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暗暗诧异,定睛看时,又见偌大的斗室,里头很有空荡荡之意,面前所有,只有一面黄花梨镶嵌水墨色大理石的竖屏,屏风前是个黄花梨的小圆桌,桌下两个古旧的鼓凳。
地面却是黑色的理石铺成,更显得飒飒爽爽,寒气逼人。
七宝吃惊之余,忍不住把披风往跟前扯了扯。
循着琴音,七宝迈步往右手里侧走去,两侧垂地的帐幔也是铁灰色的,抬头往内,头前墙上只孤零零地横挂着一幅古朴的字画。
七宝本不以为意,细细一看,却不由愣住了。
原来这幅字画竟不是别的,而是张制锦曾经给了石太医的那副宋徽宗的《秾芳诗帖》。
穠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
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七宝呆呆地看了会儿,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瞧见此物。
转念一想,石太医很是珍视那副帖子,且又价值不菲,恐怕不会轻易赠送给人,难道这里的是仿作?
七宝正迟疑中,里头的琴音袅袅停住,只听玉笙寒笑道:“怪不得琴声里发出了异响,原来是有贵客来到。”
话音未落,玉笙寒已经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只见她穿着象牙白的长袍,腰间束着玉带,并未戴帽,只在发顶挽了一个独髻,以玉钗绾簪着。
七宝看着她神清气爽笑容朗朗的模样,只觉着眼前一亮,忙屈膝行礼道:“玉姐姐!”
玉笙寒走到七宝跟前儿,已经抬手把她的小手握住扶了起来:“怎么见我竟这样多礼?”
七宝见她满面晴朗,毫无任何的忧色,心中莫名地便安稳下来,但是突然想起她方才所弹的《阳关曲》,那低愁徘徊般的曲调,却仿佛泄露了弹奏者深藏的心绪。
七宝打起精神,扭头看一眼挂着的那幅字,说道:“玉姐姐,这是真迹吗?”
玉笙寒笑道:“你猜猜看。”
七宝说道:“我对这些见识很有限,怕是猜不着。”
玉笙寒拉着她走到那副字下,仰头看了会儿:“这是王爷送给我的,经过他的手,想必不至于是赝品罢了。”
说着又看七宝,笑道:“我听说之前为了你们府内老太太的病,张侍郎把那亡国之君的真迹给了石太医,这件事你该知道了吧?”
七宝抿嘴笑说:“是知道的。难道是石先生又给了静王殿下?”
玉笙寒不以为然:“这个我就没兴趣了,我只喜欢这一笔字,又透着一股子穷途末路的烂醉跟孤高自赏,倒是有些和我的脾胃。”
七宝突然想起张制锦曾说过,这幅字出自宋徽宗之手,笔法虽然巧夺天工无可挑剔,但因是亡国之君的靡靡之音,所以他不喜欢,甚至连临摹都不肯,宁愿把画拱手让人。
听玉笙寒所说,显然也跟张制锦的看法差不许多,可是她却竟欣赏这种靡靡烂醉的调子,且堂而皇之地挂在屋内。
又或者是因为静王所赠,所以玉笙寒爱屋及乌罢了。
这会儿玉笙寒握着七宝的手,引着她到里头,又说道:“这里有些冷,你不要脱衣裳了。”
七宝正也想起来:“怎么玉姐姐屋子里没有生炭炉吗?”
“我却不怕冷,”玉笙寒笑道:“你听我的名字,难道要改叫‘玉笙暖’吗?”
七宝给她逗得笑了出来,但心里却也知道,玉笙寒只是机智地以戏谑口吻转开话题罢了。堂堂的王府,冬日里哪里有不生火炉的,岂不是冻坏了,玉笙寒这里无炭,自然有个缘故。
七宝说道:“玉姐姐,你近来可还好吗?”
玉笙寒抬手拨了一下琴弦,淡淡道:“一如既往,你呢?跟你们九爷如何?”
七宝听他提起张制锦,不禁面露微笑:“夫君他很少这样闲散,每天都呆在府内,自然很好。”
玉笙寒忍俊不禁:“所以你们就夫唱妇随了?怪不得我看你近来比先前略显得圆润了,想必是心宽体胖的缘故。”
七宝脸上不禁流露些许羞红,埋首道:“玉姐姐,不要总拿我打趣。”
玉笙寒在她脸上轻轻抚过,又略用了两三分力气捏了捏她极嫩的腮:“我哪里是打趣,只不过看着你这样,我也心里宽慰罢了。”
七宝听了这句,想了想,终于说道:“玉姐姐,阿盛现在在顺天府内当差,你大概不知道吧?”
玉笙寒笑道:“我自然知道,那天他来王府,我也瞧见了,这公门有一件好处,穿上了公服,整个人看着也仿佛又多长了两岁一样,还不错。”
七宝见她竟是看见了了,可又不敢把苗盛说看到有人对她动手的事贸然说出来,仿佛说出这句都是冒犯一样。
但玉笙寒何其聪明,打量七宝的脸色,又琢磨那日的情形,便已经明白。
玉笙寒笑道:“你想说什么?”
