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最考验技艺的,却是茶百戏。
所谓的茶百戏,就是以击出来的茶为纸,以上面的汤花为墨,直接用细长的竹匕在茶盏之中作画,若不是精于书画之人,且又深懂茶性,便再也做不到,二者缺一不可。
陈寅笑看七宝:“你能吗?”
七宝先回头看向张制锦,才回答:“你能我就能。”
陈寅笑着摇头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旁边众人已经迫不及待,陈寅虽然精于茶道,但因为他毕竟身居高位,所以平日里只在这里评点别人,极少看他自己出手。
今儿突然跟人比试,果然技艺非凡,一想到还能目睹难得的茶百戏,自然更加无法按捺激动之情,纷纷地鼓噪催促。
陈寅有心要压倒七宝,当下也不啰嗦,便自拿了建盏,取了竹匕,在旁边落座。
茶杯之中的汤花是泡沫组成,稍纵即逝,要在上面作画何其艰难,陈寅却手到拈来。
往茶盏中注入滚水之后,汤花四散,就在这刹那变化的功夫,陈寅凝眸盯着面前的汤面,借着水流汤花飘动变幻的瞬间,细长的竹匕在茶汤上轻轻一挑,左开右画,轻拢慢挑,不出半刻钟,围观众人已经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之声。
原来在他面前的建盏汤面上,赫然竟出现了两只丹顶鹤,丝丝缕缕的汤花在鹤的周围缭绕,如同云朵,又像是飘雪,两只显赫一只单脚独立,另一只垂头觅食似的,竟是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已经有人忍不住叹道:“真乃巧夺天功,不愧是陈大人!”
陈寅方才凝神静气,做出了这一幅茶百戏,自己也是得意非凡,自忖先前也做过许多画,却都不及今日所画的这一幅高明绝妙,简直有“妙手偶得之”的快感。
他在得意之余,便看向旁边的七宝。
七宝身边也围站着许多人,却都鸦雀无声,陈寅不禁起身走了过去,分开众人,往内看时,突然一震。
这会儿七宝正慢慢地将手中捏着的竹匕轻轻地挑起,完成了最后一笔。
围着的众人也都情不自禁地散开,光芒之下,看见了建盏之中的图。
那居然是一副溪边行吟图。
点点的汤花簇簇拥拥,像是漫天的桃花连绵,而在桃花树下,却有一个身段纤袅的女孩子,亭亭玉立,她是背对着众人,看不清眉眼,但她的衣袖跟长发低垂,因为汤花变幻之故,竟给人一种随风摇曳,且又在动的感觉,虽看不清容颜,却已经知道必然是个绝代佳人。
在这女子身前脚下,却是丝丝缕缕的清溪一道,甚至隐隐约约能看到太过清澈的溪水里映出了天空的云朵。
然而更让陈寅吃惊的是,在这茶盏的方寸之间,不禁有这样一幅堪称惊世的画,更有两行草书提诗,写的是: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这幅图画跟行云流水的草书配合的相得益彰,天衣无缝。
眼见了这幅茶百戏的图,陈寅方才的傲然自得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
七宝抬头看向身边众人,又看一眼陈寅。
她还没有看见陈寅画的是什么,心中仍是有些忐忑。
七宝想过去瞧一瞧,那边张制锦却站起身来:“怎么,胜负可分了吗?”
陈寅终于抬头,脸色古怪地看向他。
张制锦来到桌边,垂眸看向那盏中的画。
桃花林下的女子仍是背对着众人,孤独地一个人站着,因为汤花上的泡沫在逐渐地减少,看起来就仿佛这女孩子正在离开众人,飘飘荡荡渐行渐远一样。
几乎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深深地眷恋不舍,几乎想要张手拉住,张口叫住她,央求她不要离开。
但美好的事物之所以加倍的美好,却正是因为强留不住,甚是短暂。
张制锦只看了一眼那图。
然后他抬手握住了七宝的腕子。
这会儿陈寅说道:“张侍郎……的书童好厉害,不知你是从哪里找来这样能耐的书童呢?”
张制锦道:“在今日之前,我也不知她有这般本事。”
陈寅又看向七宝,事到如今,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幅精妙绝伦的画,是出自眼前的“少年”之手。
“老朽,”陈寅满心苦涩,却也不得不开口,“认输了。”
直到现在,七宝才总算松了口气。
她忙问:“真的吗?”
