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咸阳不好动手,要去封地整治当初意图侵夺刘盈之位的那些人——比如戚夫人与如意。
胡亥也在话家常似的,微笑听着。
吕雉的话,自然不能只看表面。
她果真是恨戚夫人与如意,恨到不惜伤害唯一的儿子,也要杀之而后快吗?
可能恨是恨的,但是真正让吕雉下杀手的,并非因为旧怨。
吕雉是要通过杀戚夫人与如意,来检验她手中的权力究竟有多大——离开了咸阳,没了皇帝与太子妃的干涉,在汉王的封地,那些追随刘邦的旧臣,究竟完全归顺她吕雉了么?
他们会听任她处置戚夫人与如意,还是说会有人站出来,维护刘邦的骨血?
汉王的封地,是姓刘,还是姓吕?
胡亥想的深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微笑着慢慢道:“诸侯王各就封地,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他冲着刘盈招手,道:“你姐姐嫁入了宫中,你就也是朕的小辈了——自家孩子,来,叫朕瞧瞧。”
刘盈白着一张小脸,有点紧张,看了一眼母亲,这才走上前来。
胡亥笑道:“好孩子——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呢。”又温言问了句衣食住行,笑道:“知道你这几年在咸阳没受亏待,朕心里才过得去。”
吕雉在旁又道:“汉王年幼,臣少不得陪他同赴封地——不过臣心里也放不下太子妃,只要陛下允许,臣还想着每年来觐见的时候,能在咸阳多留些时日,陪伴太子妃——臣统共就这么一双儿女……”
这是做母亲的舐犊之情,也是做臣子的表忠心。
胡亥微笑道:“朕让太常寺选个黄道吉日,送你们去封地。”
吕雉暗暗松了口气。
胡亥又道:“不过,楚王很快也来咸阳了。淮南王朕也一直留着没让走。你们再等几日——好不容易诸侯王凑齐了,到时候大家一起见个面,再走也不迟。”
话说到这份上,吕雉就不好急着走了,便笑着应了,但是心中对于皇帝所谓的“一起见个面”很不以为然——召集了三位仅剩的诸侯王来咸阳,难道就为了大家见个面?
这是哄孩子的话。
吕雉自然是不信的。
然而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吕雉却也猜想不出,只能且等楚王韩信抵达咸阳。
先是一场寿宴,再应付完吕雉,当日政务还一点不能延误,夜深之时,胡亥也已经乏透了——在他身边,陪了一天的赵高也耷拉着眼皮,站在灯影里。
胡亥伏在案几上,似乎是睡着了。
赵高小心翼翼上前,挑高了灯花,见这样都没惊动皇帝,想要叫醒皇帝,却见他露出的侧颜着实疲惫,顿了顿,自己捡了放在一旁的外裳,要给胡亥披上。
谁知道衣裳一落在背上,胡亥便朦朦胧胧醒了。
“糕糕呐……”胡亥揪住外裳,慢慢从案几上爬起来,扭动着酸痛的筋骨。
“臣在!”赵高忙笑道:“小臣笨手笨脚……”
胡亥揉着眼睛,打断了他惯常的讨好,带着几分睡意道:“你的字儿着实写得好。”
赵高微愣,笑道:“陛下您白天已经夸过小臣一回了……”
胡亥一个呵欠把眼泪都打出来了,对着明亮的烛火,呆了一呆,道:“朕觉得,你就这么在内庭打混——朕倒是舒服了,然而可惜了你的才华……”
赵高又是一愣,忙又笑道:“能服侍陛下,是小臣的荣光……”
胡亥摆摆手,道:“朕心里有个想头——朕想把你写的隶书,做成制式,传阅天下。以后吏员文人,就以这隶书作为规范……”
赵高彻底愣住。
他从前也写过几篇作为典范的文字,不过那是跟李斯一起,而且真正被先帝采纳了的也只有一篇——没等推行开,就天下大乱了,命都保不住,更没有人考虑写字的事儿。
胡亥起身走动,驱散睡意,道:“你觉得如何?”
自己写的字,会成为天下读书人学习的范本,甚至代代流传——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比皇帝格调更高的存在。
赵高平时妙语如珠,此时却忽然嘴唇发颤,有点说不出话来。
顿了顿,赵高舔着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陛下,小臣是什么货色?您就别开这玩笑了……”他虽然身居高官,为天子信臣,却始终有囿于出身的文化不自信。
胡亥笑道:“朕说你行就行——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写。”
“臣,愿意!”
