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不管死志多么坚决,死过一回,总是不敢再试的。
然而面见皇帝,李由仍是感愧至于涕泣。
李斯在旁边陪着,对长子又是训斥又是告诫,总之是生怕皇帝罚儿子,先自己把能用的罪名都骂了。
胡亥如何听不出来?
他叫夏临渊救下李由,就是要用李由的,否则何必这么麻烦呢?
于是顺水推舟,胡亥好好勉励了李由几句。
不外乎“胜败乃兵家常事”,“朕还要用你的”,“来日,你给朕再赢回来,不就是了吗?”。
总之,把个李由又揉又捧,搓成面团一般。
胡亥最后道:“我大秦兵马,为天下精锐;我大秦粮储,可供百万大军。眼前的区区小败仗,算不得什么。”
他想到章邯,略感头疼。
只要大秦内部不出问题,那么敌人是无法从外部攻破的。
所以对于胡亥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收人心更重要的事情。
他在郑国渠,免关中三年赋税;与此刻赦免李由战败之罪,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使人心可用。
李斯与李由父子俩退下后,都沉默了片刻。
李斯见长子一路奔波而来,又是吃了败仗,还曾想要自刎,一时不好谈战事,想了想,温言道:“你去换身干净衣裳。婧儿听说你来了,早就等着了。”
“是。”李由顿了顿,哽声道:“儿子不孝。”
李斯叹道:“嗐,”他收敛了在长子面前一贯的严父面容,手推着膝盖,垂眸道:“做儿女的,好好活着,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了。”膝盖上那双手,手背皮肤起皱且有黑灰色斑点——完全是一双老人的手了。
“儿子记住了。”
李斯对长子,总是冷面相对,是位严父。此刻忽然父子相对,温情脉脉,不禁也觉窘迫。
顿了顿,李斯转了话题,道:“陛下待我们家优容,婧儿之事……”他想说皇帝也许是看在婧儿情分上,旋即又觉得太过托大,便吞下了后半句,只道:“婧儿脾气不同一般的女儿家。她娘去的早,有些事没人教她。我找了家中得力的仆妇来,等会儿叫她们去见你。你是婧儿父亲,这些事情也要上上心……”
这又回到两人习惯的模式去。
李由站起来,垂首恭立静听。
父子俩都自在起来,却又隐隐有些遗憾。
胡亥在单独见完李斯和李由后,才放了夏临渊和李甲进来。
夏临渊抱着掉毛的仙鹤冲进来,左右脚一绊,就扑倒在车厢里华贵的锦褥之上了。
那仙鹤受惊,扑着翅膀就往胡亥脸上窜。
胡亥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眼睛要被啄瞎了。
李甲在旁捉住了仙鹤双翼。
夏临渊这才手忙脚乱跪起来把仙鹤抱回去。
胡亥捂着眼正准备叫护卫。
好嘛,一见面,先闹了一出“鹤刺”。
仙鹤那尖尖的喙,离胡亥的眼珠只有不到一寸。
胡亥受惊之后,自然生气,然而因为这种事情处罚大臣,又显得有点奇怪,于是更生气了。
“抱着你的仙鹤滚前室去!吹吹风清醒清醒!”胡亥揉着眼睛,又好气又好笑。
夏临渊也知道闯了祸,耷拉着脑袋,没敢找理由,小声道:“陛下,小臣还带了小白驴呢……就是跟着小臣出生入死的那头小白驴……”
胡亥恶狠狠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朕正好想吃驴肉了!”
夏临渊惊恐地瞪着皇帝,捂住嘴忙不迭滚下去,去前室吹风了。
李甲受他牵连,也一块陪着。
胡亥气闷不已,久等蒙盐不来,于是便传召李婧。
也难怪李斯会多想。
胡亥从砀县南下大泽乡,要把皇帝的銮驾推进到反叛开始的地方,插上大秦的黑色旗帜。
就好比阿波罗登月一样,给世人的震撼会是巨大的。
这一路上,胡亥处理繁忙的政务间隙,排解压力的两个方法,一个是撸狗,还有一个就是召见李婧。
每当李婧一本正经唠叨起那些他听不懂的机械术语,胡亥就感觉像是学生来到了没有作业的天堂。
李婧一脸不乐意地上了金银车。
胡亥一瞧她那不爽的模样,莫名就开始心情好了,找了个一定会惹毛她的问题。
“李婧啊,你看跟在朕后面的高车多么精巧迅速。可惜数量太少。你有什么办法,能多做些这种高车,用到战场上吗?”
