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等江以蒲的指示。
国内香水市场就这么大,垄断了十大品牌的渠道,基本算是断了ML自主品牌的路。没有时尚资源,公信力降低,面临的将是一片严峻焦灼的市场。
余馥按按眉心,回身望了眼客厅,江以蒲还在沙发上半躺着,不知在做什么梦,神色称不上有多放松。
“这样吧,把对手公司的详细资料发一份到我邮箱里。”余馥又说,“驻华代表那边,我来出面。”
“馥馥,这回情况不一样。你要是单纯的调香师,他们想要你的作品,当然会尊重你,可你现在站在了竞争对手的立场上,现状就不能同日而语了,你……”
“这么不放心我啊?”余馥轻笑了一声,“当我在圈子里这么多年白混的?”
她确实对国内市场环境感到一丝气馁,爸妈的忌日又让她心烦意乱,再加上江以蒲和她的关系,她便有几分踟蹰不定。
第一次尝试做自主品牌,蓝图规划得再美好,临到动手大干前还是会有一些“综合征”,不过既然已经被人骑到头上来了,就没有再往后退的道理。
她这个人有一点很好,就是遇强则强,从不会向软弱妥协。
收了线,余馥回房换衣服。
——
江以蒲乍一惊醒,窗外已经华灯满上,万家辉煌。他连忙起身,发现电脑旁边摆着一张便签。
厨房有海鲜粥,手艺一般,不好献丑,叫的外卖,江sir给个面子。——女仆娇娇留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看来的,有时候调皮一下,就爱自称“女仆娇娇”。
江以蒲揉揉眉心,想起纽约那一次在她小公寓看到的玩具,其中一个似乎就是头戴女仆头巾,穿着白领粉色连身长裙,戴着以白色用荷叶边装饰的围裙的娃娃。
什么趣味。
他打开浏览器,搜索相关条令,然后跳出来一大堆穿着黑白裙装,穿长筒袜的女生照片,还有类似于“秉承奉献的精神,关爱我们的主人”的宣言。
美味料理,治愈人心。
哪怕跌入地狱,主人永远第一。
KANA,主人!(戴着猫耳,摆个可爱的动作“喵”)
……
想象了一下余馥穿着同样的服装,发表同样宣言的场面,江以蒲嘴角抽动了一下。淡淡的笑意漾在眼底,渐渐地弥漫至全脸。
没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在这一晚,余馥买了去北京的机票。
落地时刚好接到江以蒲的电话,听到航站楼里机械的广播女声,江以蒲的心忽然狠狠地钝痛了下,旋即声音冷沉道:“你在哪里?”
余馥正在出关,有一支参加比赛的队伍从她旁边经过,叽叽喳喳的声音一瞬灌入耳中,以至于她没听清江以蒲的话。
等他们走过,她找到一个卡座,安静了十秒才道:“北京的雾霾好严重啊,我在楼里看外面都是灰蒙蒙的。”
江以蒲人到电梯口,惶惶然一怔,步子停下。对面余昭繁刚好拎着一包东西出来,看见他也吓了一跳。
两个男人又往病房走。
余馥没听见江以蒲的回应,还以为他生气了,小声哄着:“怎么了?我没有问你就过来,你觉得我越权了吗?”
“不是。”江以蒲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我只是有点……”
说不出来,有多心慌。
“余馥。”
余馥笑着:“请叫我女仆娇娇。”
江以蒲忍俊不禁,随即想到她是故意逗他,避重就轻,又板住脸道:“品牌方在意利益,远高于人情。”
“我知道我知道。”
机场一波波人潮里,分别和重逢都在同一时间上演着,不知道为什么余馥忽然鼻子酸了。
十年前她走的时候,来送她的只有余昭繁和小叔,一个和她一样在家里过得不算容易的半大孩子,一个现在看来同样不被余家尊重、甚至从未被接受的养在外面的年轻人,却在那时都给到了一个亲人所能给她的全部的爱。
让她孤身一人前往未知的、可以说是完全恐惧的陌生国度,也有了巨大的勇气。
她屏住呼吸,让自己的声音轻一些,不被察觉此刻有点重的鼻音。
“两年前万圣节,我被程如拉着去参加一场cosplay的舞会,人家都化装成女巫僵|尸,吸血鬼,她却偏要给我打扮成女仆,给我戴喀秋莎。你知道什么叫喀秋莎吗?就是一种头蝴蝶结的头饰,还可以配上猫耳,兽耳。”
她吸了下鼻子,听起来像是受了风寒,“为了营造节日气氛,我戴了一双很长的狼耳,袜子带着网格和皮带,一直到大腿。程如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顶银色的假发,好长啊,一直垂到腰,那晚好多人都跟我合照,你想看吗?”