胡亥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望着殿外的星空,心里计算着轻重缓急,喃喃道:“等与韩信之事定了,便推行此事……”
想到要与韩信商议之事,胡亥眉心皱了起来。
次日,楚王韩信果然抵达咸阳城,比使臣所说,更早了一日。
正是皇命所召,披星戴月,不得延误。
第187章
听闻韩信赶到,胡亥眉心褶皱更深了几分。
这次他特意召集韩信前来, 又留住淮南王与吕雉, 都是为了一桩大事。
这桩大事,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对匈奴用兵铺路。
即使东胡公主贺兰雁去联合鲜卑山、乌桓山余部的事情进行顺利, 胡亥想要联合出兵, 还有最大的一个难题——那就是粮饷。
此前□□,整个帝国的家底打了个精光。
现在光复不过两年,只不过刚刚恢复了天下秩序, 黔首还在逐渐恢复耕作的过程中。不提早前赦免赋税的地区,为了鼓励流民回到原籍、促进农业,如今普遍实行的乃是十五什一的税率,刚好可以敷衍朝廷用度、官吏薪俸。
这种情况下, 帝国想要支持一场对外的战争, 从哪里凭空弄这么多的粮饷来呢?
私底下, 胡亥召见冯劫、李由, 商议过好几次。
因为对匈奴用兵一事, 乃是机密, 所以不可能公开讨论。
饶是以冯劫、李由的资历见识,也觉得这着实是一桩大难题, 两人都觉得以现在的国情来说,再起战争, 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一着不慎,便再度崩盘。
冯劫越想越是发愁,道:“陛下若这几年便要用兵, 只能是增加赋税,可是天下初定,黔首尚未完全归顺,一旦催逼过甚……”
李由也道:“这还只是粮饷。到时候难免还要征召青壮,送上战场。天下苦于兵事已经太久了。恐怕重燃旧怨……”
总之,两人都觉得短期内用兵,不是明智之举。
胡亥对李由道:“老丞相怎么说?”
这问的是李斯。
因年事已高,李斯得了恩典,平素都在家中颐养。
李由道:“家父说,当今情形,令黔首安定农耕,抚育后代,与民休息。如此二三十载,再言兵事,犹未为晚。”
胡亥沉默不语。
其实何止二三十载,真实历史上,直到过了文景之治,到了汉武帝之时,中原才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向外扩张——那是三四代人的积累啊!
现在,他想要在几年之内,就做到三四代人的积累才能达到的成就,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由又道:“不过家父也说,陛下行事,自有道理,臣等驽钝,只怕还未领会其中深意。”
胡亥微微一笑,道:“老丞相这话见得明白。”
李由一愣,与冯劫对视一眼。
殿中并无旁人,李由与冯劫乃是心腹重臣。
胡亥踱步殿中,沉吟着徐徐道:“若能联合鲜卑、乌桓,把匈奴打服,自然是最好。然而国情如此,实在不是人力所能成就的,端看天意。”他顿了顿,又道:“朕是要借着征匈奴一事,从诸侯王手中收回部分权力,免得留作祸患。”
这才是重点!
李由与冯劫都敛容静听。
胡亥垂着眼睛,面色平静。
这一盘棋早已在他胸中推演过无数遍。
此刻他把棋路一一道来,解说得清晰明白。
“当初项羽入关,刘邦反出,曾据有咸阳,将皇家园林、湖泽、山野都开放给黔首。这些原本进献宫中之物,既然已为黔首所有,那么朕便不好因一己之私再收回来。”胡亥坐下来,喝了口水润润喉咙。
冯劫趁隙试探道:“陛下是要借着对匈奴用兵一事,以征集粮饷之名,将山河湖泽收归朝廷?”
