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婴以为要找他算账,慌乱摆手,道:“不不不,不是我——一定是那广陵侯不肯给单于您做妾室,蛊惑了秦朝的皇帝……单于!请允许我把翻译叫进来!我怕您误解了我的一片真心!”
一时匈奴的官员们退下,唤了翻译进来,不知冒顿单于和韩婴又密议什么。
所谓好事成双,祸不单行。
胡亥接到匈奴单于回复的那日,还接到了燕王臧荼起兵谋反的消息。
臧荼的谋反,不同于此前年轻气盛的临江王。
临江王谋反,那是临时起意,既没有串联,也没有准备,说反就反了,被韩信领兵揍了两顿,自己撑不住就兵败自杀了。
臧荼却是从项羽时期就领兵的诸侯,杀出来的地位,与还健在的几位老诸侯都有交情,如赵王张耳之流。
虽然目前还没有监控到有其它诸侯明着参与臧荼谋反,但是不可不防。
与此同时,一向安分的淮南王吴芮却上奏,汇报道,昔日的南海郡守赵佗已经自立为王,并且挥兵下山,意图侵占长沙郡。吴芮向中央朝廷请求支援,并且允许他对南越用兵。
长沙郡距离咸阳遥远,胡亥坐在咸阳宫中,一时也难以分辨吴芮这些话是真是假。赵佗自立为王之后,占据已有的地盘还忙不过来呢,做什么要下山攻打长沙郡?
可是这吴芮实在已是众诸侯中表现良好的了,还是唯一赶赴了云梦泽聚会的——除了封地就在云梦泽的韩信。
胡亥对李斯道:“这就是看朝廷与匈奴作战,迟迟未能解决,众诸侯都跃跃欲试了——这臧荼不过是第一个跳起来的!你且看着,如果朕不能及时解决与匈奴的纠纷,腾出手来,立时又是天下大乱。”又道:“你看吴芮所言,是真是假?”
李斯抚着白胡须,眉心紧皱,道:“吴芮一直是诸侯中较为順良的。”
“人心隔肚皮啊!”胡亥把匈奴的回信递给李斯与冯劫,苦笑道:“国内危机四伏,这北地的饿狼可就趁火打劫了——他们这是要我大秦按岁向他们奉送金银财物……”
李斯沉吟不语。
冯劫翻看到最后,道:“……而且还没忘了广陵侯。”他掐着最后一页,“他们说是愿意让步,给广陵侯做……”
胡亥见他不好接着说,冷笑道:“说是要她做高等妾室。”
“唉。”冯劫先是为刘萤叹息道:“这段日子,也是难为广陵侯了。外面传的满城风雨……”
胡亥停住脚步,道:“这件事广陵侯也有涉及——召她前来,一同议事。”
咸阳宫的使者,是在城墙根下找到广陵侯刘萤的。
月光下,刘萤正在墙根静听笛声。
一曲终了,刘萤问道:“你在哪里学的这支曲子?”
蒙盐从墙后转出来,似乎是不准备搭理这问话直接离开,可是走开两步却又回来,道:“我曾听陛下唱过。”
刘萤愣住,道:“陛下还会唱歌?你听陛下唱过歌?”
蒙盐点头,又道:“在回来的船上。”
在从金子岛回来的大船上,在那凄美的夕阳下……
刘萤初时还未能会意,待想明白了,猛地闭了眼睛,脸上血色一点一点消褪,褪到面色雪白,她叹息一声,面色又渐渐和缓过来。
刹那之间,她心中已是千回百转,两番况味。
第173章
“叫小的好找, 还是从墨侯处打听到了您的去处。”来传信的使者擦着额角的汗水, 笑着欠腰道:“广陵侯, 咱们走,陛下召见,在章台殿等着您呐!”
刘萤定定神,轻声道:“带路。”
如霜的月色洒落下来, 在那黧黑的城墙上, 蒙盐遥遥目送着刘萤离去的身影。
笛声幽咽, 一曲再送远行人。
章台殿, 明月夜。
刘萤一步踏入殿中,迎着李斯冯劫等人的目光, 冲上首的皇帝直拜下去, 她铿锵有力道:“臣广陵侯, 自请入胡地, 应冒顿单于所求。”
李斯与冯劫都是吃了一惊,可是却也隐隐放下了一颗心。
皇帝与昔日跟随他流亡的数人,关系亲密, 不比常人。
其中广陵侯又是貌美女子,至今未嫁。
私底下, 总有些香艳故事流传。
虽然未必真实,却也能说明问题。
是以李斯和冯劫还真一度担心,万一皇帝因为私人情谊,不忍之下坏了大计,当如何是好。
现下见这广陵侯愿意自己主动求去, 自然是皆大欢喜了。
胡亥默了一默,却是道:“你以为朕已经决心牺牲你了吗?”
