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夫人与祁昭年纪相仿,终日为着避嫌不曾过分亲近,此时见他温和近人,不像祁长陵那般严肃,不禁想多和他说几句话,用团扇掩了秀唇,笑道:“那还叫一般,可着长安城里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美人。”
一谈论起女子美色,其余几个夫人也来了兴致,加入他们的谈话中,堂内一时花莺婉转,热闹非凡。祁长陵蹙着眉咳嗽了一声,众人才住了口,听他说话。
“聘礼的礼单我已拟好了,下面也都筹备着,这是陛下赐婚,咱们祁家承蒙圣恩,怠慢不得。”
祁昭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样子,恭顺地应是。
祁长陵道:“你上次说想成亲之后搬到别苑住,我和你大娘商量了商量,也依你。”
祁昭忙含笑应下,五夫人戏谑道:“这小夫妻没有父母看着,可得悠着点,郡主娇滴滴的,可不经……”她出身市井,胸无点墨,在深宅大院里浸淫的时日也短,说起话里没个把门的,又因年轻受宠,无人训斥指点她。众人也只是听着,暧昧地笑了笑。
祁昭不由得顺着她的话想象了一番,重生前的闺中记忆尚且鲜明,眼前好像飘起了旖旎绣罗帐,不由得心旌荡漾。
久未开口的大夫人陡然说:“思澜,你要成亲了,别忘了去祭拜你母亲。”
话一落地,屋内寂寂无声,众人都显露出尴尬神色,顾忌地看向祁长陵。他的面容僵硬,眼底漫过阴翳,转而很好地掩盖过去。
祁昭的唇角依旧挂着笑,看过祁长陵,最终把视线落在大夫人身上,深躬揖礼,道:“思澜知道了。”
祁府里热火朝天,安王府也不冷清,岑武将压箱底的硬货都搬了出来,和府里的老人一起参谋着兰茵的嫁妆礼单。
“祁家送过来的聘礼单子可挺贵重,咱们安王府不能跌了份儿。”说完,岑武又将头埋进粗重的楠木箱子里,在金玉瓮罐里拨弄择选。
兰茵摸着绸缎坊新送来的料子,软绵绵的云缎,以金丝线密密匝匝绣出如意团花,底子是极纯正的红。淑音看出兰茵喜欢,灵巧地说道:“那边说只是给郡主看看料子和丝线,您若是喜欢可以自己描下想要的样式给她们绣,从现在开始赶工,到婚期正好来得及。”
她点了点头,锦瑟又将包银楠木首饰敞开,里面陈杂着数根簪钗和配套的头面耳铛,上乘材质流转出莹润光泽。
兰茵刚朝着首饰伸出手,被人一把摁住,她抬头,见毓成气呼呼地看着她:“姐姐,我跟你说了三遍,你都没听见!”
兰茵一愣,“你跟我说什么了?”
毓成秀致的面容隐隐流动着怒气,瞳眸乌黑亮熠,盯着她,说:“文渊阁的崔学士要去淮西拜访隐居的大儒,我想跟他一起去”,顿了顿,又道:“益阳县也在淮西,我想顺道去看看临清大哥。”
兰茵脸上的笑靥渐淡,低下头想了想,说:“你若是想去,便去吧,只是路上多留些心,听说南郡不稳当。”
毓成道:“若是临清大哥知道姐姐要嫁人了,得有多伤心。”
岑武佝偻着腰看毓成,觉出些不妥,道:“殿下,郡主和祁侍郎的婚事是陛下指婚,您以后可别再说这些话了。”
毓成两条绣眉蹙起来,盯着兰茵的脸,“虽说是陛下赐婚,可是姐姐喜欢那个侍郎……”被他这样盯着,兰茵竟生出些心虚,一时语噎,还是淑音反应快,忙笑嘻嘻道:“喜欢还不好吗?若是陛下给郡主指了一门她不喜欢的婚事,那才是该哭呢。”
毓成低下了头,依旧一副低落样子。
兰茵正拉着他的手低声劝哄着,小厮进来禀报:“卢府那边夫人病重,卢侍中连夜请太医入府,那边闹闹哄哄,看来是一夜不得消停了……”
卢楚母亲的病症陡然加重,祁昭亲自向康帝请旨,请求准许卢楚回京探望。因着吴家出的事,康帝私心里觉得怪对不起祁昭的,这个卢楚提起来他还有些印象,知他当初被贬谪也是无辜受累,便准了祁昭所请,下了圣旨特赐卢楚回京探亲,由驿站发出去,走官道直奔淮西。
祁昭算计着,若是能星夜兼程把圣旨送到卢楚的手里,兴许他还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第26章
为别人筹谋一番, 也激起了他的孺慕之思。祁昭去母亲坟前燃了两柱香,盯着上面的字许久未挪动身体。
卢梅氏之墓。
记忆中母亲在他幼时颇得祁长陵宠爱, 她出身不高,是从南方来的歌姬, 头一次在秦楼楚馆里亮相,弹了首《凤求凰》,被祁长陵看中当即赎身娶回来当二夫人。
