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系统——马桶上的小孩
时间:2019-02-12 11:24:38

  祭祀该有的大礼,只剩下舞祀了。晋国春祭多舞周六乐舞之一的武王之《大武》,再没有什么能比这首歌更适合祭祀淳任余了。
  南河欠身,抬手行礼道:“还请耿公、郤公等诸位,为君父扶棺回朝。”
  抬棺。此话一处,祭台下又静了静。争了半天,如今才后知后觉晋王之死。
  利益当先,都蒙蔽了情感。
  众近卫头戴白帛额带,将棺椁抬下祭台。这些在祭台准备之后才来这儿的群臣与氏族,并不知道曾经让他们仰望数年之久的淳任余,就躺在祭台顶上。
  祭祀最重要一项之一,就是祭先王。怪不得太子要血祭,不止祭天,更要告慰先王。
  当临时用的薄棺被抬下祭台,上一代曾陪伴过老臣纷纷走上前去,扶棺而行,舞《大武》的军士列祭台两侧,祭台上的编钟大鼓鸣响不止。
  围在那口薄棺两侧,双眼通红扶棺而行的老臣太多了,她放慢脚步,落后几步,只看着薄棺被抬上了战车,白发苍苍的一群老臣似不肯放手,站在马车两侧,渐渐的,黄鸟的歌声响起来了。
  交交黄鸟,止于桑……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春祭结束,从山坡上可以看到祭祀的火渐渐消了,整片的营帐渐渐被人收拾,昨夜被无数人居住的痕迹像是被风吹散似的一点点消失。一队队车马从新绛郊外离开,驶向远处的云台。
  白矢在这里坐了很久。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
  大概是不想死的本能。
  可是现在,不死也没有意义了。他已经不知道活下去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从他很小的时候,学会的就是懂事,听话,讨喜。后来他发现,就算是魏妘再喜欢他,他也得不到父亲的一个青眼。
  他必须还要变得优秀、有用。
  而当他已经能打胜仗,在军中威望不低,四处结交好友时,他发现大氏族依然对他瞧不起,父亲偶尔多与他说一些话,但与对待舒的宠溺态度却完全不同。
  后来渐渐成了恨和不甘。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舒以后继位的事情,他却想的是,自己差了什么,自己凭什么就要被这样对待,就要离那个王位如此遥远。
  为什么这样艰难的晋国,却要那个傻兮兮什么都不知道的舒继位。
  这种恨,慢慢发酵成势在必得的野心。
  他从盼着被淳任余肯定,被他夸赞,到盼着他死。
  白矢回头,忽然都觉得这一路走在云里似的。
  现在想想,有些好笑了。他算什么东西。淳氏这一家三口,是不知道哪儿来的慈悲心肠养他一个野种,给他穿衣,教他礼仪,让他出面以晋国名义平定四方,甚至连军中的权力都交给他一些。
  明明是同样的事情,变个身份意义却决然不同了。
  若是父子,那他就是不平的愤怨、不甘的期盼。
  但若是陌生人,甚至是罪孽的证据,那这就变成了宽容的施舍,温情的包容……甚至他能想到多少个夜,魏妘与淳任余商量他的去留,多少次魏妘据理力争要留下他。淳任余那样曾经铁血的君王多少次压抑下怒意,欣赏与羞辱在心中翻涌,最终给他一个温和的不会吓到他的眼神。
  那些对他的夸赞,若是调换位置,以白矢的心性,这辈子也不可能说出口。
  而他,割下了淳任余的脑袋。多么可笑,淳任余一言不发,任凭白矢狂笑怒吼,也在终途选择了对他沉默,好似内心认罪,认这二十余年他这个“父亲”的天真。而魏妘,见他的片刻就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第一声喊出的竟是“大儿”。
  白矢坐在山上的大石上,觉得自己不该逃了,他要的东西不属于他,也再不可能让他拥有。
  他最早想要渴求的所谓“善待”,明明早就已经得到了,却不自知。
  历史就在这一个白天推进着。
  历史这玩意儿向来是宏大叙事的重灾区,史书上寥寥几句“公子夺权不成”“太子舒即立”,在千军万马、腥风血雨的布景里也不起眼。这布景的戏里,宣扬的是大而满,是历史洪流,是权力残忍,是不得不为之,他的那点儿不受宠而诞生的不甘,渐渐异化变形的渴望……还有魏妘那母性的疼爱与柔软,淳任余的犹豫与挣扎,全都潦草盖去,甚至不值一提,不配一提。
  可在这个片刻,史家写不出的事,他心里都有。
  但或许是自己爬的太高了,那些近卫搜了山,却还没搜到他。
  一直到太阳西沉,天蓝了过半,阴影先一步吞噬了山,才渐渐让黑色降临。祭台不再有血与烟,成了平原上沉默的巨石,帐篷与车马都已离开,只剩下一个个水洼与秃了草的痕迹在地上。
  那些近卫似乎在山中暂歇,依稀可以看到远处一些细小的篝火,有人停驻在篝火周围。
  他本来想呼喝一声,引那些近卫上来杀他,但想了想,找死何必还麻烦别人,本来就是自己逃的。
  他冷的身子都僵了,抖了抖腿脚,走下去。
  篝火没那么远,他先看到了篝火堆前头的几个人。离近了,才发现,他们身上穿的不是晋宫近卫的黑甲。那群人也十分警戒,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猛地回过头来。
  他们也一脸狼狈。
  白矢眼睛一眯,在篝火的红光中辨认道:“蒋克里?!”
