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往后倚了倚,轻轻叹气。
辛翳神情有些触动:“我那时候可能还幼稚,还听不太懂,但现在我开始努力一点点理解你跟我说的那些事情。不过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跟我说,现在天下,就到了这个循环中战争前一刻的节点了,就是东君太一,也没法阻止战争的爆发。是……武王伐纣时,天下才有多少个城池,朝歌当年才有多少人生活,而如今每个国家都坐落着大大小小数座城池,乡野之间到处都是炊烟与村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辛翳:“如果战争是无法避免的,如果你我也是这个循环中不可挣扎的一环,如果避不开,我就下定决心,要成为最终留下的那个胜利者。”
马尔萨斯的这个理论,是她曾经回忆战争,有感而发,才跟辛翳提起的。
这个学说的影响十分广泛,人口学至今还称其为“死亡推动”。
再加上遍观中国历史,朝代更迭,战争频发,皇土改姓带来的战争和死亡,更像是对这一理论的印证,也让中国不少学者、普通人,都成了这个诞生于十八世纪的经济理论的拥戴者。
确实,它听起来那么绝望,却又那么容易理解,简单易懂。
历史的车轮这一比喻,又与这个理论不谋而合。
但南河毕竟是学者出身,她自己知道这个理论之后,引发了多少关注和争议,一直到她的时代,关于传统农业和人口关系的理论的讨论一直没有停止,学派之间的纷争极其对立。甚至连诺贝尔经济学奖也在这一问题上保持中立的态度,尽量将奖项颁给一些更中间派的学者。
但她不能说自己是身处这个时代,实践出真知,但当她脱离了书本与课堂,成为政策的制定者,成为管理国家的一份子时,她心里诞生了模糊却不同的理论。
历史真的是车轮么?这个看起来如此笼统的循环理论,真的能适应如此厚重复杂的中国历史么?
认为中国的历史是原地打转的人,是否因为不了解历史脚印的纹路与细节,所以太武断了呢?
南河的声音,过了许久才在雨声闷闷的马车里响起,她身子微微前倾,那张温润如玉雕的脸被油灯映照出柔和的虚光,她用很质朴也很坚定的声音轻轻道:“但我一直在思考,战争真的完全无法避免么?真的非要死那么多人才能度过这一关口么?你知道我后来几年,一直不太涉及外政,一直在忙着楚国的内政,我就是在考量……或许阻止这一切不用东皇太一。”
她抬起眼来,看向辛翳:“如果,战争只是因为人们的偷懒呢?因为人们在懒惰面前,对于死亡漠不关心。明明也有路子可走,但因为以战争为名的抢夺不被律法制裁,所以人们宁愿偷抢,也不愿意自己努力。统一是必须的,但屠杀却不是必须的。辛翳,或许你会说我幼稚,但我一直在想,或许我有法子,避免未来眼前数年的生灵涂炭。”
第108章 伐檀
辛翳愣了愣:“什么……?”
南河:“因为比如现在,我们还能打仗, 是因为有对手。我们能看见, 齐国有钢铁, 魏国有粮食, 我们能看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就堆在别人家院子里。而且我们还有能力去抢,抢了之后也不会有人来把我们抓进大牢或刺字流放,只在于我们能不能打得过齐国魏国罢了。虽然战争也可以促进进步,但在这种动辄出动全国兵力,不甚就被灭国屠戮的战争下,战火一旦烧到本国境内, 其实并不能真的带来进步, 只能带来各种临时应付战争需求的手段。”
辛翳:“而且确实……如果我看到齐国有铁矿, 我又有部队,就像晋国之前看见我楚有粮食,他们自然会觉得抢是最快的。说是惰性也罢贪婪也罢,当战争就像赌, 虽然风险高, 但是到手快,利益大,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它。”
南河:“但想一下,如果天下统一了呢?”
南河靠在桌岸边,拿起桌案上的铜爵,又解下组玉, 摆在桌案上做表示:“你考虑一下,虽然现在我们打仗,但如果天下一统,你就无仗可打了。我们没有富饶的邻居了。东南都是海域,就算楚国能有走海的大船,但我们从这往外航行,除了一些小国就什么也没了。往西,巴蜀的更西面是不可能跨越的山脉,秦国的西面是荒漠和横向的山脉,要走很远很远才能遇到别的国家。我们北边是匈奴,匈奴的土地不能耕种,我们打他们也无用。所以当统一了之后,我们其实就成为了一个半岛国,这一片地方其实就只有我们了。这是很多大国的特色。”
辛翳生活的时代往前数千年就没统一过,所以他思考统一之后的版图,需要一些时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南河:“当我们一统之后,人口的增长就再也无法靠掠夺别的国家进行战争,来转移内部矛盾。而统一之后,我们可能经历的战争来自于周边资源缺乏的国家对我们的入侵,这就是被动战争,不符合我之前跟你说的理论。而灾荒更是随机的,就算内部动乱,只要国家不虚弱,也是容易被镇压的。”
辛翳对之后中国历史上的朝代变迁没有概念,在这个集权体制都没有诞生的年代,南河没法跟他说太细。人口翻倍增加速度极快,基本只要几十年内就能翻几番,但朝代的更迭或天下动荡的频率却没有那么高,她个人认为之后的朝代变迁的原因是复杂的,但阶级矛盾、制度腐朽还是造成的朝代变迁的主要原因,而不是生产力与人口的矛盾。
辛翳点头:“对,听说巴蜀西边的蛮人,赵国北部的匈奴,他们的地根本没法种粮食。”
南河:“那你说,如果天下一统了,人口又在不断地增加,我们还怎么办?”