李婧深呼吸,告诉自己保持冷静。
她一开口就是一串数字,“陛下,您眼中精巧迅速的高车,光零件就有三千四百六十二个,其中青铜零件有一千四百二十个,黄金的有七百三十七个,白银的有九百八十三个。您确定要大量生产这种马车?”
胡亥笑呵呵道:“朕就是讨论讨论。不能换成木头的吗?你不是最擅长跟木头打交道?”
李婧道:“现下的马车大料都是用的木头啊。车轴用的榆木,车辕用应该是柞木和水曲柳……”
这下子是胡亥愣了,长见识,“朕坐的马车,大料也是木头?”
“多新鲜呐。”李婧匪夷所思地看着胡亥,道:“您每日坐着,都不知道吗?车轴和车轮都是木头硬磨出来的,金银或是青铜的,根本没法用……”
李婧还在唠叨着她的木头经。
胡亥就是在此时透过窗板上的镂空缝隙,望见了驻足的蒙盐。
但是与胡亥所想不同。
使蒙盐驻足的,并不是夏临渊或是李甲。
蒙盐停下来细看的,是那名平平无奇的车夫。
第94章
杀过人的人, 与普通人, 眼睛里的情绪是不一样的。
而上过战场,杀过许多人的人,只是站在那里, 气场就已经不同。
寻常人或许察觉不出来, 但是像蒙盐这种打过几场血战的人,对杀戮者的气息简直是太熟悉了。
那是一种描绘不出的微妙感觉。
如果说人也是有磁场的, 那么这个瞬间,蒙盐与金银车驭手的磁场便相通了。
而让蒙盐驻足的,不只是这个驭手杀戮者的气场,更因为他额上的青巾。
这名驭手的额头上,裹了一块青色的巾布。
蒙盐的目光凝住了。
他没记错的话,就在方才, 他窥见的先锋军长官所持的竹简上, 所写的逃走的那名公乘体貌特征, 里面就有一行“嚜刑”,也就是曾在脸上刺字。
太过巧合的事情, 有时候就不只是巧合了。
这名驭手, 的确就是前锋军里逃走的狼公乘狼义。
两日前, 狼义自前锋军中逃走,除了怀中一对木镯子,与背上重剑,身无长物。
好在,他还穿着一袭前锋军的衣物铠甲。
“前面雨后泥泞, 长官担心后面的人跟错了路,派我来传送消息。”
皇帝护卫之间,中军与前锋军等别苗头也是常有的事情。
更何况,前锋军本就是被王离打发出去的,原本属于章邯的士卒。
中军更是看不上他们了。
听了狼义的话,中军几名长官哄堂大笑,骂道:“滚回去跟你们长官说——叫他别咸吃萝卜淡操心!老子们护送陛下的时候,你们长官还在骊山修墓呢!滚滚滚!”
狼义当然是不能滚的。
中军长官也只当他不敢回去复命,也就任由他可怜兮兮跟在旁边,偶尔拿他取笑作乐。
狼义毫不在意,他的目标在皇帝!
皇帝銮驾四周戒备森严,若要不闻召见走入銮驾附近,只有一种人能做到。
那就是皇帝的驭手。
队伍暂停修整时,皇帝的三名驭手在一起围坐着吃饭闲聊。
“不是我说——谁不想做咱们做的这个差事呢?多么体面!俸禄又好。我一直跟我家里侄子说,叫他好好练,当初好不容易拿了驾车的资格。结果怎么样?吏员考察,他驾车,一次不过,两次不过,现在都第三次不过了!若是再有第四次,照着《除吏令》里的规定,那可是要取消资格的,还得附带罚四年徭役……”那驭手攒着眉毛摇头,“难啊,难!年轻人不晓得厉害。”
另两名驭手也被勾起了谈兴,一人道:“可不是吗?我原来给军队驾战车,嗬,那考官好大的威风。先叫给车上挂了铃铛,我上去,那得跟着马的节奏驾车,用考官的话说,得协调。这一关过了,好嘛,再来走水沟,那水沟弯弯曲曲的,亏得是我把式牢。这第二关过了,还得绕着校场上的旗杆跑,飞快地只是跑,车轮都好似要掉下来了……”
另一人接上道:“这还不算最难的。最吓人的,当属好多人驾车,交叉驰骋。我当初年轻,刚学驾车,了不得,只当要跟别人撞了,险些闭了眼睛……”
当先那人便道:“你们考驾车驱赶野兽了吗?”
