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摸了摸脸,她觉得自己和舒差不多胖瘦,应该不至于被看出来,便点头道:“或许吧。”
之省将师泷送了出去,南河本想去淳任余停棺的地方守夜,却被魏妘劝了回来。魏妘说她从幼时便跟淳任余一起生活,还有好多话没说,守夜的时候便都说一说,要是南河来了,那些话她反而不好意思再说了。
她这样说了,南河也不好再去。
毕竟这夫妻二人感情深厚,多留些时间给他们吧。
从停棺的宫室往回走,宫人已经将淳任余旧日居住的宫室收拾出来,她如今身为晋王,也要住进去了。
南河不太想住进去的。
旁人在春祭那日都流过了眼泪,早就擦干净脸准备做事情了。
但她走进淳任余的旧宫室,看着皮革缝制的地图挂在桌案后,灯烛与卷轴都堆在床榻下,十几把淳任余喜爱的青铜刀挂在墙上,空气里还有一些依稀的药味。
只是床帐被褥地毯都换了。换得估计也是晋宫库房里十几年前就有的老物件。
她一走进去,无时无刻不感觉到,淳任余就在这个屋子里呆了三十年,苦心经营着夹缝生存的晋国。
她穿着白袜走过地毯,桌案很久,漆皮都有了裂痕,铜灯的灯油筒都粘着灯油的白脂,地板也吱吱呀呀作响。
晋宫实在是简素,和楚宫大相径庭。
淳任余……陡然出现在她眼前,想要弥补她这个闺女没几天,就又一言不发的消失了。
她连这个老子的存在都还没接受,转眼间人都入殓了。在应对事情上,她还算机敏急智,反应迅速;但在这种……与人相处,或者说和别人有情感联系的事情上,她总是慢了几拍。
她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没缓过来这老头子的忽然疼爱,更没缓过来这个北方劲敌的死亡方式。
灯烛飘摇,她换了衣裳就躺在榻上,也没睡着。
太多事情要处理了,她都算不清楚多少个时辰没闭眼了,但是脑子里仍然乱作一片是,甚至有些发木了。舒还没有找回来,她现在做了晋王,这还能算帝师么?往后又要怎么办……
晋楚的联合已经被破坏,如今楚国早有吞晋之心,压根也不会和晋国联手——
赵、魏两国毗邻晋国,却如今盘踞在旁,虎视眈眈,会不会趁着她刚刚上位根基不稳,起了不轨之心。
啊……不对,她还不能睡。
一旦睡着……她就会回到楚国去!
重皎已经怀疑她了,万一重皎告诉了辛翳,她要怎么解释?
这个想法还没加深,南河眼前灯光一摇,陷入了沉睡之中。
**
楚宫。
辛翳披着衣服,有些咳嗽,景斯连忙把刚刚煮好的药端过来,他摆手:“我都快好了,不喝了。原箴呢,叫他入宫来。国事荒废了许多日子了——”
景斯竟硬气起来:“不行。已经这样的深夜,大君病还未好,不适宜让原箴再进宫。更何况,药一定要喝。上次大君说病快好了,却又折腾重了,难道非要让自己命都没了么。”
辛翳瞪眼:“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命都没了,我身子好着呢咳咳咳——”
景斯端着药,看他咳嗽的样子,抬手不说话。
辛翳又有点恼火又有点无奈的端过来,仰头一饮而尽,喝到最后一口,呛了一下,他吐着舌头,急的快挠桌子了:“糖啊蜜啊有没有!酸梅也行,苦的要死了啊!”
景斯叹了一口气,端上了一碟切了的蜂巢蜜,辛翳连银箸也不用,手拿着就扔进嘴里,马上就要加冠的人了,竟然还舔了舔手。
辛翳舔了一下指尖,有点不爽:“重皎故意的吧!我不让他来见我,他就把药熬的这样苦,我舌头都麻了。”
景斯:“说到重皎,那日大君对他发了脾气后,他来问了奴,奴看他实在不像是知道的,就透露了申氏女的名字给他……”
辛翳斜眼:“你也挺闲啊。倒是挺向着他。那也没见他到我跟前来跪着道歉啊。”
景斯:“是,我本以为他一点就透,可能杀了申氏女,再来向大君道歉。但他去了之后,匆匆忙忙走了。后来听宫里人说申氏女落水后一直昏迷不醒,只醒过一次,重皎听到消息立刻从巫宫里跑过去了……”
辛翳舔着指尖翻着书,听见这话挑了挑眉:“怎么着,他与这个申氏女还有相识?怕她死了?还是说他还不死心,打算让这个申氏女到我跟前来,想方设法骗我一次。”
景斯抱着药碗,顿了顿道:“这些奴也不知道。只是刚刚,听到巫宫那边有了动静,重皎又往申氏女那里去了。好像是她又醒了。”
辛翳:“倒是真会挑时候,都是夜里才醒啊。”
他想了想,又有点火大:“我事情都说成这样了,也算给他留面子了。他要是下毒弄死了,过几天来道个歉,我就当他是糊涂一回也就罢了。现在算是什么,他满脑子还想着再用这个申氏女?还真觉得我看见那张脸就走不动了?”
