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翳感觉自己被划分进所有人里,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更不知道该不该摇头笑自己一句可悲。
他真是在她的寡情薄意里拼命扒出一点温度来啊。
辛翳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苏醒了两次都是夜里,她也说,只有夜晚才会回来。要是有法子,最好就是锁住她魂魄。但辛翳也不知道这种事情能不能做到。就算能做到,怕也只有重皎才能做到罢……
但重皎显然站在荀师那边多一些,未必会帮他做这件事。
而他在还不确定能不能逮住她的情况下,还是不能打草惊蛇。
他不能表现出知道她身份了,也不能表现出知道她是女子了。
但他也不打算就放着她在这偏远的宫室里。
她不是不想见他么?
他就让她不得不见。
有本事她现在就顶个夫人的身份违抗命令跟他吵啊,有本事她就撕破脸皮跟他发脾气啊。
辛翳心底有压不住的怒火,他甚至想拿刀把这宫室都砸个稀巴烂,拎着她衣领回宫,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憋过这么大的火了。
但是理智却把他浇的透心凉。他咬着牙必须要静静坐在这边,必须要小心围局,必须要步步为营。
他不能……再让她说走就走了。
辛翳甚至不知道重皎是什么时候走的,只听见了南河的声音似乎在宫室的另一端,她和宫女道:“别点香了,我想睡了。大巫……说我病不会好了,可能经常会昏睡不醒,也麻烦你们照料了。至于夜里,就不用了守在宫内了,那屏风后头不是睡人的地方。若是我以后醒了,会叫你们的。”
她对不相干的人,说话倒是客客气气的,温柔的替人考量。
过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她歇下的声音,宫女也走出来将廊下的灯烛灭了。
他听见宫女似乎在回廊上小声的交谈,有个宫女竟一推门,进了隔间。
今日轮到藤来守夜,虽然夫人说不要在宫室内守着,但她也应该睡在隔间随时准备着,万一夫人咳嗽还能备上温水过去。
藤刚一进门,就看到走廊上还没灭了的灯火,透过绢帛幛子,向隔间内投下了横格和她的影子。只是这影子好像不止她一个人……
她猛地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一张她从来没见过的脸。
在黑暗中,那过于俊美的五官却显露几分苍白和冷漠。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那张脸的主人一抬手,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眼见着那宫女摔在地上,怕是要有不小的动静,他一咬牙,拽了那宫女衣领一下。
结果也不过是她被拽的顿了一下后,轻一点倒在了地上。
辛翳看见她人事不省的躺在地上,倒是没有什么同情心。他没有条件反射的拔刀,都是脑子里有根弦紧紧拉住了他——在荀师隔壁的屋子里,也要血溅当场么?
他觉得自己这两年远远碰见宫女,能够不拔刀,已经都是荀南河劝过他,让他淡化了曾经的……恐惧。
但这个距离下,看到那黑底红边云纹的宫女服饰,那假装温顺与柔弱的神情,那敷着白粉的面容与红唇,甚至只要是宫里的女人,他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与之相随的戒备、杀意。
其实记忆都已经远了,只有恐惧,与他的身份极不相配的懦弱的恐惧,深深还留在他骨子里。
只是如今他年岁也大了些,那种杀意,也慢慢淡化成了一瞬的避让与抗拒。
他紧紧捏着刀柄,甚至不能低头再多看那昏迷的宫女一眼,退开几步,从隔间与宫室相连的半人高的小门出去了。
他半跪在地过了那倒小门,在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宫室另一端的床榻。
外头罩着绢纱帐,依稀能看见她躺着的背影。
明明这个距离,他几乎却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与身子的微微起伏。
他没胆子走上前去。
荀南河睡觉算是浅的,他以前夜里也曾偷偷摸摸的来找过她,有时候只是一点动作,就惊醒了她。
辛翳在宫室这头半蹲着好一会儿,像是忠诚的卫兵,手搁在戍卫的刀上,望着她的身影。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起身,只是脚步放轻,走到了床帐外,隔着帐帘看了一眼,她没醒,睡得无知无觉。
他将手放在自己领口,一颗微凉的珠子贴在他锁骨上。
辛翳退了半步,转身走了。
景斯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才看到辛翳骑着马,马荡着碎步,马上的人走着神,慢吞吞的回来了。
进了宫中,景斯秉烛,才看清他苍白的脸色。
景斯:“大君,可是发生了什么?与大巫有争执了?”