这人一拍大腿道:“考啊!怎么不考!得把那些羊啊鹿啊给赶到马车的左边,好叫弓箭手射杀了!啧啧!最后大考核的时候,那弓箭手真放了箭,血水溅了我一脸……啧啧,还不能眨眼……”
三人回顾了一番当初考“驾照”的岁月,最后都感慨道:“还是给皇帝赶车好啊。”
三人互相看看,都露出了只有彼此才懂的自得笑容。
“毕竟,咱仨不用干事儿,还领着俸禄。”
忽然,其中一名驭手察觉了近旁的狼义。
“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的?”
狼义从树影下走出来。
那驭手见是个有爵位的士卒,却也不看在眼中,骄色道:“你什么人?”
狼义道:“我是前锋军的……奉命来传消息……”
他一说自己是前锋军的,三名驭手早已不给面子地嘲笑开来。
“你为何偷听!”驭手厉色道。
狼义小心道:“我也想学驾车……”
三人大笑,轰他道:“去去去!什么人都想着能给陛下赶车了。”
其中一名叫贾壮的驭手,眼珠一转,拦住道:“你若想学,可有学资?”
狼义一愣。他浑身上下,只剩一对木镯子与一柄重剑了。哪有什么学资呢?
见状,那贾壮露出嫌恶之色,“滚滚滚!再敢偷听,报上去叫你好看!”
狼义忙唯唯诺诺退开去。
狼义观察了一日,发现,他的计划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那就是皇帝根本不用这三名驭手。
在冷兵器时代,皇帝都会很谨慎地选择给自己驾车的人。
不是亲信中的亲信,是做不了主人驭手的。
毕竟一旦打起仗来,驭手直接能决定主人的死活。
比如刘邦选了夏侯婴做驭手,于是他逃跑路上推儿女下车,夏侯婴会三次给他把孩子抱上车,陪他完成一次完美的政治作秀——这就是主人选对了车夫的例子。
比如陈胜被车夫庄贾所杀。这就是主人选错了车夫的下场。
而真正为胡亥赶车的,是尉阿撩。
这三名驭手更像是永远做冷板凳的预备役。
狼义看到自己的复仇路上,竖起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厚墙。
他绝无可能取代皇帝的那位专属驭手。
对于狼义来说,希望来得突兀而又迅疾。
次日正午,皇帝忽然传召他的专属驭手入了金银车后室,要另外的驭手上来驾车。
三名驭手中,刚好排到贾壮。
“贾兄!贾兄!”狼义在树影底下压着嗓子叫。
贾壮不耐烦地走过去,“什么事儿?”
“贾兄,我这里有黄金十镒,够做学资吗?”
“黄金十镒?!”贾壮眼睛都直了,“就你?”
狼义道:“我昨日发了一笔横财,黄金藏在林子里了……贾兄,你随我来……”
贾壮跟在后面,骂道:“快点!车队一走,我就得给陛下赶车去了!还有多远?……你小子不是在耍我?……啊!”被闷住的一声痛呼,就是贾壮留在这世上最后的遗言了。
不一刻,金银车前室的驭手已经就位。
他额上的青巾,刚好盖住底下的刺字。
胡亥的驭手,已经变成了要复仇的狼义。
而至少到蒙盐来到之前,还没有查觉异样。
蒙盐与狼义对视一眼。
狼义猛地低下头去。
金银车正前方的小车窗打开了,胡亥对前室坐着的夏临渊道:“叫蒙盐进来!站那儿发什么呆呢?”
蒙盐不动声色挪开目光,神色如常登入车厢,“见过陛下。”
“怎么迟了这么久?”胡亥问道:“朕险些以为你丢了。”
金银车后室内,胡亥、李婧、蒙盐与尉阿撩,四人环绕坐着。
这阵子胡亥虽然挑不出蒙盐的毛病来,却本能地觉得他不能轻信,要见蒙盐,还是先让尉阿撩进来贴身保护了。
蒙盐垂下睫毛,淡声道:“末将的确走错了路。”
胡亥笑道:“你还会走错路?”
蒙盐道:“当初修建这条驰道时,曾经改了道,末将记错了。”
“当初为何改道?”
“因若不改道,要经过一处断崖,其名忌讳。”
胡亥起了好奇心,笑问道:“那断崖叫什么?”
“坠龙崖。”
这三个字从蒙盐舌尖吐出,似乎带着彻骨的寒意。
胡亥心中一沉,道:“这名字的确不好。”
李婧却道:“我听说过这地方。据说坠龙崖底下出好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