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忙上前道:“话没有,不过殿下总在西偏殿写字,兴许有留下来的东西。”
胡亥举步往西偏殿走去,边走边想,韩信之死,要怎么善了——楚地恐怕要有一场动乱。韩信有三个儿子,此时行推恩令,条件成熟了吗?
短短三十步路,当胡亥走到西偏殿门前时,他已经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是为韩信“恰到好处”的逝去而松了一口气的。
意识到这一点,胡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伸手撑在门柱上,歇了一歇。
“陛下!”赵乾大惊。
夏临渊与众太医呼啦啦涌上来。
胡亥手腕用力,撑直了身躯,咬牙冷笑道:“慌什么?朕且死不了。”
第237章
西偏殿里, 案几上的纸张一字未着,而案旁火盆里装满了余烬。
胡亥伸手,从余烬中捡出仅剩的一角纸, 只见上面写着“陛下你好”四个字,不知道底下的话会是什么——是“陛下, 你好些了吗”, 还是“陛下,你好狠毒”。
长史战战兢兢解释道:“小臣有罪,早知道陛下要看这些东西, 昨晚一定拦着楚王殿下——殿下昨夜说冷, 特意叫宫人烧了火盆来,小臣真不知殿下是用来烧字儿的……如今夏天尾巴都没过,哪里是用火盆的时候呢?只是陛下您特意吩咐过,万万不可怠慢了殿下, 哪怕是殿下想要天上的月亮,都要给他摘下来。小臣私心想着,兴许是楚王殿下病了, 就格外觉得冷些, 所以才叫了火盆……”他实在是害怕到了极点,本是口齿伶俐、办事稳妥才得以做了这“保护”韩信的长史,如今垂头在胡亥面前辩解,却怕得颠三倒四,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胡亥捏着那一角纸轻轻一摆手,止住了那长史喋喋不休的自辩。
“楚王之死, 秘不发丧。”胡亥迅速做出了判断,“园子里的事情,一个字儿都不许往外透露。赵乾,你去通知尉阿撩,叫他带兵把守内外,不许一个人出入。”
尉阿撩如今乃是咸阳卫尉,同时身兼郎中令之职,相当于执掌咸阳城与咸阳宫的兵马。
“传旨蒙盐和李甲,叫他们到章台殿等候。”
没有时间给胡亥去感怀。
他迅速部属了兵力,前往扼守楚地的关隘、郡县,以备万全。
韩信之死一旦爆出来,楚地一定会出现骚乱。
在那之前,他要朝廷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来之不易的一统帝国,任谁都不能破坏。
韩信之死,虽然秘不发丧,然而远在楚地的小朝廷众臣,也并非无能之辈。
他们虽然无法探知咸阳楚王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能打听出府外围住了兵马。
消息隐秘而零星得传入楚地,楚地臣子心知大事不妙。
而有一个人的处境,比楚地臣子们还要更加“大事不妙”。
那就是曾跳起来攻讦韩信以石代金一事,后被朝廷委任为“太师”,前来楚地的蒯彻。
一旦楚地臣子造反,再没有比蒯彻更适合捉来祭旗的人物了。
而蒯彻果然被绑来祭旗了。
绑他的人是钟离昧。
这位曾经西楚霸王项羽麾下的猛将,因项羽中了离间计而离开了西楚霸王,转投了昔日好友韩信麾下,一度还曾怂恿韩信反秦——直到胡亥赦免了他,并给了他官职。
但是钟离昧内心深处,始终记得自己是“楚人”。
有军队开往楚地来的消息传开,钟离昧煽动楚地臣子,“楚王一定已经被他们杀了!如今朝廷的军马就在东来的路上,等他们到了城下,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我们封锁楚境,便如春秋之时,自立一国!”
众楚臣也有他们自己的小算盘。
他们是跟着韩信喝汤的人,现在楚王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这么好的机会,朝廷必然要插手楚地的小朝廷。朝廷插手了,安排的当然是朝廷的人,还有他们这些旧人的份儿吗?
