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立刻赞同:“好,咱们找家广东茶楼。”
段人凤也慢吞吞的起了身,有气无力的咕哝道:“要出门也得先洗把脸啊。”
这一行三人在茶楼雅座里坐了两个多小时,吃饱喝足之后,也都有了几分精神。
临走之时,金玉郎从怀里摸出一只皮夹子,打开来抽出两张钞票往桌上一放,算是饭钱和小费,然后又从里面点出了五十块钱,送到了段人凤的面前:“你们先花着,别乱花,但也用不着节省。”
说着他笑了,压低声音道:“银行里放着那八十万,一年的利息就够我花的了,房子庄子上面,年底也还有点进项。
总之只要别出大乱子,这些财产足够我和龙活成老头子——”他一指段人凤:“也够你活成老太太了。
我要是半路死了,也没关系,我会立遗嘱,把钱留给你们。”
段人龙不假思索的开骂:“你死你娘的——” 段人凤朝着哥哥的肩膀捶了一拳,将哥哥捶得哑然,然后自己站了起来,把钞票抓起来往裤兜里一揣:“大早上的都少给我胡说八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散了吧?” 金玉郎笑眯眯的,因为看出段氏兄妹在听了自己那一番承诺之后,显然是一起乱了方寸。
这很有意思,他越来越发现自己是个天才,特别的会“掏心窝子”,可惜他是金文舫的儿子,天生的带有身份和地位,不便、也不屑去和电影界那些乱七八糟的艺术家们鬼混,他若是个穷小子,凭着他的天赋,他可能已经成了电影明星。
他还能深吸一口气,硬憋出两眼的热泪来,容易得很。
他甚至还能毫无预兆的悲号一场,真的悲真的号,绝非装模作样,他真能伤心欲绝的哭到背过气去。
这样的一位天才,因为不能去做戏子或者明星,所以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坐在家里当少爷,或者坐到报馆里翻小报。
他也因此常有怀才不遇之感,倒是宁愿时光倒流,让父亲复活,让自己再给他当几年儿子。
自从他满了十岁起,金文舫就开始怀疑他可能是个小坏种,怀疑了十年,如果不是死了,也许还能继续怀疑十年。
家里摆着金效坤那样一个要强上进的好榜样,金文舫还要花十年时间来确定这个一事无成浑噩度日的小儿子是不是真的坏,这足以证明他金玉郎的演技有多么动人。
况且,金玉郎知道,就算父亲真认定了自己是个坏小子,那也并不能折损他对自己的爱。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可以是有各种原因,但唯独不会只是因为那个人好。
金玉郎怀念父亲尚在的时光,那些年里他的生活中充满了挑战与胜利,是他的精彩年华。
可惜父亲已经死了,他失去了他最好的亲人和对手。
紧接着凑上来的是他那舅舅陈七,甩掉了陈七之后,他又面对了铁板一样严肃无情的哥哥金效坤。
他不喜欢金效坤,而对待不喜欢的人,他又因为顺风顺水的任性惯了,所以无法违心的凑上去施展演技、做他大哥的好弟弟。
幸好,段氏兄妹从天而降,他第一眼见了他们,就喜欢他们。
他们给了他舞台,他们给了他庇护,他们是他的爱人。
离了这间广东茶楼,金玉郎去了报馆,段氏兄妹则是回了家。
两人一路无话,到家之后,段人龙终于开了口,开口之前,先干巴巴的笑了一声:“这事弄的,真是。”
段人凤叹了口气:“这情是还不清了。”
“人情不人情的,我倒是没想过。”
段人龙说:“反正我早就当他是一家人了,是我妹夫,也是我弟弟。
他和他那太太确实是没什么关系,我现在也看出来了。”
段人凤难得的没有反驳他。
段人龙继续说道:“我就是觉着,你我这事办得像做梦一样,实在是……有点欠考虑。”
段人凤深以为然,只是没脸附和。
段人龙又道:“他说他养我们,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我这么个大小伙子,用得着他养?他养你倒是天经地义。”
“他那个样子,自己都活得糊里糊涂的,什么样的废物才会靠他养?哥,你想想,这北京城里有什么生财的路?要不然,咱们再到赌场里混混去?也许能用这五十块钱,赢回五百来。”
“别,咱们最近运气不好,别连这五十也赔进去。”
兄妹二人沉思许久,不得方法。
