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把余馥带来了,否则他真的不敢想。
“不会有事的。”
他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对谁说。余馥心下一口气,沉沉缓缓地落下去。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走到手术室门口,人都来齐了,个个斜眼撇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样。余家二叔坐在另外一边,是这次危机里首当其冲的被攻击对象。
要不是他窝囊,公司怎么会落到他老婆手里?他老婆怎么会一转手,就把股权卖给别人?临到破产了才给他们透口气,当他们是死的?
憋屈啊,真憋屈。
偏当着那活阎王的面,谁也不敢吱声。就连脾气火爆的大伯母,也只是重重地发了一声鼻音,以示不满。
余馥没理会,坐在二叔旁边。
这是余昭繁的父亲,也是性格温吞的人,事到如今早就没有了追究前因后果的必要,再多的怨恨都不及老太太活着出来重要,于是她了给二叔一个微笑,随后低下头来。
一口气提到现在,脑子已经过了要裂开的阶段,处于极度清醒的临界线。她咬牙撑着,没有一会儿,旁边递过来一杯水。
顺着修长的骨骼往上,看到脱去外套后只一件衬衣的他。
“先喝点,我出去给你买橘子。”
估摸着手术还要一两个小时才能结束,这么强撑着,她恐怕受不了。橘子能解酒,多少好受点。
“你一个人行不行?”
余馥望着他,点点头。知道他有事要去处理,又攥了下他的手,眼睛里闪烁着什么:“多久回来?”
“很快。”
他的手指落在她耳后,温柔地,摩挲两下。随即,起身朝外走去。
余昭繁朝他点点头,坐到余馥旁边来。
没有一会儿,靠着墙的男人也动了,烟在指腹间揉来捏去,已经散了一地。他随手抽出张纸巾,把烟蒂处理了,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我出去一下,你给我看着。”
余爻把软趴趴的烟咬在唇角,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余昭繁的肩。随后,又拍了下余馥的肩,回头看向神色各异的众人。
眼睛半眯着,白炽灯下他眼角的细纹一层一层堆叠,将他的眼角勾勒地细细长长,眼窝又深又黑,像是描了眼妆的戏曲名角。就这一眼,便觉慧明通透,吊着数不清的风情,可你甭想看到里面去。
这样的人,你看不透。
也休想。
“好好待着,别吵着医生动手术,要是老太太有个好歹,看我怎么弄死你们。”
他丢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摸着口袋里的打火机。
一副“烟”求不满的样子走了出去。
到了医院吸烟处,正好碰见打完电话的江以蒲。
两个男人迎头一照面,彼此默契地退到墙边。
余爻犯了烟瘾,手包着火点上烟,狠狠吸了一口方才道:“对小香复是认真的吗?”
江以蒲瞧着面前的男人,半是月光半是阴影下,修长的身躯被黑色冲锋衣裹着,裤脚塞在马丁靴里,鞋带松松落落,一只鞋似乎还在污水里淌过,鞋面又黑又黄,可他好像全然不在意似的,单手摁着最普通的手机,白色的亮光照出他下巴一小撮灰青的胡茬,不羁之外又带着几分性感,糙得很有野性。
单是看他,很难把他和余家人联想到一起。这一代余家几口人,大多沾了上一辈的光,没真正吃过什么苦,花天酒地最是寻常。
他名下的酒店,一年到头接待的全是贵人,偶尔他去一趟,徐稚都要乐得来跟他打招呼。
“你猜我今天在雀馆看见谁了?余家老幺啊!大新闻有没有?他不一贯走简朴作风看不上咱铺张浪费的官|僚主义吗?这回是闹哪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跟你说,就这一晚流水账单,够把他在圈子里穷酸叮当的名声给翻两面了!”
资本圈多少要往政|治上靠,想请余爻喝酒的人,可以说从市区排到五环以外,再绕全城两个圈也不为过,但回回被驳了面子都是一句话,太清廉,喝不起酒。
再看他穿着打扮,进进出出连辆车都没有,谁送礼都不要,谁的面子都不给,一来二去还真有人信了。
有时候饭局间谈起,酒虫上头,再充个好佬,谁不掺和一句——余家那穷光蛋,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就他这不通世故,一点也不圆滑的性子,能在部里走多久?还指望接老爷子的班?呸!
一来二去,就有不少闲言碎语传到他耳朵里。
江以蒲是最不喜欢应酬的人,听一听就作罢,从不搅合在里面。
后来也有人说他是名利场里顶聪明的人,明哲保身,人品一流,其实不然。
不夸张说一句,他要真瞧不上谁,用不着玩明里暗里那一套,仅仅只是照顾余馥的面子,不想把自己的后路堵死。再一个,没亲自接触过的人,他从不轻易下定论。
现在看来,还是低估了他。
“余家的公司,是你接手了?”
