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桃环顾四周,没看到顾翠英,她冷笑了一声,然后轻手轻脚进了堂屋,东屋没门,也没点油灯,黑乎乎的,她蹑手蹑脚走进去,就看到床边蹲了个黑影。
她知道,那是顾翠英在翻她的拎包,想偷她的钱。
“你在干啥呢?”苏桃冷声开口。
顾翠英吓了一大跳,一屁股跌到了地上,包的拉链也顾不得拉上了,故作镇定道:“我……我给你们收拾屋子呢。”
苏桃大喊了一声:“小花,点个油灯进来。”
很快,东屋里亮了起来,苏桃端着油灯走到顾翠英跟前,踢了踢一旁的拎包:“你给我收拾屋子,还是要偷我的东西?”
顾翠英一下子撒起泼来:“你瞎说八道什么呢?谁要偷你东西了,你这个没大没小的东西,有娘生没娘教的,你娘教你这么跟婆婆说话的吗?”
有理没理,先喊起来再说,农村吵架,谁音量大谁就赢,所以,一般妇女们吵架吵到最后都是声嘶力竭口干舌燥。
苏桃不走这个路线,她冷冷对小草道:“你去队长家喊队长过来。”
小草正要往外跑,顾翠英立马跳起来蹿过去,一把抓住了小草:“喊队长来做啥?”
苏桃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你说你没偷东西,我们让队长来断案,看看你这算不算偷东西。”
苏桃也不是真的要叫队长来,她就是给顾翠英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她这个儿媳妇不是随她揉捏的软柿子。
顾翠英也被吓得不轻,这年头生产队队长有绝对的权威,而且对偷鸡摸狗的行为都是严打的,要是告到大队长那儿了,她就会被拉到公社劳改中心去劳改。
劳改可没好日子过,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白天干一天活,晚上继续干,觉不让睡,一天只给吃两顿,还不记工分。
烧火的周洪生听到动静,慌忙走了过来,顾翠英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叫开来:“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我好心要给她收拾东西,这死丫头非赖我偷她东西,哎哟,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啊?”
小草看到她家嫂子撇撇嘴轻哼了一声,便有模有样地也跟着哼了一声。
这一下子跟点了火引子似的,顾翠英一时半会摸不清这新上门儿媳妇的性子不敢对付她,但她还不敢对付一个十来岁的丫头片子吗?
她的手指头立刻戳到了小草的脑门子上,凶神恶煞地咬着牙:“你哼哼什么呢?你哼哼什么?”
一边说,还一边揪她的手,小草不敢说话。
苏桃一把推开了顾翠英:“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后娘是吗?”
说完这话,周洪生脸上多少有了点表情:“翠英,你喊什么呢?生怕邻居不知道家里打起来了是吗?”
顾翠英气得头顶都要冒青烟了,一跺脚一扭脸,冲进了西屋里,接着便是哭天抢地:“这日子没法过了……”
周洪生赶紧跟着走了进去。
苏桃拉着小户小草的手往灶头间走去:“我们弄晚饭吃。”
周牧楼横在院子里,伸出双臂,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你欺负我妈妈,我要给我妈妈报仇,我要打到你!”
苏桃走近一步,小声道:“你以后要是敢欺负我和两个姐姐,我就把你妈妈是小偷的事情告诉你学校里的同学。”
周牧楼吓得一溜烟跑了。
第4章
农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儿子娶了媳妇儿之后,就要跟自己娘老子分家。
苏桃想跟顾翠英分家,不,是一定要分!
但这个年代的,大家都穷,周家尤其穷,周洪生腿脚不太好,不能干重活,顾翠英又懒又馋,根本不愿意跟别家妇女一样有活就冲上去,这个家的成年劳力只有周牧野一个人。
分家就要有另外的房子,虽然都是土角垒起来的房子,但造一个三大间的房子少说要几百块钱,别说顾翠英不同意,那就是顾翠英同意,他家里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用工分也可以跟村里的窑厂换转头,但他家劳力不多,挣的工分勉强够温饱,哪里还有闲钱去换转头呢?
村里能住上砖房的人家,要么是大队干部家,要么就是儿子生的多,劳力多的人家。
现如今,房子是很大一个问题,虽然苏桃她爸妈给了她不少钱,但这些钱是用来过日子的,不能全部花在房子上,而且一下子花到房子上头了,人家以为她多有钱呢,招人惦记不好。
她记得前些年闹过饥荒,听说很多村子里死了不少人的,好些房子就空了下来。
早晨,生产队长的哨子声又响了起来,村子里又热闹了起来,苏桃赶紧爬了起来,麻利地穿上衣服和鞋子,一出门就看到顾翠英往头上扎手巾。
顾翠英斜眼看她,阴阳怪气道:“你今天又不上工啊?”