如此直到了下午时分,正是二人全都昏昏欲睡之时,家中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段人龙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就听对面先是嘿嘿嘿的笑了一气,然后有人说了话:“小段,干嘛呢?” 段人龙一皱眉头——听出来了,对方正是连毅。
对着连毅,他得格外的有风度,要不然谁都会认定他是输红了眼。
他已经没了钱,不能再损失了名。
所以捂着听筒先定了定神,然后他才开了口:“锋老?我现在倒是无事做。
昨夜睡得太晚,今天起得也晚,刚刚才过了困劲儿。
听锋老的声音,锋老的精气神可比我足得多。”
连毅这人没个正经,总是油腔滑调的像要逗谁:“睡得晚?是不是昨晚儿输得太狠,回家之后,心疼得睡不着了?” 段人龙陪着他谈笑风生:“锋老这话也太看不起我了。”
紧接着他转移话题:“您派人验过支票没有?若是银行那边兑款有问题,我随时可以出面,帮您解决。”
“钱,我已经提出来了。
现在我想问问你,你和你那妹子,身后的靠山是谁?别和我打马虎眼,人这玩意儿没有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连某人今天要你一句实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段人龙知道连毅厉害,所以也没想和他打马虎眼,思索片刻之后,他答道:“这话在电话里不大好说。”
“那你就过来,到我面前说。”
段人龙有点无奈:“锋老,您打听这个干什么?我愿赌服输,您还怕我背地里对您使坏不成?” “让你来你就来!”连毅在电话里告诉他:“放心,不让你白说,至少付你一笔车马费,你吃不了亏啊!” 然后他又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在电话的另一头乐不可支。
段人龙有点不悦,感觉这位师长分明是在戏耍自己,不过又不便认真的生气,因为这位连师长永远笑嘻嘻,仿佛随时预备着戏耍所有人,并不是单对他无礼。
第42章 飞上枝头
段人龙倒是不怕见连毅,但他在这北京城里是个新人,早和过往一刀两断了,如今先不管连毅的态度,单说他的本意,他其实是不愿意再提旧事的。
很奇怪,仿佛他们兄妹的人生被金玉郎一刀斩成了两截,昨日种种回想起来,竟都像是上辈子的光景,和现在的他们没有了关系。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并且透着古怪,所以他把妹妹叫了来,照例还是要和她一起决断。
段人凤也是满心的困惑,问哥哥:“我们原来和他处得不错,又没欠他的赌账,他应该不至于要害你我。
可是他打听咱们的来历干什么?咱们原来可没干过什么大事,就是当过几天土匪,也不是什么巨匪。”
段人龙搜索枯肠,想了许久,末了问道:“把三娘卖了,算不算大事?” 段人凤险些翻了个白眼:“如果你我都是三娘生的,那自然是不能卖她,世上没有儿女卖亲娘的。
可她不是我们亲娘,她当初可还总惹咱们的亲娘生气呢,咱们卖她算是报仇。”
段人龙点点头:“既然把老子的姨太太卖了都不算事,那卖掉老子留给咱们的那几垧地,就更是天经地义了。
那——”他一摊手:“咱们这个历史,除了当过一阵子土匪之外,挺清白啊!” 段人凤“哼”了一声,心里糊里糊涂的,不过倒是愿意去再见一见连毅——也不是独看上了连毅,而是见谁都行,反正不能这么闷在家里。
男装穿得久了,她渐渐忘了自己是个姑娘,也当自己是个男子。
既然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那就不能坐在家里等着金玉郎养活。
况且她可不是个吃了饱饭就能满足的性子,想让她活得心满意足,金玉郎还真没那个资本。
于是商谈到了这里,兄妹二人照例又是达成共识,但是并未共同行动。
那边一个电话打过来,这边就轰隆隆的全跑了过去,未免显得他们兄妹太没身份。
既然接电话的是段人龙,那么这一趟就让段人龙自己去。
段人龙不像她那么的会说话,但是没关系,大不了实话实说,她就不信连毅真能把他们当土匪抓起来。
段人龙在家里又坐了大半个时辰,然后独自出发了。
段人凤坐在家里等,等得心乱如麻,不知道哥哥这一去是吉是凶,又怕金玉郎会忽然来——她现在没心思去招待他,可真若是把他慢待了,只怕他胡思乱想,又要闹脾气。
这又是一桩奇怪:他们兄妹是何等样人,亲娘老子死了都掉不下几滴泪的,如今竟然会不知不觉的怕起了个傻少爷。