辛翳摸着下巴:“那如果不打仗,就只能好好种地,努力开垦了呗。”
南河笑:“对,但像我说的,人是有惰性的。你知道齐国之类的国家,已经有很多铁质的农具,还开始仔细除草,这样一片土地上一年能种出的粮食就更多了。我努力将这种这种法子,带回楚国,但是在楚国行不通,你猜是为什么?”
辛翳之前就听说过她推行政策不利:“如果齐国耕地的办法,能确确实实让楚国产粮增加,为什么楚人不愿意学?难道是因为楚人就懒?”
南河:“确实是因为懒。我不是说楚人懒,而是人本来就是懒的。种植的方式是慢慢进化的,以现在楚国的耕种方式来说,假设现在楚国亩产一石半,但一石半粮食,但只需要刀耕火种,随便犁地,只需要每天耕作三个时辰。而齐国的耕种方式,能让同样的土地,每亩产两石,但因为需要除草,精犁,反复翻土,每天耕作就需要五个时辰。很明显,齐人的总产量高,但每个工时产量低。”
辛翳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楚人不愿意学齐人,因为一石半虽然没什么余粮,但也够吃。没逼到吃不起饭的程度,他们就不会主动选择在种地上花更多的功夫,因为他们觉得花那么多时间其实平均算下来,产粮高出来的的部分不够划算。”
这也就是现当代的一些最富足的农产中心,在数千年前竟从未诞生过农业文明的原因。那里生活的人群甚至依然靠狩猎采摘的方式生存。却反过来看,文明的发源地,却往往是一些稍显贫瘠甚至生态退化的地域。
其实正是因为富足的地域有大量可食用的野生动植物,靠采摘捕猎就能养活不少人,再加上采摘捕猎本身的生育间隔期就长,食物贮存不便,迁徙与捕猎中人口死亡率高,反而人口和食物就一直制约在一个平衡的水平,上千年都没有进化出高密度的农业。
但反而是像中国华北和伊拉克、伊朗等等地域,有一定的动植物资源,但又不是特别富足,因为采摘与狩猎不足以满足当时的人口数量,难以承受人口压力的逼迫下,农业诞生了。
在农业最早诞生的时候,其实效率极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实在是没有办法,毕竟效率再低,也能多产出一点口粮。再加上狩猎与采摘其实相当受地域限制,但种植还能一点点改进,渐渐增产,直到种植的效率高到足以养活大量人口,狩猎与采摘所占比重渐渐减少,直至被彻底放弃,就把绝大多数的劳动力放在了种植和养殖上。
一旦开始迈入这一步,这一地区的人,就要承担更大的人口压力了。
因为固定居住下来之后,人繁衍的速度就比狩猎采摘时期更快了。
再加上吃粮食和吃养殖的动物,其实营养更高,人的体质更强健,寿命与存活率大幅提升,活着的人就更多了。农业就要不停的再进化,再提高产量。
但当因为某些状况导致周边有差不多发展水平且可以掠夺的对象时,这种逼迫下无奈的农业进步显然就被掠夺的意图所抵消,人们就会放弃每日每夜投入进劳动力,而希望靠打仗赌一把。对于国家来说这在获得更多土地与资源的同时,也能有霸主地位。对于普通人而言,战争也往往意味着改变阶级,就赌意更重,更在一段时期对战争极其热衷。
不过如今还是中原第一次从分裂走向统一,其统一的难度和意义自然更大。
南河:“对。所以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算错了,并不是你估算粮食可能养活不了那么多人,所以选择屠城,所以选择去放弃那些人数。而是就因为人多了,楚国的亩产才会在人口的压力下,开始提升,而且这个提升的上限很大,大到你现在不能想象,所以并不会在不停崩溃的循环中。”
辛翳抱臂,倚在车壁上,侧脸看她:“你是说,如果想要让楚国,或者天下能养活更多人,想让大范围屠杀消失,不是要先提升产量,而是先接纳他们。如果不吸纳更多的人口,就不可能让楚国的粮产真的进步?”