七宝欲言又止:“我……”她见屋内无人,才小声说:“我从我三姐姐那里听说,王妃脾气厉害……她可让玉姐姐受委屈了吗?”
玉笙寒笑道:“侧妃娘娘是个不关己事不张口的,怎么也跟你说这些呢?若我受了委屈,你会怎么样?”
七宝一愣:她果然没想过这个。
玉笙寒见她呆呆地,遂抬手在她肩头抚过:“傻孩子,竟真的是担心我?放心,有时候你所听所见的,并非是你所以为的。”
七宝似懂非懂,玉笙寒扬首笑道:“总之你放心,这王府内没有人能给我委屈……除非是我自个儿想不开。”
看着七宝清澈无尘的眸子,有些事,玉笙寒自然不便跟七宝说。
那些龃龉龌龊的东西,她很不愿拿出来脏了七宝的耳朵。
正如周蘋所说,自从孔春吉有了身孕之后,王妃的性情比先前更加高傲了数倍,不仅于饮食跟日用起居上诸多挑剔跟禁忌,连府内伺候的人也都要百般挑拣,有属相跟八字不对的内侍或者宫女,尽数都给她打发了。
其实这倒还是其次,主要有一件,孔春吉对于玉笙寒的不顺眼渐渐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原本平妃就不喜玉笙寒,孔春吉虽然会意,奈何静王偏宠,倒也没有法子。
直到她有了身孕,连静王也不得不加倍地小心相待,孔春吉得意之余,自然想要趁着这个大好机会把玉笙寒剪除。
但毕竟自己是王妃,这种事情不能明目张胆的,于是孔春吉暗暗地命手下的嬷嬷,悄悄地弄点儿毒药,下在玉笙寒的饭菜里,等她毒发身亡之后,大不了就按一个暴病而亡的借口罢了,料想静王不至于因为一个风尘女子对自己怎么样。
这件事她自诩做的机密,那两个嬷嬷也盯着宫女将饭菜送到了玉笙寒房中。
孔春吉得意,稳稳坐等好消息,谁知等了整宿,玉笙寒仍是安然无恙,她气急之下责问那两名嬷嬷,嬷嬷又问宫女,宫女有些委屈说道:“姨娘吃饭的时候从不让我们伺候,我们也不知她吃了没有。”
起初孔春吉以为是误打误撞的没有成事,便又让那两人再做了一回,这次叫宫女们在门口盯着。
那两人虽然不敢,却又害怕王妃的淫威,只得在门口探头探脑。
谁知玉笙寒看见了,便笑吟吟地招呼她们道:“看你们这样眼巴巴的,想必是极好吃的?不如过来一块儿吃?”
两人虽不知道里头有毒,但是嬷嬷们一而再地如此鬼祟,她们自然也知道不妙,哪里肯吃,吓得忙散开了。
门口盯着的嬷嬷正在疑惑,却见玉笙寒端着一盘子菜从里头走了出来,两人还没反应,玉笙寒已经走出门来,笑道:“这想必是嬷嬷们的好意,只是我吃不消这个,不如你们来代劳吃了吧。”
说话间便揪住其中一个,将那菜往对方嘴里送去。
那人猝不及防,竟给塞到了嘴里,当下吓得脸都煞白了,杀猪一样叫了起来,爬起来拼命的呕吐。
玉笙寒笑道:“咦,这是怎么了,难道竟不可口吗?”
另一个见势不妙,在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孔春吉听说后,又惊又气,却不知道玉笙寒何以竟如此洞察先机似的,她觉着是有人提前走漏了消息,但是讯来问去,查不出什么端倪,只得作罢。
经过这件事后,王妃当然不愿再用下毒的招数。
暗里的招数既然不管用,孔王妃终于又想出一计。
近来静王因辅佐康王行事,虽然康王大权独揽,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给静王去做,但底下一些琐碎烦人的,比如督促礼部给各公侯官宦之家的年例,比如户部给各级官员跟各州府的银两发放,以及兵马司以及禁军们的服装、兵器等等,都要静王去跟着核查,所以静王竟也忙的很,常常地三五日不在王府中。
孔春吉见时机大好,自己怀了身孕是东风,静王不在府内无人给玉笙寒撑腰是天时,她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又命两名亲信,趁着夜间偷偷地潜入玉笙寒的院子。
本以为次日就会传来“好消息”,谁知那两名亲信竟然未曾回来复命,孔春吉命人去寻找,找来找去,却在后院中发现了其中一人的尸首,而另外一人却不翼而飞似的怎么也找不到。
孔春吉听说人死了,自然受惊匪浅,但她到底是将门之女,虽觉意外,并不十分张皇,只命人悄悄地再去寻找那失踪之人。
因为那人身死之处距离玉笙寒的院子极远,反而靠近王妃的正房,所以孔春吉暗中揣测,兴许这动手的是另外那人,所以那人才偷偷地潜逃了。
本来她不愿将此事张扬出去,谁知王府的管事居然已经极勤快地跑去顺天府报了官。
不过既然那失踪之人找不到了,孔春吉一时半会儿也不担心,只仍是恼恨一件事:这玉笙寒怎么如此难对付?