刘萤顿首,望着胡亥的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是道:“臣请陛下屏退左右。”
一时李斯冯劫等人都退下,偌大的章台殿上只剩了胡亥与刘萤两人。
胡亥道:“起来说话。”
“不。”刘萤伏在地上,却是仰头盯着皇帝的眼睛,道:“臣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要大大见罪于陛下。臣请陛下,赐给臣,与蒙盐一样的荣誉。”
胡亥怒道:“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刘萤仰直了身体,正色道:“蒙盐伏于项羽帐中,臣伺于冒顿马上,不都是为了大秦的荣耀么?”
胡亥道:“匈奴与我朝不同,乃是化外蛮夷,视女子与马犬无异。蒙盐武艺高强,又有两万亲兵,且与项羽有前缘信任,朕才敢于将他放在项羽帐中。你——”他见刘莹嘴巴一张要反驳,伸手往虚空中一压,示意她听完,“是,朕承认,你聪慧机警,智谋练达,远胜一般男子。可是你要去的胡地,没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而你的枕边人,手握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却是你最危险的敌人。”
胡亥提高了声调,语意急切,道:“不用什么天下相争,只那冒顿单于哪日心情不好,你便会有性命之忧。到时候,就算朕领兵去救,也只能救回你的尸首了!”
刘萤一震,忽而笑了,低声道:“臣何德何能,敢使陛下领兵来救。”
胡亥被手下关键时刻抓不住重点的回应气得脑袋发胀,指着刘萤,道:“你——”
谁知道他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刘萤给打断了。
她竟然敢打断皇帝的话。
刘萤竖起一根手指,低声道:“陛下的话,臣已经恭敬聆听,铭记心中。接下来,陛下该听听臣的话了?”
胡亥耐着性子,道:“你说。”他站起来走动,疏散心头的躁意。
刘萤望着胡亥,目光坚定,道:“臣自请去胡地,并非一时冲动。平心而论,以臣的眼光,天下男儿多难入目。这冒顿单于,虽未曾谋面,然而臣听闻他与陛下同岁,杀父自立,一统草原,是个响当当的男儿——臣愿意与他一会。况且这冒顿单于既然能做得这番事业,想必不会是个疯子,他只要不是疯子,就绝对不会因为一时心情不好而伤了臣的性命,毕竟,臣背后站的乃是陛下,是大秦!所以,如果陛下真的有意回护臣,那就好好治理这大秦天下,使国富民强,令冒顿不敢轻举妄动。”
胡亥冷笑道:“古往今来,做得大事业的,未必于私德无亏。你只看到他表面上的煌煌伟业,焉能知道他背地里强奸民女、欺凌老弱、恩将仇报的嘴脸?”
“嘘——”刘萤提醒道:“现在是该您听我说了。”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恢复了在流亡途中的称呼。
胡亥叹了口气,自知理亏,按住唇角,无奈道:“行行行,你说。”
刘萤微微一笑,这次却垂首沉默了半响,才重又开口,轻声低婉道:“我感念陛下回护之意。可是,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过得幸福快活,当初为什么不在金子岛留下来呢?”
当初离开金子岛的时候,胡亥曾经明令,不许再提到这个地方。
这么多年来,当初一同流亡的伙伴们,私底下或许还会提起,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
刘萤还是第一人。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地名,胡亥竟然愣了一愣。
刘萤低声道:“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过得幸福快活,应当留在金子岛上,每日唱歌跳舞……”她回忆着,微笑起来,“夏临渊抱着花鸡给女孩子们看情感运途,李婧和蒙盐吃醋斗嘴,李甲与尉阿撩陪伴在您左右——而我们,而我们……”她顿了顿,眼中已经有泪,“而我们也能永留所爱。”
胡亥任凭这最后一句话从自己耳边滑过,极力不让它在心上留下痕迹。
刘萤含泪笑道:“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过得幸福快活,又为何要冒着生死之险,登上离开仙境的大船,重回这满目疮痍的尘世呢?博学睿智的陛下,请您告诉我。”
胡亥感到一阵激烈复杂的情感涌上来,叫他喉头哽住了。
刘萤擦去终于坠下来的泪水,笑道:“我们回来,是为了大秦,是为了天下黔首。至于我们自己的幸福快活,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要为我的离去感到愧疚,毕竟,您不是早已对自己这样做了么?”