辛翳摇了摇头,他解下披风,坐在床沿,半晌道:“那个申氏女,别让她用申氏的姓做封号了。看她那么能睡,就叫……寐夫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
辛翳:“看她那么能睡,就叫睡夫人吧。”
之后宫女们的台词都变成:“睡夫人来了!”“大君来睡夫人这儿了。”
南河:“这个睡是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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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真的一点也不冷……全是辛翳脑子里觉得她又冷漠又无情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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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墙有茨
楚地的春来的稍早些,宫室内很舒服, 她或许也是累了, 几乎是脑袋碰到枕头, 就睡得昏昏沉沉。
只是睡梦中, 她眼前一次次浮现着临死前辛翳拥着他,满脸惊慌失措的苍白模样。她梦到了他拔出刀来架在她颈上,逼她开口与他说几句话,然而场景一转,却又变了。
梦中,是冬夜落雪的楚宫。
他正乖巧的把自己挤在南河身边,他和她正披着衣服, 在回廊下看星, 景斯拎着两个小炭火炉来, 放在他们身边,火炉上架着陶壶。
辛翳央她把星宿南河指给她看。
南河以前只听说过冬季大钻石的六颗星星,可她眼都快瞪瞎了,也没在南侧的天空看见它, 只能随手一指:“就那边!”
辛翳披头散发, 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哪个哪个?我怎么没看见?”
南河:“说明你白长一双唬人的大眼,实则眼神不好。”
辛翳点头:“说明我平日读书太用功,用废了眼睛。”
南河:“……你都这么大了,我早就不布置作业了,就别耍这招了。”
辛翳又靠过来,他道:“手有点冷。”
南河用披风垫着手, 把在火炉两侧的把手上,很贴心的将火炉朝这边拽过来几分,道:“那你暖暖手。年纪不大,怎么开始像上了年纪似的怕冷么?”
辛翳却一双手竟伸到她大氅里来,道:“我觉得这样正好。火炉烤的不舒服。”
南河僵了一下,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已经大了,以后……别这样了。”
辛翳:“怎样?我做错了什么吗?再说了……跟我长大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以后加冠了,也能跟先生在这儿看星星。”
南河想说,却也觉得他只是伸手进了披风,虽然有点不知相处距离的过于亲近,却也没法训他。她只得道:“好吧。”
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到叛逆期,才能看她不爽跟她顶嘴啊。
南河仰头还没再看一眼天空,辛翳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
南河猛地回过头来。
辛翳笑出一口白牙,他那颗尖尖的虎牙也露了出来:“先生手好冰,我帮先生暖手。”
南河想抽出手来。辛翳紧紧抓住,将她的手也从披风中拿了出来,道:“怎么了?先生觉得我手太粗糙了?”
他说着抓着她的手,让她也掌心朝上:“先生的手,看起来也是受过苦的。”
辛翳说着也松开她的手,摊开掌心,放在她手掌旁边。
他的掌心……可以算作粗糙。特别是在近几年他带兵之后,他手指的茧愈厚,手背指节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
右手的掌心里有一道横亘的旧疤,看起来几乎要将他手掌劈开似的。南河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用指尖蹭过那道疤痕,他似乎觉得痒,忍不住笑,也一把捏住了她的手指。
南河:“还疼么?写字还受影响么?”
辛翳眼睛里就跟落了不会化的雪花似的,轻笑:“不。我本来就不怕疼。那时候也只是看起来可怕而已。伤的没有那么重。”
南河轻轻应了一声。
辛翳笑:“那时候把先生吓坏了。”
南河摇头:“也不至于。”
他笑起来:“先生一定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罢了罢了,不说那些事儿。我就说,先生吃的少了,现在这才几年,我的手也比先生大了好多,个子也比先生高了好多!”
辛翳笑的满脸得意,说着就把两人的手放在一处比了比。
南河觉得相比之下,自己的手确实看起来有点女性化,忍不住手指握拳,低声呵斥道:“胡闹。”
辛翳似乎已经不再怕她的假威严,伸出手来,有点霸道似的掰开她手指,他竟下意识的跟她十指交握,还没开口,又笑了:“先生又要骂我什么。我就胡闹了,先生还要再去打我板子,要我去罚站么!”