景斯不敢接这话。
辛翳磨牙:“呵,那么多人里,他知道的最早。他就脑子转的全都是怎么利用这件事么!我真是看错了!拿剑来,我去一趟!”
景斯吓了一跳:“去哪儿!大君你病着……”
辛翳:“我又不出宫,别又想拦我。”
说着他起身,裹上披风,拿两把一长一短的青铜刀别在腰后就出门。景斯连忙跟上,马已经备好,辛翳听见景斯又跟出来的脚步声,对天翻了个白眼:“我就去那个申氏女那儿,别再说什么让我多带几个兵了,我是在自己宫里,哪儿都是卫兵。”
景斯:“大君去申氏女那里是要……”
辛翳坐上马,手撑在腰后的刀柄上,冷笑道:“我倒是要听听重皎要使唤那个申氏女再做什么。我一刀杀了那女人,看他还有什么诡计能用!重皎要是再这样算计我,就是打算背叛当年的山鬼誓言了?既然已经存了这样的心思,他的命也不用留了。”
他这几日也就是病了,服药后睡得死去活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
如今想起来,那张眉心顶着红痣的脸出现在他脑海里,就让他心底噎着难受。
凭什么。算什么玩意儿。也配顶着那样一张脸住进宫里。
就算这个假的申氏女是申氏寻来的荀南河旧族的血亲,他也不会因为这点跟荀师的血缘就不动手。荀南河不与旧族联络了,她早就是楚国人也跟荀氏没关系了。
辛翳带着满身怒火,一路扬长而去。
第42章 二子乘舟
大概是因为重皎没有马,纯靠腿, 来的竟比他还慢些。申氏女住的宫苑很深, 有几道黑瓦白墙拦着。他的身影出现在那几道围墙外, 黑马颈下挂着灯, 远远先看着鬃毛油亮的黑色马头出现,黑马如曜石的瞳孔反射着灯光,辛翳的身影才慢慢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守宫的卫兵见了他那张在夜灯下更显妖异的脸,一时懵了,反应半天才连忙俯身:“大、大大大君……”
辛翳没好气,看谁都想怼:“大什么大。你们护卫楚宫内,就这样站没站相?”
看到他下马, 其中一个卫兵还以为他是要来宠幸新夫人, 一脸自己得了大胖儿子似的惊喜, 转身就要跑进去通报。
辛翳连忙叫住:“跑什么跑!别去。孤就是来转转。把马牵着,我一个人进去。”
他扔开马缰跳下马,又嘱咐道:“把马牵走。一会儿大巫来了,切忌通报我来过的事。”
卫兵连忙点头称喏。
辛翳这才迈步往宫苑内走去了。
走过几道宫墙, 就看到了这位申氏女所在宫室里灯烛燃起, 宫人走来走去。他退进黑暗里,想了想,又伸手扒住屋瓦,一翻身,上了墙头去。
他小时候老做上房揭瓦这种事儿,但这两年已经少了, 自己毕竟也大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辛翳几乎了解楚宫的每个屋檐与高树,他轻而易举就能隐匿在黑暗里,闲庭散步似的往宫苑内接近。重皎还没到,他不如先占个风光好的座位,倒看看重皎要怎么演。
他走了才没几步,就看见宫室的回廊下,坐着个穿白底绯边曲裾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光着两只脚垂在回廊下,两手交握抵在额头上,似乎有点头疼为难的低着头。
宫室中的女使拿着鞋袜走去,跪在她身边,道:“夫人要不要穿上袜子……天毕竟冷了。”
她这才抬起头来,摇了摇头,神情有几分疲惫:“不用了。你们派人去通知他了是吧……那我就在这儿等他吧。”
南河想的是:怕是躲不过去了。见了面先装傻吧,万一那小子的心思全用在打扮上,真的好糊弄呢。
她在楚宫清醒之后,倒是没有什么疲惫,反而像是头脑清醒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身子昏迷几天,早就睡饱了。
她愁的是见重皎的事儿。
只是她才刚一抬头,就听着远远屋檐上似乎有了点声响。
她皱了皱眉。
森也听到了。
森笑道:“夫人别害怕,宫中野猫多了些,有时候夜里经常能听见他们叫春。”
南河倒是知道宫里野猫多的事儿,以前辛翳养的狸奴就跟旧宫里的野猫玩儿,后来实在多的受不了,辛翳就让人捕了,洗干净以宫中御猫为名,送给臣下了。
只是刚刚那声动静有点大,估计要是只橘猫脚滑了吧。
她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我没怕。”
在晋宫云台她还可能会偶尔觉得陌生提防,但在这儿,她没什么好怕的。
屋檐上那只脚滑的橘猫缓缓舒了一口气,半天才直起身子来。楚宫屋檐极高,他又站在背面,倒是不怕被人看到。只是他刚刚看到那申氏女抬头,实在是心底一震,当时就左脚踩右脚绊了一下。
也……太像了。
在这个距离下远远看不清她额间那颗红痣,但依稀的五官与神情,都像是荀南河处理政务后疲惫的模样。转头与旁人说话时候的若有所思和耐性,连下巴的那道弧线,眼睫微垂的角度……
都让他恍惚。
真是作孽……天下真的能有这样相像的人?