  还有几个其他的随从。
  蒋克里一愣,猛地站起身来,下一秒,怒吼一声,朝白矢一下子冲过来,拎住他衣领,将他摁在地上,嘶声道:“就是你!你这个——装作自己是公子的野种!呸你算什么东西!就你的身份,连给我们蒋氏提鞋都不够!”
  蒋克里一口唾在他脸上,白矢没躲开。
  蒋克里哽咽半声,怒吼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一族上下也不会死!要不是因为你——”
  白矢被他拖在地上,暴揍两拳,他吐了口血,冷静道:“一不是我杀蒋氏全家,二不是我主动选择你们,要你们跟随我。就连下毒这件事,也是你们主动要提供药材。既然你们这没本事的乡下小族要主动参与进权斗之中,就别在斗不过的时候怪别人。”
  逃出来的蒋克里望着白矢此刻平静的神情,笑的几近疯癫:“你又算什么玩意儿!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天大地大,还有容你之处!别以为我今日能放过你!我不但要你死,我还要你惨死!”
  白矢皱眉,他还没来得及挣扎,蒋克里和另一个他的随从摁住他,二人竟拖着他,往篝火上来。
  他的其他随从跟在他身边许久,都十分惧怕,不敢上前,蒋克里发狂大笑:“我蒋氏上下几百口的性命,你一个野种,怎么赔得起!我便要把你放在这篝火上活活烧死!你每一声哀嚎,就当是对我亲人的祭奠了!”
  说着,蒋克里竟真的死死的按着他脑袋,往篝火上而去!
  白矢来不及躲避,也挣扎不过两个人,头皮与半边脸,直接被摁进了火堆里!
  他痛的惨叫一声,拼命挣扎起来!火像是恶鬼的舌尖,疯狂舔食着他的肤肉!白矢被这陡然的痛楚激的疯狂扭动!
  他已经不是看到火,而是浑身仿佛都在火里!
  啊啊啊!这等入地狱的痛,他本能地想要躲避!他要活!他不要这样死!
  他不要这样死!
  白矢疯狂挣扎中,似乎一把摸到了什么让他熟悉的东西!是刀,是刀柄!
  他这些年,都是靠刀活着的,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刀更让他安心,更能救他!
  蒋克里半跪在火堆旁,不顾自己烧到手,也要摁着他的脸靠近火里,在他嘶哑的笑声中,陡然感觉脖颈上一烫!
  又一凉。
  那戳开的窟窿进了冷风,瞬间又被疯涌的热血温暖,他先感受到血淌进他衣领里,下一秒才感觉到了疼。
  疼!
  锯骨般的疼痛是死亡的前奏,在他惊恐的挣扎中,血喷到了篝火上,连火都因热血暗了暗,半张脸被烧的像是融化皮肉的白矢站了起来,他形如恶鬼,头发还在冒着火星,却猛然抬手,刀光闪过。
  蒋克里一瞬间感觉不到痛了,他的视野飞了出去,落了地。
  远远掉在草丛里的他,只看到自己的身子在远处倒下了,其他几个随从见鬼一般的白矢,惊得飞快逃了,有的被树根绊倒了,吓得几乎要尿了裤子。但白矢却没追杀,他只是缓缓坐在篝火边,顶着那可怖的半张脸,靠近火,开始暖手。
  白矢转过脸来,牵动左半张脸满是水泡的可怖嘴角,对他道:“我后悔了。我不想死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许多事,就没人记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矢没有死。但是很长时间估计都不会出现了。他也没什么反扑的可能性了。
  **
  
 
 
第41章 静女
  晋宫云台。
  “要不,大君还是歇一歇吧。”师泷放下手中的卷轴。
  南河已经坐的腿麻了, 她起身调整了个姿势, 双腿半蜷着靠在凭几上, 揉了揉眉心:“君父病重的时候, 也要每天经手这么多事儿么?”