——
七宝见玉笙寒如此回答,自然安心,可想起周蘋所说她惹了静王不高兴一节,偏又不知如何开口问。
正在苦思冥想,玉笙寒已经握着她的手来到琴桌旁边,道:“我正独弹无趣,你给我弹一曲,让我听听看。”
七宝道:“我的琴技很一般,大不如玉姐姐,还是不要献丑。”
玉笙寒笑道:“除非是你见外,不乐意弹给我听。”
七宝听她如此说,少不得落座,搓搓双手,想了一想,便抬手弹了起来。
玉笙寒歪着身子坐在她旁边,手抵着腮边默默听着,七宝才一起手,她已经听了出来,这是一首《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出自俞伯牙跟钟子期生死知己的故事,玉笙寒自然知道七宝选这一首是为了什么。这孩子虽然不知如何开口,却以琴音告诉她,毕竟这世间还有她这样一个知己。
明亮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激赏,玉笙寒的目光从七宝抚琴的纤纤手指往上,慢慢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却见她神色专注,因为怕弹错了,双眼始终盯着琴弦,两扇长睫垂落亭亭。
玉笙寒的唇角不觉也勾起了欣悦的笑,本来七宝的琴技只能算作六七分,但是因为这般美人美态,却情不自禁叫人陶醉其中,只觉着如闻仙乐耳暂明。
想到张制锦这段时间“闭门思过”,有了斯人相陪,哪里是惩罚,简直如同皇帝特意高抬贵手给了他一段难得的受用时光。
七宝因为唯恐弹错了给玉笙寒耻笑,格外凝神,又怕玉笙寒见自己手法生疏了不喜,便在弹奏之时偷偷看她一眼,却见玉笙寒挑唇莞尔,眼神迷离含笑,竟仿佛十分喜欢。
七宝见状心头一宽,手法也跟着灵活顺利了许多,慢慢地弹到末尾,于淙淙动人地琴音之中,两人彼此对视,心意跟琴音皆都明澈,玉笙寒喜悦之极,抚掌大笑,快意十分。
——
就在七宝于静王府做客的时候,世子妃周绮突然回到了威国公府。
众女眷听闻,忙收拾迎接。周绮入了老夫人上房,行礼过后落座。
谢老夫人见了周绮,自然喜欢,只不过因她如今是世子妃的身份,却也不便十分外露,就也按规矩询问她身子如何,王府内情形如何等等。
周绮一一回答,果然谈吐举止越发的端庄高贵,大非昔日在府内做女孩儿时候一般。
苗夫人在旁看着,又是欣慰,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突然谢老夫人对她说道:“你去厨下看看有何好东西,中午做些可口的饭菜,不能怠慢。”
苗夫人忙起身去了,这会儿上房内便没了别人。老太太又回头叫身后的如意也退了。
周绮见状,对身侧的宫女们使了个眼色,两人也都纷纷退后。
谢老夫人才说道:“世子妃突然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原来老夫人毕竟眼神厉害,从周绮进门开始,虽然她一如既往般,但老夫人却瞧出周绮似有重重心事,所以才特意打发了苗夫人跟众人。
果然,周绮闻言,便站起身来走到了谢老夫人身旁,挨着老夫人坐了后,周绮才踌躇说道:“我近来听了一个消息,不知真不真。”
“哦?什么消息?”
“听说,”周绮咽了口唾沫,才说道:“听说大姐姐病重了。”
谢老夫人猛然一震:“什么?是淑妃娘娘?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为何我并不知道?”
周绮压低了声音道:“之前是王爷有一次透露给世子殿下的,后来,隐隐听见宫内人这样传。不知为什么没有明着传出去……兴许,是因为病的不重……”后面一句,却说的疑疑惑惑的。
谢老夫人自然也知道无风不起浪的道理,无缘无故怎么会传出淑妃有恙?
老夫人忧心忡忡之时,周绮也微蹙眉心。
周绮没有告诉谢老夫人的是,除了淑妃这件事外,还有一件反常的大事。
原先在宫内监理朝政的康王,已经足有五六天没有出宫回王府了,只命宫中的小太监出来报信说暂且歇在宫中,但王府的随从以及王府派去的人却都没有照过康王的面。
这种情形如此异常,甚至康王府中的幕僚们对此都有些惶惶不安。
第154章
世子赵琝因为要追缉管凌北的余党,前几日便带兵出城,至今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