还是说申子微本来就是荀南河的下属近臣,对她观察细致入微,让这寻来的女子学习模仿过了?
他又站在屋檐上,移动了一下位置,让自己恰可以看到申氏女的身影。
她在回廊下发呆了没一会儿,重皎就匆匆赶来了。
重皎冲进来后看到院子里申氏女的身影又是一呆。他拎着衣摆,缓缓穿过院子,靠近申氏女。
申氏女看着他,也不说话。
重皎对着廊下其他的宫人挥了挥手:“都回自己住处去,别在这儿站着。”
森与藤也知道这场面他们掺和不了,赶紧拉着其他宫人退走了。
重皎半晌道:“你这孤魂野鬼又来了。上次不是因为怕被我抓到,逃了么?”
南河心道:他……没认出来?他以为是附在这身子上的孤魂野鬼?
她沉默着,眼睛也垂下去,心里却在打着转思量。
重皎眯眼。这是想装傻。
重皎心里已经认定她多半是南河,却只道:“你是只敢夜里附身过来?那白日你这孤魂在哪里游荡?”
南河:……这、这我怎么编……
要不然能不能说几句埃及语希腊语,装自己是欧洲飘来的孤魂……
重皎看申氏女装死的样子,威胁道:“我无意驱逐你,只是大君有令,要我毒死这身子原主,怕是你只能找别的地方附身了。”
她总算有点反应了,微微抬起眼来:“为什么要毒死我?”
重皎看她开口了,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觉得呢?申氏将你送进来的居心就是在羞辱荀君,你顶着这张脸,还适合活在宫内么?”
南河:长得像我自己怎么了!我以前不也顶着这张脸在宫中活了那么久么!
申氏女要是死了,她也就不能再回来了。特别是现在她又是晋王的身份,想要见到辛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按理来说,下个月应当就是辛翳加冠礼,她一直欠他这个承诺,若是能以申氏女的身份远远看一眼他加冠也是好的……
虽然南河觉得自己是被系统骗来的,但是要真的让她再也回不来了……
她是不太愿意的。
南河斟酌半晌,开口道:“大君又不需要真的见我,我只是大君用来……洗脱断袖一事的工具。把我扔在这儿不就好了么。”
重皎心道:果然。这话也像是荀师会说出口的。
重皎:“那再迎别人进宫就是。一个相貌和前令尹几乎一模一样的夫人,你认为旁人会怎么看。”
南河:旁人能怎么看,就以为我跟辛翳有一腿呗。
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重皎说的不无道理,以辛翳的性子,是估计不会放过这个申氏女的。
重皎:“除非……”
南河:“除非?”
重皎上前一步,直视她道:“除非是荀师回来了。”
南河瞳孔微微一缩。
重皎直接道:“你是如何回来的。”
南河:“我……你如何认出我来的?”
重皎笑了:“我没认出来,我也不敢确定。我只是希望你现在说服我,证明你是荀师。否则我怕是不能让你再活到明天了。”
南河:……我现在想活命还要证明我自己是我自己!
南河想了半天,从廊边起身,放下裙摆走回屋内,叹了一口气:“重皎,进来吧。我们进来说吧。”
重皎愣了一下,这才缓缓脱掉木屐,走上回廊,进了宫室内。
辛翳呆了好一会儿,才从屋檐的暗处,走出来。
刚刚那段对话算什么?这申氏女真的被附身了,而重皎也不知道是谁?那玉铃作响的事情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