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沉默了许久,久得让人心慌。
薄霍凌望着窗外盏盏飞速倒退的路灯,急于知道真相,却又不敢催促,只能压着那股子烦躁,将油门最后那点空余踩实。
车轮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划破夜的死寂。
穿过两条街,尤茜终于告诉他:
“不是一个人……”
“我和爸妈一起来的。”
薄霍凌拧眉:“叔叔阿姨谁生病了?”
“不是。”
又是漫长的沉默,薄霍凌见她支支吾吾不肯说,也不再电话里逼迫。她没事就好。
于是说:“你等我,我马上就到。”
……
尤茜挂断电话,抱着膝盖发呆。
她知道,现在已经很乱,再把薄霍凌牵扯进来事情只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但这种时候,她还是不自觉就去依赖他——就像当初第一次打通他电话时那样。
风吹得脸颊冰冷,尤茜伸手裹紧衣领。
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
是沈倾的室友。
瞧见她,男生明显松口气,抹了把脸,问:“你不去看看沈倾吗?”见她抿紧唇,表情抗拒,男生挠挠头,绞尽脑汁替室友说好话,“他伤挺严重的,相当于鬼门关里走一遭,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一切都是姚馨捣的鬼。”
这话让尤茜压在胸口的火气陡然窜了上来:“姚馨捣的鬼?是,她是使了阴招,很可恨!但决定权在沈倾手里,没人逼着他和姚馨交往。”
仰起的脖子很酸,尤茜索性站起身和他争辩,“不说我和他交往五年,从小一起长大,这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情,出了这样的事却根本不和我商量。把我当什么了?这样的说法我接受不了,还不如他当初提分手的借口好,为了进人工智能的核心实验,傍上教授女儿,这理由,比睡了姚馨硬着头皮负责要好太多……”
至少,她这么多年的付出输给了现实,输给了他的野心。总好过输给根本没发生的一夜.情。
又跑下来三五个学生,其中一位是沈倾大学同学,听见尤茜的话,不满地替沈倾辩驳:“他要是为了核心实验,大三早就出国了!”
尤茜和男生同时朝说话的人看去。
那人走近,语气不甚惋惜:“他放弃慕尼黑全额奖学金和进入世界最大的人工智能研究机构的机会,就为了留下来陪你,你现在这么说,真的很没良心。”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尤茜愣了愣,半晌没接上话。
“他不过是着了小人的道,他至始至终没变过心。”
“你不是爱他吗?为什么最关键的时刻,却冷漠得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你们女人真可怕。”
……
尤茜最后还是回了住院部。
沈母哭累了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絮叨,尤母在一旁宽慰,尤父在尽头的窗边和沈父抽烟,那一点猩红沉默地燃烧在黑夜里。
见尤茜回来,众人纷纷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尤母不想她和沈倾继续纠缠,即便是这样的真相。
为了对另一个女孩负责就伤害她的女儿?况且,先前沈母膨胀的态度也让她心存担忧。
她不放心尤茜嫁去沈家。
所以她没吱声,尤父却朝这边走两步,看了眼敞开的房门,说:“进去看看,小倾他…醒了。”
就在她逃走的那一瞬间。
沈母望着迟疑的女孩,这下彻底懂得她在儿子心目中的分量,眼里流露出求助神色,哀戚道:“小茜啊,你进去看看他……”
沉默间,房内传来一声:“尤茜?”
虚弱的,带着断裂的轻颤。
尤茜握紧手,在原地又停留几秒,终于迈步进了病房。
一群学生如释重负,纷纷离开病房,给两人充分的独处时间。现在,她是唯一能救沈倾的药。
白炽灯的光苍白得有些刺眼。
尤茜在那张病床上看见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沈倾,也不过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清瘦了许多,抿着一双毫无血色的嘴唇,仿佛秋末摇摇欲坠的花。
病房的门被人体贴地关上。
一室死寂。
两人隔着几步之遥对视,最后是沈倾打破这份僵持,似乎根本没想过还会醒来,面对尤茜他表情十分狼狈。
微微别过脸,拉过被角遮住裹着纱布的手腕,自嘲地说:“很可笑?”