幸而,天刚擦黑,段人龙就回来了。
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他不急着脱大衣帽子,而是先对着妹妹一笑:“没事。”
段人凤看他笑得心神不定,索性开门见山:“你对连毅说实话了吗?” “说了,不说不行,那老小子追着我问。”
说到这里,段人龙摇了摇头:“我不是他对手,连扯了几个谎,全没用,瞒不过他。
后来我对他说实话,也是被他逼急了。”
“然后呢?连毅是什么意思?” “他看上咱们了。”
段人凤把两道眉毛拧了起来:“不会吧?那你怎么说的?” 段人龙愣了愣,连忙向着妹妹摆了摆手:“错了,错了,不是对小翠芳的那种‘看上’,他是觉着咱们两个不是一般人,能干大事,所以‘看上’了咱们。”
“他肯给你个团长当了?” “当团长这事,目前看来,还是没戏。
不过他另找了件危险差事,是拿命换钱的买卖,问我肯不肯干。”
段人凤警惕起来:“他要杀谁?为什么一定要找你?难道他手下没有可靠的人?他究竟是要让你拿命换钱?还是让你去送死?” “不是杀人,是帮他做生意。”
说到这里,段人龙终于抽空脱了大衣,在温暖的屋子里伸伸胳膊扭扭脖子,他将身体活动得舒服了些,同时告诉妹妹:“鸦片生意,用外国船从南边运到天津的租界码头,再从码头卸货装车,穿过租界往外走。
他雇我护送货物,只要把货物押运出租界地界,就算完活儿。”
“他的生意?” 段人龙点点头——霍督理五次三番的下令要禁烟,但是管不了连毅。
这是连毅的本事,也足以证明他的力量。
他打江山时,华北地界掌权的人还是霍督理他爹,连毅连当爹的都不大怕,更不会把后来的这个儿子往眼里放。
段人龙没有崇拜强者的习惯,哪怕连毅明天就宰了督理称帝,那段人龙也还是懒怠去为他效力。
但现在是个非常时期,他和妹妹刚在一夜之间输了个倾家荡产,他需要钱。
需要钱,并且是很多的钱,并且还要把这很多的钱堆到金玉郎面前,让那小子把心放回肚子里,让那小子知道他段人龙无所不能,不是没本事的混蛋。
见妹妹还在眼睁睁的望着自己,好像还嫌自己说得不够详细,段人龙继续说道:“我直接就答应下来了,要不然,难道还真等着他拿钱养着咱们?那滋味可不好受,昨天他拿钱出来给你的时候,我简直都坐不住。
他是坐吃山空的人,谁要他的钱?明天我就出发去天津,你别跟着我了,你留在北京吧,正好你陪陪他,他也陪陪你,两人互相做伴,我也不惦记。”
段人凤从鼻子里嗤出了两道凉气:“要走一起走!” “那玉郎呢?” “把他带上。”
段人凤这话刚说完,外头有人一推门冲了进来,正是金玉郎本人。
金玉郎像是一路跑过来的,跑得欢天喜地,冲进来之后劈头便问:“我明天上天津,你们跟不跟我一起走?咱们玩玩去呀?” 段人凤和哥哥对视了一眼,两人全感到了不可思议。
而段人凤压下了满心的惊讶,问金玉郎:“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上天津了?” “是我那个老同学,他要去天津玩几天,临走前他请了我。
我呢,反正连毅那条线也断了,我现在也没了事做,在家还要和太太怄气,索性就答应了。”
“你的老同学请你,又没请我们,我们去了干什么?” 金玉郎笑了:“吃住行都是我负责,你们不用管。
你们到了天津,到处逛一逛、散散心就是了。
我怕你们这样闷在家里,要闷出病来。
现在这个时候,最容易生病,感冒、肺炎、咳嗽气喘,特别多。”
段人龙见妹妹像是还要盘问他,于是抢着开了口:“行,但是明天急了点,后天行不行?” “我和陆健儿都约好了。
你们要想后天出发,也行,但是你们就得自己走了,我可没法等你们。”
“行行行,你先走,我们随后赶上。”
金玉郎很高兴的向他们打了个响指,然后扭头又走,说要回家收拾行李去。
而段氏兄妹本是满怀疑虑的,如今被他这么一闹,无端的也有了些快活,天津之行也不像是去卖命了,倒像是要去淘金——他们非得把这糟糕局面扳回来不可,要不然,他们统一的感觉自己对不起金玉郎。
两个姓段的,因受了金玉郎那快乐情绪的感染,所以统一放弃了理性的思考,再次进入了昏头昏脑的状态。
段人龙翌日又去见了连毅,和连毅密谈了许久。
赌品见人品,连毅因为亲眼见识过了他的赌品,所以对他这个人——从灵魂都外貌——都非常之欣赏,认为像段人龙这样的英豪,绝不会过平凡的生活,要么成为一代枭雄,要么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