陈寅忽略了汤花一节,只说道:“你所做的画,功力意境确实在我之上,且你竟然能用草书题诗在上,非但是巧夺天工,更是弥补了我们方才并未行茶令一节,用意跟图画都是绝妙。自然是我输了。”
听陈寅主动承认,观战的其他众人才也纷纷地点头称是。
七宝大喜,急忙说道:“既然您这么说,那愿赌服输,陈御史您以后可不能再为难我们大人了呀?且我们大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为国为民的,陈御史你也万万不能再污蔑大人了。”
陈寅面露苦色:“我、我自然……”
张制锦淡淡道:“斗茶只是玩乐,何况朝廷之事,岂是儿戏,先前我同御史所说的话只不过是赌气玩话,陈御史不必放在心上。”
陈寅又是惊愕,又略宽慰:“张侍郎……”
七宝也惊的拉着张制锦的衣袖,叫嚷道:“大人,他先前答应了的,还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陈寅满面通红。
张制锦一笑,走到桌边,却见七宝的那盏茶上,美人只剩下袅袅一线,仿佛在众人说话的这功夫,美人已经飘然远去了。
张制锦举起茶盏,轻轻地喝了口,果然醇香温和:“好茶。”
他又慢慢地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这才将空了的茶盏重新放回桌上,向着陈寅道:“陈御史,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张制锦拉着七宝的手往外走去。
七宝回头看向陈寅,又转身对张制锦不依不饶地说道:“大人,明明答应了的,怎么不算数了?我怕连累大人,方才费了好大功夫,我生恐输了呢!”
如果是七宝输了,陈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张制锦,只怕还要大大地羞辱一番。
背后陈寅老脸更红。
剩下众人纷纷议论:“那少年好生厉害,从哪里跑出这样一个高手来,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也有说:“张侍郎交游满天下,只怕认识什么能人异士,也是有的。”
在许多声音中,突然有个见多识广的含笑说道:“为什么我见方才那位少年,行动举止之中,仿佛有些女孩子气呢,难道大家都没有看出来?”
——
只说张制锦带了七宝离开了潘楼,七宝很觉着遗憾,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压倒了陈御史,却偏偏不能看他向着张制锦低头认错的样子。
张制锦见她不太高兴,便说道:“怎么还在惦记那件事呢?”
七宝怏怏不乐:“本以为可以帮得到大人一点儿的,没想到还是白忙了一场。”
“哪里白忙了?”张制锦微笑道:“方才茶楼里人多口杂,这件事明日就能传遍京城,倘若我还要挟陈寅不放,自然会有人说我把朝政当作儿戏,反而会对我不好,方才我故意放他一马,面上说的过去,以后陈寅未必就像是先前那样紧着为难人了。”
七宝诧异:“是真的吗?”
张制锦道:“自然了,你的功劳还是大有的。”
七宝嗤地笑道:“那还算是我没有白忙,唉,我的手都要酸麻了。”
张制锦站住,握着她的手腕,轻轻地给她揉搓,片刻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斗茶之法?方才那幅图……更是画的很好,哪里学的?”
七宝的眼神闪了一闪,然后小声说道:“是、是以前在家里闲着无聊的时候学了些。”
陈寅这把年纪了,几乎得闲就沉浸在斗茶之中,他的功夫自然不是寻常的人可以比拟的,七宝一个小丫头,只在家里学了学就能压倒陈寅?
张制锦心中转念,又见神情有异,却并未追问,只道:“我见前面有个刺绣的铺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七宝对刺绣并没多大兴趣,但为了转开他的注意力,就忙道:“好啊好啊。”
于是两人便又转到了绣庄,却见满目锦绣,七宝本是随便看看,没想到一进门就给引住了眼睛。自己所绣的那些,跟这里的绣工相比,简直不堪入目。
七宝瞧上了两个双面绣的绣屏,并几把夏天用的绢丝绣扇,张制锦又按着自己的眼光给她加了几件儿,吩咐店主派人送到张府,便行离开了。
这会儿日色正午,两人出来逛了半天,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七宝第一次跟他出来,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说道:“下午真的还要回部里吗?”
张制锦道:“我若是能及早将事情办好,晚上会早些回去陪你的。”
七宝也知道公事要紧,虽不高兴,却也乖乖答应:“那好吧。”
张制锦见她神情略见黯然,便说:“咱们吃了饭再回去可好?”