宫灯的光映在她沾着泪珠的脸上。
那已经不是属于少女的无邪面容,可是她面上绽放的笑容,却属于最纯粹的信仰。
良久,胡亥俯身扶起刘萤,凝视着她的眼睛,沉声正色道:“给朕五年。朕一定亲迎你归来。”
刘萤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着,她拼凑出一个饱含泪水的笑容,柔声道:“我等您。”
两个月后,经过无初次沟通谈判,大秦与匈奴的战争正式议和成功。
秦朝岁奉匈奴棉、缯、酒、米、食物各有数。
而广陵侯刘萤,晋为大秦长公主,以正妻之礼,嫁予冒顿单于为阏氏。
为了迎娶新阏氏,冒顿原本的正妻,忽然重病而死。
在两大帝国的战争中,这旧阏氏的死,实在是不起眼的小事。
正如新阏氏入胡时,望着霜天飞雁,坠下来的那串泪珠。
冒顿单于半途闯入了迎亲的队伍,以马鞭掀开了刘萤的红盖头。
“是个美人!”他用胡语说着。
谁知道刘萤微微一笑,也亦胡语回道:“是个浪荡子。”
冒顿单于一愣,非但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倒起了兴趣,伸臂把她抱到马上,道:“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刘萤不闪不避,道:“难道你们的使者,没有写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你娶到的,是大秦最聪明的女人。”
冒顿单于大笑。
停住笑声后,他逼视着刘莹,道:“难道你们的皇帝,没有告诉你,你嫁给的,是草原上最可怕的男人?”
刘莹仍是微笑镇定。
冒顿单于道:“当我还是太子的时候,我的父亲要杀我。等我回来之后,我训练我的勇士们,只要我的箭射出去,他们的箭就要跟着射出去。第一天,我射向了我的爱马,没有跟着射的勇士,都被我杀死了。第二天,我射向了我宠爱的阏氏,于是勇士也都射向她。第三天,我的箭射向了我的父亲……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他摩挲着女人的面颊,感受着那与北地女子截然不同的、光滑细腻的肌肤,咧嘴笑道:“从现在开始祈求日月,但愿我的箭不会射在你的身上。”
刘萤却压根不理会他的威胁,顺势按住了他被火烧焦的袖口,道:“我想,您的袖口需要修补。”她凑上去闻了闻,笑道:“您来之前,吃了烤羊肉么?”
冒顿单于再度愣住,俄而,他大笑着,揽着刘萤纵马离去。
只在草原上留下一道烟尘。
胡亥并没有给刘萤送行。
他现在,正忙着组织平复国内的叛乱。
自从与匈奴议和之后,胡亥眉间有了浅浅的褶皱,他的双肩像是挂着如有实质的重担。
五年为期。
匈奴拿走的,都要还回来!
而眼前第一道障碍,就是反叛的燕王臧荼!
第174章
燕王臧荼的封地在帝国的北部。
此前匈奴与朝廷战争不断, 臧荼在其中看到机会,领兵反叛。当时朝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抵御匈奴南下上, 分不出太多兵力去对付臧荼。这才给了臧荼虚幻的野心。
如今朝廷与匈奴议和停战,立时调转兵马对准了臧荼叛军。李由率军东进,与朝廷在渔阳郡的守军汇合,大败臧荼叛军。
臧荼兵败自杀,臧荼的儿子臧衍逃入匈奴、
“真是可惜了!”李甲对长兄李由道。
李由道:“虽然他儿子逃去了胡地,但是臧荼是死了——倒也不必可惜。”
李甲摇头道:“据说这臧荼有位小孙女, 貌美惊人。可惜我赶到的时候, 人已经不见了。”
李由微愣。
李甲也就是随口一说, 旋即便按着腰间长剑出去巡视士卒了。
倒是李由望着幼弟已然高大的身影,心道:这次回去, 也该给他成个家了。
臧荼的迅速败亡,让已经跃跃欲试的赵王张耳等人又潜了下去。可是如今形势,哪怕张耳等人要潜下去,胡亥却也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了。
只是眼下, 还有长沙郡的事情要先解决。
一向安分守己的淮南王吴芮,此前奏报,说是赵佗领兵侵扰长沙郡,请求朝廷支援,并允许他出兵。
但是根据胡亥对赵佗的了解, 他绝对不会是在这会儿来搅混水的。赵佗恨不能在五岭上造一道南长城,好叫他在南越做土皇帝,怎么会好端端兵犯长沙郡?
胡亥派了最熟悉南越情况的秦嘉前去暗地查访。
果然, 长沙郡虽然有纷扰,却也不过是五岭两边商人之间的小摩擦。赵佗也并没有领兵入长沙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