱道:“你爹这场官司打的好,他必定早有准备,你切勿心急,实在不行我再想办法。”
话还没说完,却见四喜含笑回眸看她,无论何时,只要她这样淡淡的看他一眼,一颗心瞬间就被她软化了,以前对着那些能撕裂人的恶狼一些情谊都能不留的他,今天却被一个小妇人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左右。
严铁柱将四喜揽进怀里,稍微往身后的柱子上倚了倚,好叫她靠的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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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那头,去李家村打探的衙役也已经回来了,证实当年却有分何家家产一事,何四海受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不敢直接辩驳并无此事,只是说田产地产分割已经超过十五年,这十五年内,并为有人因这件事情告官,可见分地双方对此也是没有异议的,既然当初没有异议,十五年间没有异议,为何此时提及此事?
这种论调明摆着就是耍流氓的调调,何海林的爹死了以后,不久就是堂叔们把他家家产给分了,之后就是娘被人逼死,其后,这个几岁大的孩子又患上天花死里逃生,直到长成人,才有人跟他说当年之事却是何氏族人无理取闹,有人愿意把这两状案子连在一起,将李家村掀出个底朝天。
何四海急红了眼。
他并算不得何家的长辈,却因为这个秀才的名头,在何家能占的上一席之地,当年分家一事,便是秦氏出的主意,他何秀才当的见证人,把何家上百亩天地一分为空,是以今日一闻到风,他立刻就坐不住了。
“李有胜,你打你们李家的官司就好,手不要太长,伸到我们何家来!”何四海气急败坏。
能在公堂上喧哗,看何四海这幅模样,想来平时在李家村也是为所欲为惯了。
“何四海,吃绝户这个陋习县中多次明令禁止,你身为读书人,竟还能说出桩桩理由来,本县且看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理由,竟然觉得分人家家产无不妥之处。”
何四海拱手言道:“何东死前已是积劳成疾,吃了多年的药,也欠了不少的钱,何家家中早就空空如也,吃药喝汤哪来的钱,都是找乡里伯叔借的啊,人死灯灭,钱债还是要清的,于是在何东死后,伯叔们分了何家的田地充借款之数。”
说到这里,何四海笑的阴森森的,一双鼠目盯着何海林上下打量:“当年你爹借的钱,利滚利,滚到一千多两,你以为你们家那点田地能抵的了吗,若不是你伯叔仁慈,见你母亲过世了,不与你幼子计较,怕是你这辈子都换不完这些债务了。”
何其狡猾的人,吃死了何海林父母已亡故,当年到底有无债务,现如今谁说的清楚,钱和地进了这些人的口袋,要想再拿出来就难了。
何海林本就腼腆,平时就有些怕这个何里正,今天被他这样在公堂上一逼问,反倒生出些勇气出来:“我爹,我爷都是李家村的大地主,若是我爹生病无钱买药,叔伯兄弟怎会拿得出钱来,况且我家中有地有粮,何至于要借了要人命的长生库!”
长生库便是现在说的高利贷,一旦沾上,利滚利,很难还的清,何海林家中有上百亩的田地,无数的存粮,若是连他家治病都要找旁人借利滚利的贷,李家村哪里还有人活得下去。
何四海冷眼瞧他:“这我怎会知道,十五年前的事情如今提起来已是记忆不好了,况且这件事情跟我毫无关系,你爹也是因为借了秦婶子的钱,抵了五亩地给人家。说起来当年还是我去求了好久的情,秦家婶子才没有穷追不舍,当时你爹借了人家一两银子,八分利,一年不还利滚利,滚了五年可不就十九两银子吗,按说当时五亩地只能值十八两银子,还剩了一两银子没还呢小子,你算算十五年过去了,这一两银子连本带利有多少了?”
这一席话出来,用不要脸来形容过来不为过,十多年前何海林还是个小孩子,如今跟他扯起来借的一两银子,滚五年滚出来十九两这样扯淡的事情不说,另外还扯出一两来,还宣称欠了十五年,利滚利滚到几百两之多。
须知农间种地最讲究农时,有时要赶在下种子的点买种等等,需向人借“长生库”,这种借贷最多也就是一分利,断不会生出来八分利这样的长生库来。
何四海聪明之处在于,第一,时间太久,他所谓的借方之人都已经过世,如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第二,朝廷对民间借贷的“长生库”没有限定几分利的规定,因此他说八分就八分,九分就九分。
何海林一张脸被人激的发白,半天半天说不出来话,最后还是堂上的县太爷发了声:“人死灯灭,你说什么都好,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李有胜是李家人,他又力证当年李家并未富庶之家,为何大地主何家会找李家借钱,借一两银子?”
“那我怎会知道,当年我也只是族学的教书先生而已,何家族人叫我帮忙算帐分田产之时,都是有真凭实据的。”看这模样,所谓的真凭实据也不会保存十多年之久待别人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