就这么着,蒯彻在逃离楚地的路上被捉住了。
纵然这蒯彻有三寸不烂之舌,却也只能说动理智判断的人。
像钟离昧这等快意恩仇的性子,不管蒯彻第一句话多么骇人,他都不可能动容。
因为钟离昧根本就不会等蒯彻说完完整的一句话。
事实上,当蒯彻见到钟离昧时,只来得及说一个“你……”字,便觉颈间一凉,已被钟离昧重剑捅穿了喉咙。
钟离昧率领的,楚地旧臣的叛乱正式开始。
然而这已经不是春秋战国时期了。
朝廷的安抚旨意恰到好处得传来,承认了楚王病逝一事,除了首犯钟离昧之外,余者都不追究。
而蒙盐与李甲率领的大军也已经赶到了。
这场不成样子的叛乱,在胡亥软硬兼施的手段下,只坚持了不到两个月便彻底崩溃了。
钟离昧自刎,楚臣归降。
萧何与李甲,一文一武,留在楚地作为暂时的首脑,维持楚地的秩序与黔首的驯良。
而楚王的三位儿子,与其中长子的生母,也即漂母的孙女,则被送往了咸阳城。
按照皇帝的说法,这是“朕与韩信,知己之交。如今韩信不治身亡,留下三个还年幼的儿子,死前再三求肯朕,言说担忧子孙一事。朕这便将楚王三子都接入咸阳,与众皇孙一同读书成长,也算朕没有辜负韩信的信任”。
章台殿中,胡亥正在阅览楚地平叛的奏章。
“若不是这钟离昧,朕倒还不知道……”
原来李甲写来的奏章里,讲述了钟离昧自刎前说的话。
那钟离昧说,如果韩信当初听从谋士的建议,娶了汉王太后娘家的侄女之一做王妃,答应皇帝关于子女的婚姻约定,就不会有今日之亡了!可恨漂母孙女惑乱主上!
韩信看不上太子泩的能力,对于皇帝让公主嫣儿与他儿子结亲的提议,并不怎么热切;对于太子泩,他更是懒得敷衍。这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又怎么会为了权势稳固,而去娶汉王太后娘家侄女来做王妃呢?
如果当初韩信果然听从了谋士的话,那么今日楚地不至于孤掌难鸣。
是以钟离昧有此一叹,把罪责都推到了女人身上。
韩信的遗孀与三个儿子还没抵达咸阳城,皇帝的恩旨便已经下来了。
韩信长子承袭父亲楚王之位,另外两个儿子则稚龄封侯。
这则消息一出,原本还在观望的楚地臣子渐渐消停了,而楚地黔首又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韩信之死在楚地引起的骚乱似乎是平息了。
谁知是年冬日的会典,淮南王吴臣首次称病不出,没有来咸阳城。
不知是被楚王之死吓破了胆,还是在酝酿什么大计划。
胡亥琢磨了一会儿,想到韩信的三个儿子不日就将抵达咸阳城,旋即想起数月前御书房中那场闹剧来。
此前韩信一死,胡亥全副精力都去应对楚地事务,不得不搁置了对御书房一事的处理。
论起年纪来,御书房里上课的,还都是孩子;然而论起身份来,每个孩子都足以让帝国再度头破血流一次。
轻忽不得,轻忽不得呐。
胡亥有些头疼得揉着眉心,陷入了沉思。
第238章
为了嬴嫣撕了皇帝的画一事,太子妃鲁元还曾亲自来请罪。
胡亥当然是没有降罪的, 不过是随手画的罢了。
撕了画不打紧, 撕了兄弟情谊, 问题可就大了。
恰好嬴祚、嬴嫣与拓曼一同来请安。
胡亥考校了一番近日的功课, 笑问道:“前番你们在御书房吵闹,是为了什么呐?”
嬴祚与嬴嫣立时变了面色。
嬴嫣抢着道:“是嬴祚调皮,把墨汁甩在了我背上……”
嬴祚却是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抬头就见姐姐背上都是墨点——姐姐骂我‘笨蛋’……”
拓曼在旁安静地看着姐弟俩拌嘴。
胡亥一愣, 继而失笑, 安慰了姐弟两人几句,让他们下去了。
孩子们就是这样, 忘性大。
大人觉得过不去的坎儿,孩子们睡一觉起来便忘记了。
既然如此,若刻意去提起, 倒是叫他们不必要得去记、去恨了。
隔几日, 胡亥又留了事件另一位主人公嬴礼, 也是一般问他。
谁知嬴礼低着头, 道:“此事是孙儿做错了, 幸得母亲宽容。孙儿以后, 再也不敢课上玩闹,还带累弟弟们了。”
胡亥便知道,这事儿在嬴礼心中尚未过去。
“哦?”胡亥瞥了两眼嬴礼的小脑袋,道:“你们母亲的确宽容。”
嬴礼低着头道:“是孙儿错了。”
胡亥又道:“若不是你们母亲来请过罪了, 朕要罚你们每个人把《棠棣》抄写百遍。”
嬴礼下巴都快戳到胸前了,不知道还要怎样的认罪,才能让皇太孙的长辈们满意。
“不过你认罪了,嬴祚嬴嫣他们可没认罪。这样一来,你就把几个弟弟的罚抄都写了,连同拓曼的,共是六人份,一人百篇,那就是六百份。你几日能抄完交来?”