胡亥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冯劫担忧道:“恐引物议。”
一个“与民争利”的帽子扣上来,可不是那么舒服的。
胡亥闻言一哂,道:“这些资源开放给黔首,便果真能够利于平民么?朕看未必。这是刚刚放开,你再等二年,朕跟你保证,山河湖泽,凡是居有者,都为大富豪大贵族——与普通黔首分毫关系都没有。”
冯劫低头,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远见。
胡亥复又起身,边踱步边道:“这是其一,还有其二。如今诸侯国内,一切官职,都如小朝廷。而诸侯国内的征税,各有体系,等征集之后,只送几分给朝廷。朕对这个‘几分’不满意。况且各诸侯国都有采矿的权力。朕知道淮南王仗着境内的铜矿,只靠铸铜便足够用度,竟然可以连十五什一的税都不征收——封地内的黔首都称赞他,附近的流民也前去归顺。可是细究起来,这铜矿乃是天赐万民之物,却为淮南王一人所有,用以邀买美名。长此以往,其实力增长,必然渐生异心。”
冯劫与李由都明白此种厉害,只听了几句,便都面色沉重起来。
胡亥呆着脸出神了一瞬——便是两千年后,国税与地税之间也是彼此争夺的关系,更何况是此时的朝廷与封国。
若是平白无事,要诸侯王主动吐出口中的利益,那是非得打一仗不可的。
不然——原本好好的二八分,忽然你说八二分就八二分了,凭什么?你拳头最硬么?
胡亥收回思绪,道:“联合攻打匈奴一事,能毕其功于一役,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即便是不能,借着此事,能收拢诸侯国的权力,使盐铁等为中央朝廷专营,也是一桩好事。”
一桩加强中央集权的“好事”。
冯劫与李由都听懂了背后的深意。
冯劫由衷地感叹道:“陛下此举,功在千秋。”
李由担忧道:“然而众诸侯王——能答应么?”
“是啊。”胡亥勾了勾嘴角,目光悠远望着殿外夜空,道:“这事啊,关键是看能不能拿住韩信……”
只要韩信乖乖的,那么吕雉和淮南王也跳不起来。
可若是按不住韩信,那么就谁都按不住了。
这就使得胡亥与韩信的这次会面,异常重要。
胡亥命赵高将渭水之南的温泉行宫加以修葺,在此迎接楚王韩信。
光复之后,连皇帝的居所,都一直是能住就行——如今为了迎接楚王,却专门修葺了临水的行宫,不可谓不重视。
连太子泩都犯了嘀咕。
昨日皇帝的寿辰,是交给他督办的——当然另外还有实际的操作人员比如说郎中令赵高。
但是挂名总指挥是太子泩。
寿宴办的不错,得了皇帝两句夸赞。
太子泩因此心情不错,感觉他的人生好像就此要步上正轨了。
他在低谷的时候,习惯于去找太子妃寻求支持与安慰。
但是春风得意之时,还是更爱红粉佳人的。
太子泩跟二丫说起自己督办寿宴的风光得力。
二丫果然望着他,满目崇拜欢喜。
太子泩在这目光中几乎要圆满了——如果不是有一种更严厉的、属于父皇的目光一直隐隐存在,叫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太子泩的兴奋降下去,想起楚王觐见一事,跟二丫道:“真是没想到,此前父皇叫赵高去修葺行宫,孤还以为父皇是为了寿辰……”
还以为父皇终于想开了,要享受一回。
“谁知道竟然是给楚王准备的。”太子泩觉得父皇这举动,简直像是在讨好一个诸侯王,这叫年少的他深感憋屈。
二丫却压根不关心什么楚王,媚着眼睛趴在他身上,笑道:“行宫?殿下您也去么?能捎上奴么?”
太子泩跳了频道,而红粉佳人却没跟上,这就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太子泩敷衍了两句,翻身睡觉了。
胡亥选择这处温泉行宫,是有其深层次原因的。
在两千年后的社会,尤其是跟政府职能部门打交道的商人之间,有种“洗澡”文化广为流传。
所谓最铁的关系,男的就叫“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
这话虽然听起来糙,背后却是有深刻的心理学基础的。
此前胡亥驾临云梦泽,以崇高的理想绑住了韩信。
可是人之复杂,就在于他半是动物、半是神灵。
崇高的理想能绑住神灵的半身,却束缚不住动物的半身。
动物的半身,还要交给氤氲的洗澡水。
就好比后世的“洗澡”文化,很少有人拿到明面上来交流,但是它切实存在而且有效。
当大家西装革履相见,各有身份、地位、职责、立场。
可是褪去了衣裳,泡在一个池子里,赤条条吹着牛逼,摘除了一切社会属性,回归原始,便会瞬间产生一种叫“兄弟”的错觉。
于是什么生意都好谈了,什么关系都好拉了。
前世胡亥实习的时候,曾经被拉着去过一次,从一开始的满身不自在,到体会到其中的奥妙,并没有用太长时间。
这一次,胡亥用上了曾经的经验,希望能让韩信抛开他诸侯王的立场——大家是兄弟,一切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