南河:“对,为什么开垦不利,没有压力就不会想着开垦,如果不主动吸纳人口,让楚国的百姓数量先增加起来,耕地就一直不会增加。楚国数百年的强大,与楚国如今的人口有极大的关系,这点我们都明白。所以我前几年就一直张罗着,不杀俘,拉拢周围战乱或贫弱的国家的人口迁徙入楚国,短时间内看起来让楚国境内有压力,但压力是一切事情向前进的原因。”
辛翳沉思道:“可是像你说的,亩产效率提高,其实会让每个时辰种地的收益降低,而且随着人越来越多,能种地的人多,但不能种地的人也就更多了,其实余粮岂不是更少了。”
南河笑了:“三百万人种地,就算所得粮食二成都能成为余粮。一千万人种地,所的粮食只有一成能成为余粮。那余粮也是比三百万多。余粮越多,就有多少人可以不用种地,就代表了国家所有的国力。城池的规模靠余粮,能养活的士兵的数量靠余粮,能生产刀剑甲衣的数量也靠余粮。”
不过总有人以为粮产是可以翻倍提高,可实际却没那么容易。从先秦到明代,亩产也只多了一点五倍到两倍之间,元代到明代的亩产也只提高了百分之五,更主要的是开垦。
如果人口没有压力,楚国坐拥江南大片沃土,就不会主动想着去开垦种植。
其实,她想讲的就是,农业技术和粮食产量决定了人口的规模和增长的想法其实是错的,是完全颠倒的。是人口的增长才决定了农业技术和粮食生产力。
人地关系的紧张带来的不是战争或灾难,而是带来了农业发展和新的技术与管理策略。
因为一时人地紧张导致的社会问题,而生怕出现动荡,解决不了土地问题就想解决人的问题,其实是短浅且焦急的处理方式。
因为养活不了而放任人口的消耗和死亡,不但是冷漠的,更是愚蠢的!
南河说的话,让辛翳陷入沉思:“齐国的富强,正是因为他们有许多工匠,可以专门制造各种军备,能养活这大批做军备的人,其实也就与产粮有关。而产粮也与齐国偏安一隅,经历战争少,人数随着平静的生活飞速增加有关。”
南河点头:“其实这都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关键在于你我如何去实施,所以最起码我们要先保证楚国境内稳定,吸纳俘虏与流民,鼓励开垦降税。我虽然也想主动开发农具,但毕竟我对于农具的了解还很浅显,我相信只要让铁器变得平价,让耕牛的驯养变得更普遍,自然会有适合楚国的农具与生产方式诞生。”
辛翳半晌道:“若是先生早与我说这些,或许我就更能理解你了……”
其实南河心里很愧疚。她有这些想法,却不觉得自己生活在这个时代,对这里更不抱有责任。她从来没想过规划那么久,只想着教好了辛翳就行,她肯花出经历去在内政上下功夫,也不过是希望自己如果真的走了,辛翳能够好过一点。
对外征战够难了,至少让他在内政上少忧心一些。
不过她也也不算太鞠躬尽瘁,只是尽力做了,其实也抱了一些“任务很快就会完成”的想法,现在想来,南河觉得心里实在是难受。
万一真的走了,独留辛翳一个人,面对那么多困境,虽然知道他愈发强大,都会有能力解决……
但她就是会忍不住的不放心,忍不住的心疼。
辛翳倚着车壁沉思着,南河开口道:“这些都只是一小方面,以后我一定都与你说。可能我的能力不再能够教你了,但我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告诉你。时间还长,慢慢与你说,都来得及。”
辛翳猛地回过神来,转脸望向她,震在原地好久,才低声说:“这是先生第一次与我说……时间还长。”
南河微微一愣:“啊……”
她这才意识到,对于一个身边人一个个都离开的半大少年来说,她当初那些随时准备离开般的口气,到底会多让他不安。
南河:“嗯。真的,以后时间还长。不要担心。”
辛翳瞳孔像是夜里微光下的玛瑙,那充斥的情绪更使得他眼底更清澈,他半晌才笑了:“就让你再骗我一回。你现在也是知道我好骗了。”
南河声音卡壳了一下:“我没骗你……以后更不可能。”
南河心里忽然觉得自己明明没那么混蛋,但为什么就在辛翳的反衬之下,她简直就像是个应该被鞭尸的渣男……
但辛翳心头轻松了不少,笑道:“不过你身为晋王,这是不是也到了被逼婚的时候。我可听说过,小晋王与秦国的蓝田君,一见如故,谈婚论嫁。”
南河睁大眼睛:“你难道连蓝田君的醋都吃。她可是女子!”
辛翳才不肯承认这是吃醋,他故意道:“先生不是男子么?谁知道先生是怎么想的。“
南河真是百口莫辩。
“而且晋国本来就是个需要邦交的国家,先生这后位空着,不知道多少人在给你张罗着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