大概没料到他一上来就是如此劲爆的开场白,余爻直接愣住了。树影下黑漆漆的眸子一瞬抬起,如同开了一道深渊的口子,冷冷凝视着他。
随即,覆上不正经的笑。
“小香复找的男人,真是不得了。”
烟丝早就被揉碎了,吸一口入肺吃力得很,余爻干咳两声,将烟蒂碾碎在脚下。
“现在余家人都是个什么德行,你应该清楚。昭繁倒是不错,可惜没有管理公司的心思,小香复的股权早就被拆分了,她去没可能。”
十年前余馥的父亲死的时候,家里没一个人心思在后事上,一个个跟饿死鬼投胎一样,迫不及待地拆分了余家的股权,一个还不让一个,勾心斗角斡旋了数月。
等老太太病后康复,烂摊子已经摆在那里,再痛心疾首也不得不为大局着想,为余家挑一个可以继续经营的人,最后她把自己的那一部分产权给了余老二。
当时的情况,余家上上下下也只余二勉强可以挑大梁,兄弟姐妹们多有不服,但是余家的公司在那几个月里亏损了不少,他们也不想背责任,于是各方利益最终促成了今天的局面。
“流到外人手里,倒不如到我手里,怎么着我还姓余。”
余爻似是而非地掀了下嘴唇,“小香复的那一份,我会还给她。家里那些人,只要安安生生不闹事,也饿不死他们。我现在好奇的是,你怎么查到的?”
他还在部里,身份尴尬,完全不适合接手余家的公司,所以之前一收到风声,就找了朋友帮忙,海外注册公司,转手好几道,明面上的法务代表人也不是他,就算想查,也查不到他头上来。
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人看穿了。
厉害,余爻简直想为他鼓掌。
见他行事光明,江以蒲也不绕弯子,规规矩矩道:“只是巧合。”
他一直盯着余家的事,也担心落到其他人手上,余家会再陷动荡。与其如此,倒不如他找人去接手,所以一看有人用同样的方式操作了余家,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他。
除了他,也没旁人能在短短时间内做到了。
“接余家的盘,不怕小香复知道?”
江以蒲淡淡一笑:“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她应该挺讨厌资本家吧?尤其是拆吞她父亲一手建立的公司的资本家?”
“这样说的话,还要感谢你先一步截胡了。”
“也是,罪人留给我当,你好好照顾她就行,她挺不容易的。”
屋外掠过一阵疾风,几许寒意钻到骨子里,余爻吸了口气,总算压下烦躁的烟瘾。
上前拍拍江以蒲的肩,他轻笑道,“按照辈分,本来你也应该喊我一声小叔。不过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不敢占资本家的便宜,要是看得上我,以后碰见喊一声爻哥。”
一整晚心情都算不上有多好,这还是他第一次笑。灯光下瞧着,也是干净到骨子里的人。
江以蒲瞥了他一眼。
谈论起辈分,应该算是被接受了,余家最有话语权的男人,以后就算余馥想始乱终弃恐怕也是难,得先过小叔的关。
可这一声“小叔”还没开口,又同他称兄道弟了,似乎自己占了更大的便宜。
“可以一起喝酒吗?”
余爻:……
你小子还真顺杆往上爬。
余爻又问:“你能喝酒吗?”
江以蒲垂下头来,好一会儿没说话。两个男人进了电梯,几个小护士你推我搡地走出来,一窝蜂地涌到签到台,还回过头来看他们。
一直到电梯门合上,江以蒲才抬头,对余爻笑了一下:“我可以。”
余爻着实惊艳了一下。
这男人长得也太漂亮了,五官精致不说,皮肤比女人还好,睫毛长得快成精了。
屋外半亮的环境下没细看,听他讲话只觉得有城府,又聪明,不愧是在资本圈的摸打的人,那踩着一堆堆人往上爬的都是一秒万亿的生意,轻易成败。
顶多仗着家世显赫,先天条件优秀一些而已,但也比不上真正从底层爬上来的人,现在一看却不尽然。
优雅是优雅,矜贵是矜贵,女孩子们笑笑闹闹议论他,听见了全当没听见,眼神从头到尾没有动过一下,冷淡也是真冷淡,有股子沉淀多年,秘而不发的戾气。
可就是对他这么一笑,玛德,纯天性使然的可爱啊!
这男人,也干净。
余爻看人最通透,一场谈话不过十分钟,临出了电梯门,两人又都是另一番感受了。
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这件事就瞒着小香复和昭繁吧,他们……”
终归和他们不一样。
余爻话没说完,江以蒲却懂了,颔首应下,眉眼间一来一去,前一秒的笑意轻松全都敛去,各自又变得平静。
甫到手术室门口,护士匆忙从里面奔出来,急声道:“病人大出血,家属谁是B型血,快跟我来输血!”