“你指什么?”尤茜走近他,一步步,随话语一并重重落下,“是自杀这种蠢事还是为了根本不存在的一夜情去负责?”
沈倾压着眉,眼波摇曳。
沉默中,尤茜已经走到他跟前,红着眼睛低喊道:“蠢透了!无论是哪一个,都蠢透了!”
“尤茜……”他动容,抬起头来看她。
眼前出落姣好的面容和幼时牵着他衣角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目光连同内心,不自觉变得柔软。
他抬起手,想擦掉她沾湿睫毛的眼泪,像曾经那样……
然而,面前的女孩却打开他的手,别过脸呜咽着说:“有死的勇气,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真相的勇气?姚馨的第一次,比我的幸福更重要,是吗?”
“不是。”悬空的手僵了僵,隐忍地收回,“我只是不忍心…她说没有我会死……”
“我也会死。”尤茜吸了吸鼻子,“你说分手的时候。”
“……对不起。”
“现在说这个?我已经不需要了。”如果他早一点回头,她兴许会原谅他,可已经打断了骨头,连上了另外一个人,怎么可能再一次敲碎了接回来?
不可能了。
从沈倾带着姚馨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有些事就再回不到当初。
狠狠擦了把眼睛,尤茜坚定内心,放话道:“你好自为之,别再犯傻,为了一个骗局而丢了命,不值。”
转身的那刹,手腕被抓住。
冰凉苍白的手,留恋地握紧,沈倾望着她决然侧影,声色艰难地问:“尤茜,如果我用一生来弥补,你还会…回来我身边吗?”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重重踹开。
门板撞击墙面,惊得屋里屋外的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来人身上。
薄霍凌一身墨蓝睡衣,只胡乱套上黑色风衣,他缓缓收回腿,冷着脸,阴翳视线停在二人相扣的手上。
有凉风灌进来。
病房更冷。
隔着沈倾,尤茜抬起眼,撞进他的视线……
第59章
明明什么都没做, 面对薄霍凌冷然的目光,尤茜心里莫名一慌, 猛地抽回手,快步往门口走。
“这么快?”她估摸着时间,挂断电话到现在也不过一刻钟, 就是抵达医院也得找上几分钟, 他的车速到底飚得有多快?!
尤茜担心他安全, 可这三个字到了薄霍凌耳朵里却变了味儿。他伸手拉过她到跟前, 胳膊半圈住她, 几乎要将人摁进骨肉里。
扫了眼面色同样难看的沈倾, 他讽道:“我再来晚点, 你是不是就答应他了?”
“怎么会!”尤茜失口否认, 没去看沈倾失魂落魄的表情,着急解释,“我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见他唇抿得紧紧的, 下巴线条锋利冷硬, 明显不信。
尤茜深知背叛的感觉,所以她不想薄霍凌也尝一遍那种滋味,也顾不得在场的其他人,她摒弃平日里的那份羞赧,拉了他衣摆,恳切道:“我是你的女朋友,我不会答应他……”
然而,薄霍凌的脸色并未因此而缓和。
男女朋友?多么脆弱的关系——没有法律认可, 仿佛沙堆的城堡,随时会坍塌。
他不喜欢这种难以掌控的感觉,让他想起曾经无能的自己。除了忍耐,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他羽翼渐丰,终于有了抗衡父亲的资本。
但爱情……
虚无缥缈得,他不知该如何努力才能将她牢牢锁进他的世界里,不被任何人抢走。
目光沉沉落向病床,点滴安静顺着透明管子流淌进那只半掩被角的手部血管。
找来住院部的路上,多亏八卦的护士,让他对今晚的事大概了解。
原以为沈倾是个无情的野心家,没想到头来竟是个可笑的迂夫子!扮演着他臆想的悲情男主角,如今真相大白,转头求前女友重归就好,未免自负过头,当他这个正牌男友死了吗?
“自杀?”他冷哼,眉眼里全是讽意,毫不避讳的两个字,“孬种!”
虽然他说得没错,但此时此刻,对于刚脱离生命危险的病人而言,就显得过重。
尤茜瞥见围观众人骤变的脸色,连忙拽了把他的胳膊:“别说了。”
“你对他心软了是吗?就因为他自杀威胁你?”