苏桃刷牙洗脸完毕,去了灶头间,跟两个丫头一起吃早饭,锅里一锅红薯,只有红薯。
冬天物资尤其匮乏,基本每天揭开锅就只有红薯,天天红薯,顿顿红薯,但红薯又比糙麦片粥好下咽,所以他们已经很珍惜能有红薯吃的日子了。
顾翠英见苏桃不搭理她,便走到锅屋门口,咬牙道:“我问你话呢,你聋了啊?”
苏桃瞟了她一眼:“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男人去挑河,挣的是双倍工分,我今天有事,不出工。”
“你有事,你能有什么事啊?刚过门就这么好吃懒做的,你就不怕人家在你后面戳你脊梁骨吗?”
因为顾翠英也想躲懒,可没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她看着苏桃懒洋洋的样子,眼红的紧。
外面哨子吹了第二遍,再不出去,今天出工就不算他们名额了,少干一天,就可能少一顿。
周洪生拉着顾翠英:“算了算了,苏桃才嫁过来,你让她歇两天,走吧,走吧。”
屋外还有骂骂咧咧声:“才嫁过来?我才嫁到你们老周家的时候,不是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吗?怎么她就这么事多?”
外头,周洪生虎着脸,沉了声:“行了,别念了,不怕被别人听到了笑话,婆婆跟儿媳妇这么斤斤计较地干什么?”
顾翠英阴阳怪气道:“我有什么好怕的,谁好吃懒做谁该被人笑话,要我说啊,两个丫头冬天念完了,明年开春就别给她们念书了,家里都快要揭不开锅了,还念什么书,她们大哥念到高中毕业,有个屁用啊,还不是跟人家一样去种田,去挑河?丫头家念书更是屁用没有一个。”
周洪生沉着个脸不说话。
顾翠英揪了他一把:“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
周洪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怕牧野不高兴。”
“老子还要怕儿子啊,他要是不高兴,就让他出钱。”
周洪生没说话,丫头念书确实没什么用,两丫十四岁了,过两年就能许人家了,留在家里干两年活,然后找个好人家,能吃饱穿暖就够了。
窑厂要穿过居民点上大堤一路往北走个一刻钟。
顾翠英指着居民墩子最东边的那一户,小声道:“你看,砖房空着,多可惜。”
又更加小声了道:“听说打这空房子主意的人可不少呢。”
周洪生拽着她的袖子,咬了咬牙:“死过人的,晦气,赶紧走。”
“哎哟,你还真迷信。”
吃完早饭,小花小草结伴一起去上学了,她们的书包就是随便扯了快布做的,上面也早就打上了歪歪扭扭的布丁,而周牧楼的书包是在公社里买的,军绿色的帆布书包,上面还映着□□的头像,小花小草每每总是带着羡慕的眼神偷偷看那漂亮的绿书包。
苏桃想着,过年的时候,给她们一个惊喜。
苏桃跟两丫头一起往学校走去,两丫只以为嫂子是送她们去上学。
昨天还很拘谨的两丫头,今儿这一路上都叽叽喳喳地跟嫂子说着大队里的一些趣闻。
这个年代的农村,师资教育是很差的,整个花溪村中学,就只有两个编制内的教师,其他都是代课老师,都是被赶鸭子上架走上课堂的。
花溪村生产大队队长的媳妇儿赵美兰就在花溪中学当代课老师,教语文。
仇队长这个人好色且好大喜功,但他媳妇儿赵美兰为人却爽朗大方。
她甚至都不算赶鸭子上架,是她男人开后门给她在中学安排了个教师的位子,想着,语文嘛,就读读课本的事,能识字的人就能教。
可偏偏,每次考试他们班跟别的公社比,都是垫底的,她两个丫头也在她自己班上,成绩更是一塌糊涂。
苏桃站在学校门口等着,低矮的校门口,石灰水刷成的门栏上写着花溪大队中学几个字,左边写着‘团结紧张’,右边写着‘严肃活泼’,再旁边的低矮红色围墙上,刷着巨大的‘高举□□的伟大旗帜’,凡是经过的学生都会朝苏桃多看两眼。
终于,苏桃在人群里看到了赵美兰,赵美兰旁边跟着的是她两个闺女,垂头丧气的,估计被训了一路。
苏桃主动喊了一声:“赵老师。”
赵美兰抬头看了一眼,眼神有些疑惑:“你是?”