  她割断的头发让靥姑重新修剪过,在这里男女都用油膏拢头发,靥姑作势就要给她梳个大背头,只为了看起来跟束发就差一个发髻。
  南河连忙拦住了,指挥着靥姑给她修了修,剪出了个跟现代女生短发有些相似的发型,就是刘海有些长, 垂在她眉眼之间, 道显得她睫毛忽闪, 神情有几分莫测。
  但师泷没见过这发型,这两日忍不住往她脸上看,这会儿才堪堪忍住了。
  天已经很晚了,宫人端了三座铜灯来放在桌案附近, 倒是不用炉火也让屋内有了几分暖意。
  师泷低头看向手里的卷轴, 只道:“先王亲征还朝的时候,正是晋国境内繁忙的时候,春季关于农耕方面的政令也需要调整安排,总不会太闲。”
  南河拨了一下额前的发,长长叹了一口气:“让我歇一下眼睛,一会儿就好。师君也歇息一下吧, 明日我找郤伯阕来说也行。”
  她就算是眼睛受不住了,也只是往后微微仰了一下,举手投足之间都像是绷了一根仪态规正的弦。
  师泷以前总见到舒看不动书,趴在桌子上哀叹,这会儿大君如此克制,仿佛整个人就没抱怨过犯懒过,也有些心疼:“不急于一时,今日还是早些歇了罢。”
  南河也在犹豫,不过看师泷疲惫的样子,她还是挥了挥手道:“师君先回去吧。明日也不用来了,从出事儿之后,您都没闭眼。”
  师泷:“大君不也是。……南姬还没有消息么?”
  南河确实也在忧心,她只要放出寻找南姬的消息,如果舒真的听到了消息,应该知道晋宫已经安全了。可是到了现在,都还没有一点儿她的消息。
  南河:“我已经派出去很多人了。沿河岸,沿各路城池都在找,到现在都还没消息。我也怕了……”
  师泷深深皱眉:“要是出了什么变故,沉进河里,哪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南河忍不住想起舒跟她说笑时候的模样,下意识驳道:“别说这样的话!能找到的。这才多久,说不定她被人所救,现在在哪个村落之中呢。”
  师泷看向她神色,低头道:“臣唐突了。那白矢也没寻到么?”
  南河摇头:“没有,但是找到了蒋氏孤子的尸首,近卫搜山碰见了白矢的几个手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杀的蒋氏子,那些手下说见了白矢,但搜遍了山也没寻到。但白矢,已经不足为患了。”
  师泷听到蒋氏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昨日廷尉来报,说宫之茕押送到曲沃的狐氏家督,有一位受了寒,病的厉害,好似入牢时又被狱卒弄伤,半条命都要去了。是不是要派人去瞧一瞧……狐氏在旧虞帮忙重修城墙,屯粮屯兵,若是家督死在了曲沃,怕是这事儿平不了。”
  南河这才想起来之前似乎说到过这件事:“抓他不就是怕白矢再与狐氏联络么,如今的情境,倒是没必要再把人关在牢里了。哦……对,云台没有巫医了,请岁绒去吧,牢里不方便治,把人进宫里找个地方安排也行,治好了就送回去,也好安抚狐氏,让他们多效力些。”
  因“南姬失踪”,太子就把岁绒留在了宫内做事,师泷便也称她为“女使”,道:“女使是否能入巫宫,现在巫宫无人顶事,只有些史官、卜官在,怕是为难。大君想没想过从哪里再寻来大巫。”
  南河思忖:“寻来不也是一样的不可靠,云台上不适合再来外人了。我记得那些小巫者之中,有几个出挑的,明日早晨叫他们都来,我问问话。先让他们顶场面吧。”
  师泷点了点头:“也好,这样谨慎些。……那臣先退下了。”
  他说着收好卷轴,正要起身。大概是因为坐在这儿快一天了,他两脚发麻,一起身,腿脚不稳,差点朝前跌去。南河正好也想起来伸个懒腰,连忙扶了他一下,师泷颠着腿,麻的脸都皱在一起。
  南河看他那样子有几分好笑:“这又不是朝会,不必正坐。”
  师泷心道:你那样正襟危坐,我是臣子,敢趴着躺着么?
  他一抬头,正对上南河的面容,连她额前碎发、睫毛与瞳孔都看的一清二楚。二人离得距离实在有些近了,南河不大喜欢这样跟贴面舞似的距离,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半步。师泷呆了一下,没人扶了,差点没站稳,连忙扶住了廊柱,抖了抖脚。
  只是师泷又抬眼,往南河耳朵上看去。
  他刚刚只是目光扫过耳垂,没有在意,只是瞧见他耳垂上怎么多了颗小痣。前些日子,太子都在藏卷宫听他讲学,一直是这边脸对着他,他观察人一向很仔细,并没瞧见这颗小痣……
  南河转眼直视向他,道:“怎么了?我累的眼下都青了?”
  而且这个态度也有些……
  师泷总觉得这两年太子舒不肯看着他好好说话,总眼神躲躲藏藏,但也不太知道原因。但自打出事儿之后,太子简直像是六根清净,头顶神光,说话直接,心里也坦荡,望着他时,面上温和心底却仿佛戒备,连说话都少了以前的退让圆融。
  师泷微微笑了笑:“没什么,太子看起来清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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