南河心底觉得有尴尬又……说不清道不明的觉得纠结。她有些话早就该说清楚,只是她以前总觉得只是他粘人,没有好好说明白过。
而在南河确确实实的记忆里,就在他去亲征之前,确实有这样一个观星的雪夜,他确实又是一阵胡闹跟她十指交握。只是那时候她心知自己任务完成,很快就要离开了,便什么没有说,只让他这样牵着了。
但在梦里,她竟然一咬牙,把想说没有说过的话,真的说出口了。
南河试图挣开他的手,摆出了严肃的样子:“别这样。”
辛翳立刻收紧了手,用和动作绝不相符的轻声细语道:“怎么了?先生觉得我这样让你不舒服了么?”
南河收起笑意:“毕竟是君臣。”
辛翳:“没旁人。旁人在又有什么怕。天下都知道荀君是与我一同长大的。”
南河:“我不怕,我只是这些年一直看着你长大,外头的传言我是信了的,只是我一直没有向你开口问过。……辛翳,你是真的喜欢男子?”
辛翳呆了一下,眼里迸射出神采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似乎又觉得不太好。忍住之后才嬉笑道:“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难道荀师会因为我喜欢男子而生气?“
南河眼睛一垂:“那倒不会,这都是个人自由。但是娶后是必定的,与像魏国或秦、晋的公主成婚后的子嗣,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当然,对楚国来说也很重要。不过你应该也明白,这只是联姻,就算你喜欢男子,也应该娶后。”
辛翳嗤笑:“只要孤能让我大楚成为最强,公主什么的又有什么好在乎。”
这话也算他间接承认自己喜欢男子了吧。
南河忍不住叹息……
南河承认自己又犯婆婆嘴了:“要知道,齐国、晋国、魏国也不是没有成为过最强国,可他们不也是有起有落,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落到让人欺辱的地步——”
辛翳果然捂脸捂耳朵:“好好好,知道啦知道啦,孤不能自傲,不讨论这个了。再说了……”他转过脸来,认真的看着南河:“那荀师为何不娶妻?“
南河:“……没遇见心仪之人罢了。”
再说把一帮孩子从小学带到了高中毕业,为了毛头小子们耗费了青春,还有什么经历去考虑那些。
她其实倒是也考虑过弄几个民户女子来掩人耳目,但楚女样貌生的娇软,内心生猛,她看起来又不是伟男子,指不定纳妾成婚没几日,楚女着急了,就把她摁在榻上扒了——
辛翳转过脸来,目光灼灼:“是么?我却觉得荀师喜欢男子?“
南河性别女,当然喜欢男人了。可她从来不敢在辛翳面前说,辛翳本来就有点性向不明,她要再说自己喜欢男人,这孩子说不定就有样学样,朝着断袖的道路上疾奔了。
南河却觉得辛翳根本不懂事儿。他或许是因为幼时的事情害怕宫女,就以为自己喜欢男子了。他这个傻小子对于搞基之类的事儿,怕是半点都不懂。
要他真的喜欢男子,也没看他跟当年那群少年里的谁有过暧昧。
他平日跟原箴、范季菩玩的时候,纯粹就是好哥们,一点也没有性向觉醒的迹象。
若说原箴和范季菩确实……呃,不太拥有让人情窦初开的长相。
那就说道商牟和重皎。商牟长得也挺不错的,个子也高人也结实,有点不好惹的凶相,就天天看他们俩斗嘴看不对付,甚至偶尔还在一块儿开黄腔,斗来斗去,她是瞧不出来半点基情的火花。
她倒是以前也怀疑辛翳跟重皎也有一腿,后来渐渐才觉出来……嗯,辛翳对重皎的那点好,只是他觉得重皎傻乎乎的,也没什么太大追求,就满足重皎的那半点任性,随他去了。
身边这么多一起长大的男孩子,他却没看过跟哪个有点眉来眼去。
南河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怀疑。不会……辛翳是……
对她有点……意思?
应该不会吧,她比他大七八岁,相貌也就那样,小时候还老训斥他逼他学习。
他会这么想不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她竟然少了几分担忧,多了几分想笑。再说,反正她任务也结束了,估计过段时间就走了,这会儿逗逗他,倒也不怕以后见了尴尬。
她天天憋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也觉得装的累了,这会儿说话不负责任一点儿也不算什么了吧。
而且这小子要是还不懂事儿,她能不能就算是给他开点窍。
南河竟在梦里忍不住本性暴露,多了几分张狂,微微偏过脸去,笑的神色暧昧:“倒也是这么回事儿……我并不会与女子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