苏桃热情地自我介绍:“我是周牧野的媳妇儿,我叫苏桃。”
赵美兰点了点头,听说周牧野娶了个县城的媳妇儿,都说那媳妇又美又娇,男人看一眼就能被她勾了魂,今天一看,这话不虚,这个苏桃长了个桃花眼,皮子又白又细又嫩,她一个女人都想多看几眼,别提男人了。
“你……”
“哦,我来送牧野他妹妹小花小草上学的。”
赵美兰呵呵笑起来:“上学有啥好送的?”
这个大嫂还怪负责的嘛。
“还想多跟赵老师了解一下这两丫头的情况,丫头们上初二了,功课方面,我怕她们跟不上,想着以后回家多给她们补习补习呢。”
赵美兰心思一下子活络了起来,这苏桃是从县城来的,城里的教学质量肯定比他们农村好很多,小花小草这两丫头成绩本来就名列前茅的,以后再加上嫂子辅导,那不是好上加好嘛。
要是她们家两丫头……
赵美兰是心直口快的人:“苏桃啊,我也有两丫头,以后放学了能不能送到你们家去,跟小花小草一起学习啊?”
苏桃差点面露喜色,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提要求了,我才好意思跟你等价交换啊。
“赵老师你……你是老师啊,我哪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啊?”
赵美兰爽朗地笑笑:“嗨,我就是半吊子的水平,这不是大队里没人了嘛,只能硬着头皮上,哪里能比得上你们城里人啊,我家秀琴秀芳都是乖孩子,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们就只需要坐在小花小草旁边听听就行了,你看行吗?”
当然行了!
“可……赵老师你也知道的,我家屋小,孩子多了,怕都坐不下,我婆婆那个人方向着呢,怕是要说闲话,总不能叫孩子们坐到院子里头,大冷天的,多冻人啊。”
“你们不分家吗?”
苏桃叹了口气:“哪有那个闲钱啊,家里要吃饭的嘴多,基本就靠我家牧野,分家太难了。”
悠扬的铃声从校园里传了出来,赵美兰焦急道:“苏桃啊,我先不跟你说了,这个事,咱们晚上再商量啊。”
“嗯,好,赵老师你快进去吧。”
赵美兰腋下夹着书,小跑着往校园里走去,走了一大截,又突然折返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我想起来了,咱们大队有不少空屋子呢,你可以跟牧野搬进去住啊。”
苏桃努力压制住上扬的嘴角:“这……这能行吗?”
第5章
晚上,出工干活的村民们都陆续回家了,村口的大喇叭里村书记在传达上面的精神……
‘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创新型国家,解放全人类,现如今,祖国河山一片大好……’
赵美兰特地又去了趟周家,拉着苏桃到矮墙下小声道:“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回家我跟金喜说,那些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大队里本来就合计着要分下去给有需要的人,我看你家现在就是顶需要的,这件事就包我身上了。”
苏桃抓紧了她的手:“那嫂子,就拜托你了。”
一回头进了院子,就看到顾翠英手里抓了把烂菜叶急匆匆往回走。
显然,刚才她在偷听,但偏偏赵美兰和苏桃声音都小,她就光听见什么包我身上了还有拜托你了,重要内容一个字没听清。
“队长媳妇儿怎么会来找你?”
苏桃冷冷道:“我今天上学校找赵老师聊了聊小花小草的事,让赵老师多关照两丫头。”
顾翠英脸色一凛:“看把你闲的,正事不干,天天游手好闲的磨洋工,丫头家的,念书能念出什么出息来啊?谁家娶媳妇儿不是好生养能干活更重要啊?再说了,你是她们什么人啊?我还在这儿呢,轮得到你出面替她们张罗吗?”
这媳妇儿真的要骑到她头上来了,她再不拿出点婆婆的威严来,以后这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苏桃把眼睛一挑:“长嫂如母这句话,你该听过,丫头们的娘死了,我就要对她们负责任。”
说完,根本懒得搭理她,往屋里走去。
顾翠英气得要跳脚,反天了,真是要反天了!
两丫头和周牧楼一起回来的,小花小草一回来,就到堂屋里开始写作业,周牧楼一回来,书包都来不及放,就直奔锅屋,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
“妈,我想吃鸡蛋,你炖个蛋给我吃。”
顾翠英夹着火气的声音传来:“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饿死鬼投胎啊,鸡蛋后天要拿去小店里换盐的不知道啊?”
在这个人都吃不饱的年代里,养两只鸡生鸡蛋已经是极限了,所以鸡蛋是奢侈品。
趁着外面还有点亮光,小花小草飞快地赶着作业,家里只有一盏煤油灯,天黑了以后,这盏灯只会出现在顾翠英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