江以蒲很快地进入了她在外网的社交账号,按照时间,直接跳到两年前。
还真是和他想象得有点不同。
女仆娇娇,更加野性。
“你给我看吗?”他忽然问。
余馥笑了:“等我从北京回来穿给你看。”
“好。”
“反应这么平淡啊?”
江以蒲顿了顿说:“我很期待。”
知道她说这些是在哄他,本就没有不高兴,无缘无故地心更暖了。
翻看着她在外网上传的照片,大多没有正脸,但底下粉丝不少,有一些很明确有男性特征的账号,直接在下面高chao,说的话直白又袒露。
后来她就不怎么更新了。
刚去国外那会儿她才十五六岁,让他想想,国内十几岁的孩子都在做什么,按部就班地上学,享受着父母给予的关心和呱噪,在一日日无忧无虑又充满青春式叫嚣叛逆的生活下成长。承受的最大的痛苦,无疑是没有考上一所理想的学校,又或者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而她呢?
她在考虑生存的问题。往前一点,她可能思考过死亡,往后一点,她不知道还要在一片黑暗的沼泽里摸索多久。
“娇娇。”
两人各自沉默的间隙,他忽然喊道。余馥赶紧应了一声,不乏惊喜的尾音:“江以蒲,你第一次叫我娇娇哎,被你这么喊着还挺窝心。”
江以蒲退出账号,手指动了动,握紧电话:“委屈了,别忍着。给我一点信息,我就去接你。”
“好。”
“娇娇,你现在看到我了吗?”
余馥声音有一点哽咽:“当然,我的江sir,你的存在感如此强大,我怎能忽略。”
“那你记得,已经不是十年前了。”
“好。”
“随时随地,我都能保护你。”
“我真开心。”
余馥眼眶一红,手直接覆上鼻头。
真的开心。
这十年里,几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吃饭,工作,旅行,修理家电,生病无人照顾,心最软的时候买醉就能熬过去的日子。何曾想过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人,与她分享生命里所有的甘甜苦辣。
就算想过,也是流星一般的动情,不敢往心里揣,怕烫伤自己。
程如也常常说她太要强了,日子过成这样,刀枪不入的样子,会让男人信心受挫。再加上她脾气不好,小毛病一堆,恐怕很难有人能应付她,所以真没想过,诗人之后她就没再幻想过一生一世这个词了。
哪想到,哪想到。
他竟在这里等着她。
为了赶回来,他丢掉了公司年度最重要的合作项目。她酗酒撒泼,他没有一句指责,还连夜电话周乔和徐稚,扫清品牌推广的障碍。在楼梯间打电话,在沙发上工作到睡着,他没有喊过一个“累”字。
回归到最初,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她靠近,以一种内敛的又深情的方式。
为了她的亲情,为了她的理想,他把辛苦和艰难都藏了起来,只让她看到一个清亮的明天。
“江以蒲,明天是我爸爸妈妈的忌日,替我去看看他们吧。”
“好。”
“替我告诉他们,总有一天我会好好做给他们看的。”
江以蒲点点头,“嗯”了一声。
余馥说:“那就这样,等我回去。”
“好。”
说是这样,两人却谁也没有先挂断电话。余馥仿佛能想象到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看的样子,某一个电光火石间,想到了遥远记忆里孱弱的身影。
正要说些什么,一条信息跳出来。
她赶紧收了线。
习盼给她发来了香萘尔驻华代表入住酒店的地址。
——
医院里,江以蒲握着冰凉的手机,反反复复在掌心里摩挲,倒转。余昭繁换了衣服从重症出来,在他旁边坐下。
一开始听到他们的对话,联想电梯口看到他时的反常,余昭繁猜到什么。
“刚刚,你以为她又逃跑?去国外?”
江以蒲把手机放进口袋,抬头对余昭繁笑了笑。怎么说呢,虽然他这个病人有所保留,或者从没把余昭繁当成自己的心理医生,接近他只是为了稳固友情,又或者伺机接近余馥,但余昭繁多少还是了解他的小表情。
一瞬了然。
余昭繁沉吟道:“以蒲,你会不会太爱她了?”
究竟到什么地步,才会让他慌张到以为她一刻不在,就是再一次的逃跑?哪怕现在家里一团糟,从江莯那里得知的新品牌的进展也不大顺利,但也不至于让已经成年的余馥,如此轻而易举就被打败?
究其根本,不就是他太在意了吗?
江以蒲抿了抿唇:“会吗?”