“别这样。”尤茜纠正:“不是威胁,他抑郁症已达重度。”
听出她言语里的偏倚,薄霍凌心口密密麻麻地刺痛。
她在替沈倾开脱……
果然还是因此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放下二十多年的初恋。
锋锐喉结滚了滚,带出一片晦涩,他别过脸,眼底全是隐忍的水光,低声质问:“就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坚强,所以我就活该忍耐,活该被母亲抛下,活该被喜欢的人放弃,是吗?”
“你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失态,薄霍凌不愿继续待下去,转身离开病房,想找个地方冷静。
大步流星走去电梯,冰冷的光镀在金属四壁,和薄家别墅的阁楼一样让人心发凉。
他攥紧手,极其用力地。
眼底的暗流终究没有涌出来。
电梯门打开,无边的死寂混着黑暗袭来。
在那份失落浮上来前,他摸出烟盒往大门外走。
这时候,尤茜她应该还陪在那个人身边。
毕竟,沈倾撩起血淋淋的伤凑到她眼前,而他,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也痛。
比任何人承受得都多。
他也想要安慰,想要温暖。
期待有人掀开夜的伪装,看到他满身的伤。
捏了捏眉心,他叼起烟,擦亮一根火柴。
嗞嗞——
那点光很快被黑夜吞没。
低垂的眼眸又一次黯淡。
他又擦燃第二根。
微弱火苗摇曳在他空洞的眼里,跳跃的全是寂寥。
“又灭了……”他对着冰凉空气低喃,兜里的手机始终没有发出声音,他已经不期待尤茜追来。
他是被放弃的那个。
从护士口中得知沈倾自杀的那一刻,他就有这样的预感。只不过,还是奢望着,他在尤茜心里能多一点分量。
自嘲地牵起唇角,他迈步跨下石阶。
战胜了她万人迷香水的心结,没想还是输给了初恋这样的强敌。
台阶有六层,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很慢。
倒数第二个台阶,背后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薄霍凌!”
那一刹,险些被父亲打死都没吭一声的男人,忽然就湿了眼角,鼻尖发酸,紧咬一起的牙齿轻轻颤着。
他没回头,停在那层台阶上。
很快,温软的拥抱自身后传来,带着哭腔的一声:“别走!”
他没动,脸冷着,心底却是欢喜的。
她追来了,虽然晚了点,害他煎熬了好久。
“我没有要跟他和好,你不要生气!”
“我跟他已经不可能了!有些心结永远都不可能解开。”
“我冒着一年后被你抛弃的风险答应和你在一起,还不够证明我喜欢你吗?”
堵着的那口气突然就散了。
薄霍凌忽然转身,用力抱住她。
“你说什么?”
“我没有要跟他和好……”
“不是这句!最后一句!”
“我喜欢你。”
“只是喜欢吗?”
“……爱、是、是爱……”
不满地松开她,薄霍凌捧起她湿漉漉的脸,要求道:“不要结巴,好好地、完整地说一遍。”
月光下,女孩努力压下抽噎,一字字认真说:“我、爱、你。”
我爱你……
那一刻,他在那双蒙着水光的眼里看到了欣喜若狂的自己,贪婪地要求:“再一遍!”
“我爱你。”
“再一遍!”
“我爱你!”
“再一遍!”
“我爱你……”
听不够,怎么都听不够。
他似哭似笑,再绷不住情绪,低眉重重吻了下去。
活了26年,第一次有人真、情、实、意对他说这三个字。所以,他怎么舍得放手?他再也放不开手。
种在心底的偏执根深蒂固,他抵着她额头,双唇相贴间,低喃:“不许离开我,否则,我会比他还疯。”
……
住院部病房。
沈倾失神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耳边一遍遍回响尤茜离开前的话:“沈倾,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他通红着眼,任房内死寂将自己吞没。
短短两个多月时间,她就爱上那个人了吗?脑中循环监视器里看到的画面,戾气压抑不住地翻滚上涌,将理智全部冲散。直到有人惊叫,他才恍然若梦地回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