几个男人女人不情不愿地应了几嗓子,跟着护士往外走。
过道里一下子空了许多。
余馥看向墙边一动不动的小叔,忽然明白了什么。大概察觉到她的目光,余爻指尖捻着烟头,动作缓缓一滞。
远远地,朝她抬了抬下巴。
“小香复,小叔有这么帅,你看到眼珠子都不转?”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是一个花心的作者,竟然同时爱上了优雅迷人又可爱的小江,和糙糙狂野的小叔。
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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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最近你们都没有评论我的激情了嗷嗷!这次二更合一不疯狂地夸我吗!?哭哭!
第39章 流星...
等了一夜,到早上八点,老太太被送去重症监护室,勉强算是救了回来。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可以转去普通病房。
余馥撑了一整夜,到这时才敢稍微松口气。
医院有专人守着,小叔冷了几个哥嫂一夜,这会儿把他们叫到一旁,喂了几颗定心丸,算是把他们都哄走了。
看余馥还在,直接赶人。
余馥眼睛又红又肿,嗓子几乎说不出话了,本想反驳两句,一碰上小叔凶巴巴的眼神,顿时有点怂。
再看江以蒲一脸苍白,心疼和愧疚双双袭上心头,赶紧推着他往外走了。
医院有暖气,一时半会虽然冻不着,但要坐上大半夜就难说了。被人挤到电梯里,两个人身子挨着身子,她碰了下他的手,果然凉凉的。
“对不起。”很小声地道了声歉。
江以蒲揉揉她的脑袋,把她抱在怀里。
在他们旁边有两个推着小车的护士,一会儿瞄他们一眼,一会儿又瞄一眼。被余馥察觉后,其中一个小护士壮着胆子说:“你男朋友好暖心哦。”
余馥忍不住笑了:“谢谢。”
到了一楼,江以蒲先去拿车,余馥在大厅等他。小护士又追过来说了一句:“夜里值班的时候听见他和人打电话,在楼梯看文件,一直处理工作。这么辛苦还陪着你,真的好让人羡慕呀。”
余馥怔了一会儿,没应上话,只对小护士笑了笑。没一会儿车到门口,余馥三步并两步跑上前。
车子已经热过了,里面暖乎乎的。余馥把外套脱下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膝盖上。回老宅太远,老太太随时可能有情况,两人算是有默契,去了最近的碧桂路。
车里还有他半夜拿回来的橘子,余馥剥了一个。水分很足,凉凉润润,甜到心坎里。
吃到一半,她塞了一瓣到江以蒲嘴里。
“甜吗?”
江以蒲:“没有你甜。”
“江sir,你每次甜蜜都正当时候,让人好不喜欢。”
余馥笑了笑,一股倦意袭上心头,拍拍膝盖上的衣服,脸靠在上面深吸了口气,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在一张床上,窗帘半拉着,隐约可见天光朦胧。拿过手机一看,下午五点了。
她猛一坐起,掀开被子。
客厅里安安静静的,江以蒲背对着她,不知是在和谁讲电话,手机夹在耳边,没有出声。
担心打扰到他,她放轻脚步靠过去,走近了才发现他睡着了,腿上还摆着电脑,电话也没有挂断。只不过没再听到他的声音,对方也识趣地闭了嘴。
余馥瞄了眼来电显示,是徐稚。又迅速地浏览了一遍文件,把电脑合上,蹑手蹑脚地搬移到一旁,抱了条毛毯出来盖在他身上。
大概是手臂压酸了,热源一靠拢过来,他就揉了揉手腕,把毛毯拉到下巴。
露出大半张脸,鼻头被冻得红扑扑的,睡颜倒是安静,看着不过是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余馥走到阳台,拨通习盼的电话。
“ML有对手公司?”
习盼没料到她一开口就是问这个,愣了好一会儿才答道:“额……嗯,你怎么知道的?”
“叫什么?”
习盼没应声,片刻后听见她说,“既然是对手公司,轻语上市肯定要交手,你能瞒我到什么时候?”
“好吧,叫黎谜时尚,就是他们抢了十大香水品牌今年的国内推广,并且愿意为他们支付高额违约金,以此打压ML。”
“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习盼支吾了一瞬:“本来有机会的,但是……老板突然离开,就……”
意思很明显了。
要不是余家出事,她又正好失去联系,江以蒲恐怕用不着连夜从北京飞回,因此失去驻华代表对ML最后的信任。
习盼语气凝重:“现在董事会那边压力很大,江莯已经发了好几通火了,现在还在公司和他们僵持着着。”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