嬴礼低着头沉默了良久。
就在胡亥以为他忍不住要叫冤的时候,却听嬴礼低声道:“十日。”
“孙儿……十日可以抄完。”
胡亥倒是愣了,“唔”了一声,本是想看他什么时候撑不住说出实情,不意这六岁的孩子却如此能忍。
他盯着嬴礼的目光多了几分考校,道:“好,十日后,你拿着六百篇《棠棣》再来见朕——要你亲笔所写,不许旁人代笔。”
“喏。”嬴礼答应着,再没有多的话,低着头退了出去。
胡亥一直等着他反悔,可是嬴礼直到完全走出他的视线,都再没有开口。
胡亥忽然对他这个沉默寡言的长孙,起了兴趣。
冬日大节庆。
胡亥与群臣共宴,列王公卿都出席。
只今年三大诸侯王只来了汉王刘盈,楚王韩信已死、新楚王年纪太小,淮南王吴臣称病未至咸阳。
汉王太后吕雉与太子妃鲁元相邻而坐,是谁都不能轻忽的存在。
今年这场宴席,重点却是在将军们身上的。
北抗匈奴大获全胜,蒙盐、李甲、秦嘉、灌婴、苏离等都颇有功绩,得朝廷封赏。就中最亮眼的,还属北击千里,于北海畔斩杀了左贤王胡图的小将蒙南。
胡亥依次赐酒,问众将要什么赏赐,一一满足。
这等场合,众将也都有分寸,不过说些“愿大秦太平永固”的吉祥话,唯独蒙南不同。
蒙南起身,满饮杯中酒,道:“今日阖家团圆,天家亦团圆。臣听闻太子殿下身体已渐渐康复,值此佳节良宵,敢情太子殿下现身同聚,以安百官之心,以慰陛下天伦。”
此言一出,殿内原本祥和喜乐的氛围一扫而空,刹那间无一人低语,偌大的宫室竟然死寂如墓冢。
胡亥望向蒙南。
此时,只要皇帝说一句,蒙小将醉了。蒙南的请求就会落空。
吕雉等人齐齐望向皇帝。
然而胡亥微微一笑,道:“还是蒙南知朕心。”吩咐赵乾道:“去请太子泩,若他果然身体好些了,便来与百官同乐。”
隐于深宫近六年的太子泩,终于再现于人前。
他看起来竟然比从前要胖些了,皮肤竟然养得细腻润泽,灯火下观来,他的脸就像一只圆润白洁的大馒头。
他在皇帝下首为他临时加的案几后坐下来,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底下的百官,也不敢看近旁的父皇。
赵乾为他斟酒。
太子泩手足无措,举着酒杯的手颤个不停,酒水洒了自己一身。
底下百官的反应暂且不提,一旁吕雉低声对鲁元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妃鲁元呆呆望着六年未见的夫君,心绪起伏,直到母亲问话才回过神来,低叹道:“殿下看起来倒是还好。”
吕雉剜了太子泩一眼。
就是太好了。
好的像个家里良田百亩的老爷家的傻儿子,可不像能继承国祚的储君。
太子泩的出场,似乎是皇帝放出的某种信号。
至少部分敏感的臣子是这么认为的,甚至有人认为蒙南的请求是皇帝授意的——否则,陛下完全可以回绝他。
就在众臣观望太子泩是否要复出之时,皇帝却又没了更进一步的举动。
太子泩仍是回去闭门读书去了——仿佛大节庆宴会上那一次露面,真是像蒙南所说的,为了“安百官之心,慰陛下天伦”一般。
十日后,嬴礼交来了手抄的六百份《棠棣》。
胡亥接过来,大略翻看——还真是这小子自己手写的,没找别人代笔。
“你这笔字儿,得多练。”胡亥淡声道,当然对于一个六岁小孩的字,要求也不能太高。
“喏。”嬴礼乖乖答应着。
胡亥脚尖踢了踢案几旁的两个大木箱,里面都是嬴礼罚抄的字。
十日的时间,还有御书房的课程,他能一丝不苟写出这六百篇字来,那必然要熬夜点灯,夜以日继的。
“朕一直等着你来求见喊冤。”胡亥打量着嬴礼,道:“没想到你真就把这六百篇认了、抄了。”
他盯着嬴礼——这个孩子有股狠劲儿。
虽然这孩子看起来规规矩矩,问答之间斯文内敛,然而忍冤一抄六百篇,这事儿做得就透着狠劲儿。
对自己狠,对旁人自然更狠。
第239章
什么叫“求见喊冤”?
难道陛下知道他是冤枉的?
嬴礼忐忑而又期盼得仰头,静听皇帝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