他有心理病,有畸形性,很正常。
其实他一直都在克制自己。
“我已经很努力了。”
“我明白。”
余昭繁拍拍他的肩,背靠在座椅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连续几天没有合眼,他脸上的憔悴一览无遗,可即便如此,余昭繁还是温和的,完美地保留了这些年被迫形成和外露的特质。
“我真的明白。”似怕他不信,余昭繁重复道。
谈到克制,恐怕没人能比过他。江莯常常因此骂他,问他这样活着憋不憋屈?就是因为性向和普通人不一样,就一定要隐忍地、小心翼翼地苟活着?
不管是在家庭,还是在社会环境里,都低调的,有着良好修养的,尽可能不被聚焦的,碌碌无为地藏匿着自己的光芒?
父母的婚姻走到利益化的局面;余家一大家子人表面风光,背地肮脏;到了年纪不往上升职,放弃大好的进修机会,甚至从不参与一个“熔炉”里的联谊活动以至于老太太生病,他一个体制内医生却完全找不上人帮忙,余昭繁头一次正面的,看待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
“知道我自己可能和正常男孩子不太一样的时候,看到那时就已经特立独行的余馥,我几乎想到了自己未来有多辛苦的样子。那时拼命藏着躲着,不想变得和她一样,却还是逃不过事情的暴露,就像自然法则一样,不可能逆转。”
十几岁的年纪,和班上关系好的男生一起打球,上厕所,打游戏,抄作业,似乎并无特别,但进进出出都是同一个人的话,同学们就会开始传风言风语,嬉闹打趣逗贫他们。
心虚,自卑再加上无知,很自然地就打败了当时的他,闹到最凶的时候和同学动手,把家长直接请到学校。
追问打架的源头,羞耻心暴露无遗。
那一晚对他而言,是一个让全家人都“失望透顶”的转折点。
后来的日子,不管是伏低做小,还是隐忍沉默,都是为了让自己不再陷入当年的困境,不想他们再一个个指着他的鼻子说,“余昭繁,你真让我失望”。
老太太特别呵护他,到什么程度?有一年除夕夜守岁后,一大家子人像是完成任务般,到点即走,只有他恋恋不舍地在屋里打转。
老太太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特地装了回病,把他留了下来,说他长得最像过世的老爷子。之后的那些年,他就算半养在老太太跟前了。
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分明家人成群,却分外有几分孤独无助的凄凉。最欢喜的事,就是隔几个月或半年,和余馥视频通话一次,通常都是她有时间了主动播回来。
老太太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讲着,他安安静静地听着。
感情这回事,怎么说,陌生的不一定真疏远,熟悉的也不一定真亲近。
人人鬼鬼,活着的都有数。
——
盯得灯光太久,余昭繁眼睛被刺痛了,低下头来:“你说我是一个医生吧?但是很好笑,医者不自医。这个家谁能比得过我和老太太的感情?谁能?可是我关键时候帮不上她,还不能哭不能闹。”
怪不得任何人,怪只怪他活得太规矩了。
余昭繁双手抱头,忽然一声痛哭:“以蒲,这日子真憋屈人啊。”
“昭繁,别忍着。”
江以蒲的手落下去,轻轻拍着余昭繁的背。他的声音很轻,也清楚一个男人流泪的重量,尤其是余昭繁这样一贯隐忍的人,几乎从不轻易在旁人面前表露真实情绪。这样的人,一旦哭了,多半是伤到心坎里了。
余家的公司交到他父亲手上,最后被他母亲“偷”过去,再转手一卖落到旁人身上,几十年的沉沉浮浮,还有老爷子的深厚寄望在里面。
一大家子人叫嚣着,嚎哭着,踩在命在旦夕的老太太头上,没有一个真正为公司,为亲人着想。
此情此景,一如十年前。
已经长大了的,有了资本的他们,却好像还是被亲人压着,迫害着,究竟是他们太懦弱,还是太善良?
江以蒲想起前一日在这里,余爻和他说的话,“他们终究和他们不一样”,想了想的确如此。
昭繁哭一场,还是善良的人,不至于走到穷途末路。
至于以后他想怎么活着,是他的事,谁也无法替他做主。
余昭繁过了很久,心情才稍稍平复。
也不怕在江以蒲面前不好意思,两个人认识这么多年,哪怕有余馥的事在前面,他也从来没有多想过他一分,自然江以蒲也不会多揣测他一分。
他抹了下脸,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目视前方:“以蒲,为什么他们变成这样?”
“哪样?”
余昭繁声音艰涩,一字一顿:“面目可憎,利欲熏心。”
“昭繁,其实凡人都是这样的,只是程度轻或重而已。”
“你也看重利益吗?”
江以蒲不置可否,点点头,又答道:“资本的厮杀,要远比你看到的残酷许多。我唯一的底线是,不伤害我在意的人。”
余昭繁忽而一笑:“也许,只有我们傻得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