七宝忙点头:“当然好啦。”横竖只要跟他在一块儿,不管如何都成。
张制锦想了一想,便带七宝回头,仍是乘车,穿过两条街,来到了南音大街上的一品红,临街三层的酒楼,是京城内最负盛名的。
七宝还是第一次来,不免新鲜,又见门口系着好几匹高头大马,人来人往,她便有些胆怯,只乖乖地跟在张制锦身后。
进了酒楼之内,小二领着到了个临街的单间阁子里。
七宝见这房间又清净又雅致,便又喜欢起来,忙在靠窗户边上坐了,往外打量的时候,见外头杨柳依依,色如碧玉,街头上行人来往不绝,看着如一副画卷。
七宝观景的时候,张制锦吩咐了小二几句,便也过来落座,见七宝小脸上露出喜欢之色,他才微微一笑。
“大人,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七宝四顾打量,喜道“这比我的暖香楼还要高呢。”
张制锦笑道:“你才去了几个地方,改天带你去城外,到宁塔看一看。”
“是新进建起来的那座宁塔吗?据说有九层,是京畿左右最高的?”
“嗯,就是那个。”
两人说这话,小二送了酒菜上来,有三荤三素,并一壶酒,一碗乌梅汤。
七宝知道那碗汤是给自己的,正有些口渴,便端过来喝了口,只觉酸酸甜甜:“好喝。”
张制锦道:“这里才有一种灌浆包子很好,待会儿会送来,你尝一尝。”不多时,果然又送了一盘蟹黄灌浆馒头来。
七宝头一次吃此物,虽然张制锦告诉她要把汤水倒出来,仍是不小心烫到了舌头,七宝疼的伸出舌头,眉心皱起。
张制锦笑道:“喝口乌梅汤镇一镇,可见你是饿了,这么着急做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
七宝说道:“烫得很疼,大人还笑话我。”说着,却乖乖地喝了口乌梅汤。
张制锦看她委屈的样子,索性将她轻轻一抱,竟抱过来搂入怀中:“你毛手毛脚的毕竟叫人不放心,就让夫君喂你就是了。”
七宝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没想到他竟这样:“不用啦。”还觉着舌头上辣辣的疼,便嘶嘶地吐舌。
张制锦垂眸望着她,慢慢把筷子放下:“还有个法子可以止痛的。”
七宝忙问:“怎么?”
张制锦将她下颌轻轻地抬起,便亲了上去,唇齿相接,他卷住七宝的丁香小舌,相濡以沫般吮吸着。
七宝魂飞魄散,慢慢地觉着舌头都麻木了,推搡了半天,才将他推开。
张制锦方才喝了两口酒,嘴里全是酒气,大概是那酒因为亲吻只顾传了过来,七宝只觉着舌尖上的疼果然好了很多,只是羞于承认。
张制锦却笑问:“觉着怎么样了?”
七宝摇头:“大人,你怎么爱胡闹呢。”幸而这是在单间里,无人看见,只不过一墙之隔,仍能听见隔壁说笑吵嚷的声音,以及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
张制锦道:“这不过是发乎情罢了,怎么是胡闹。”
“那下半句呢?”
发乎情,自然是止乎礼了。
张制锦故意道:“我忘了,七宝告诉我?”
他正欲再亲过来,七宝已经忙把脸藏到他怀中去,不想让他得逞。
正在此刻,门外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其中有人说道:“听说有一样蟹黄馒头是最好的,今儿倒要尝尝。”
另一个笑道:“光是吃的自然不能尽兴,我又听说最近有个叫做什么程弥弥的歌女,最是色艺双绝,到底要叫过来见识见识。”
“只可惜侯爷怎么竟不肯赏光一块儿来?”
最后一个人说道:“永宁侯自然是能者多劳。改日再叫他来便是。”
说话的都是些男子,七宝本来胆怯,便缩在张制锦怀中一声不吭,可听到最后一个人开口,却更是几乎惊呼出来。
原来这最后出声的人,赫然竟正是世子赵琝。
七宝忙抬头看向张制锦,而这功夫,外头的脚步声竟停了下来,然后是吱呀一声,隔壁的房门给打开,小二说道:“这间是最好的,各位大人请。”
众人纷纷而入,各自落座,之前说话那人就说道:“捡着好的酒饭送上来就是了,另外,把那程弥弥也叫来。”
小二为难道:“酒饭自然立刻送到,只是程弥弥如今在别的阁子里伺候……”
“闭嘴,”那人大喝了声,“管她在哪里,即刻叫来!不然把你这楼还拆了呢。”
另一人道:“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里坐着的都是谁,就敢在这里啰嗦!”
那小二吓得飞奔去了。
而在这边,七宝也忙抓住张制锦的衣襟,低低道:“大人,咱们、咱们快回去吧?”
张制锦微笑道:“怎么,饭才刚刚吃,又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