祁长陵是个很严肃的人,可对着他母亲时也会有开怀大笑的样子。幼年的祁昭无忧无虑, 调皮捣蛋, 因他知道自己闯了祸父亲要打他时只要母亲说情,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有一天下午,他顽皮地躲在母亲的牙床底下,不小心睡着了,过了不知道多久被激烈的争吵声闹醒。隔着缀下碎璎珞的床幔他见着母亲和父亲吵得厉害, 未及, 父亲竟掐住了母亲的脖子。紧绷有力的手指在细嫩柔腻的脖颈上越收越紧,母亲无力地挣扎, 蓦然间发现了躲在床底的祁昭。
她拼着最后的力气, 朝祁昭摆了摆手, 示意他藏好,不要出来。
那时他才只有十二岁, 被恐惧所支配也不敢出来,眼睁睁看着母亲软沓沓地倒在地上,再没了气息。
空中飘起了细雨丝, 沁凉如霜,轻轻袅袅地落到祁昭的脸上。
这么多年,许多个夜里他一闭上眼就会看见当时的场景,他母亲瘦弱纤细的身体在祁长陵的手心里瑟瑟发抖,徒劳的想掰开缚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最终无法做到,只能在自己儿子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从那以后父子渐生隔阂,再也没有从前的舐犊情深。
他的心情好似随着低雨的天气也阴沉了下来,李长风给他撑起了伞,担忧地看了看他:“公子,你没事吧……”
祁昭摇了摇头,李长风又说:“赤枫招那边有新指令。”祁昭摸了一把落满雨水的脸,问:“什么?”
“因这次吴家的事,襄王府受重挫,那边让公子想办法,早日恢复局面。”
祁昭冷笑:“萧毓希干下这等丑事连累整个襄王府声誉扫地,自那以后陛下再没召见过萧毓桐,前边的功夫全都白费了,我就是个神仙也没那么容易恢复局面……”
李长风知道他今日心情不好,便劝道:“赤枫招那边也明白,公子不如先答应下来,往后走一步看一步,也是咱们说了算。”
他点头,望着满天霏雨,恍然忆起母亲死后的一个下午。他如这般心情寥落地在母亲墓前流连,自身后走进一个中年男子,他雪色夹袍,容颜儒雅俊秀,垂眸看他,“想为你母亲报仇吗?”
他的声音缓慢而有韵律,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祁昭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可是你太弱小了,想要复仇,就得依附于强大。”
“赤枫招,听说过吗?”
“入得此门,不侍君王,只敬天地,非死不得出。”
那样的时节,本不该有红得似火的枫叶,可偏偏手中的一小片枫叶红得灿烈炙热,与周遭墓地里灰蒙颓败的场景格格不入。
他曾经翻阅典籍,试图找出关于赤枫招的只言片语。所查到的,仅仅是成立于玄贞年间,总部设于吴越郡,以帮助官府平叛冤假错案为己任,颇得百姓拥戴。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正义且良善的盟派,与如今这个不择手段渗透朝局、扩张势力的组织全然不同。
这世间的堕落总是比想象的容易,盟派也好,人也好。
祁昭从母亲墓前回来后便好似将所有的抑郁、阴骘都留在了那里,一如从前开朗,忙于政务之余便是张罗着修缮东盛巷的别苑,好用来娶媳妇。
他让辰珠和筱盏先过去,又让封信帮着张罗买了几个样貌周正的丫头进来,往日清冷的别苑瞬时热闹了起来,当真先有了些家的味道。
这期间兰茵曾与他商量想去溧阳公主府看看连月,被祁昭拦了下来。吴连月于萧毓希的婚事定得很是憋屈,他去过几次,吴家人见着他都是神情复杂,充满不甘。取而代之的兰茵若是这个时候上门,更加不会有好脸色看。
他让兰茵备下厚礼给吴家送去,权当尽一尽抚慰之心。吴家收下了,并且回了信,说公主和驸马都很感谢郡主惦念,劳烦她费心了。
经此一事,溧阳和驸马待兰茵再不如往日亲厚,倒是疏远了许多。每每虑及此,兰茵都很是郁闷,但想一想彼之遭遇,又觉得还算在情理之中。
吴家也是嫁女儿,婚事备得相当低调,兰茵也不好张扬,特意嘱咐了安王府低调行事。一来不想太招人眼,二来也不想让吴家多心。
比之两家婚事更低调的,是康帝下旨册封谢氏静怡为淑妃,以一顶小轿从顺贞门抬进了宫。
此举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宫中多年未迎新人,谢氏进宫让那些本以为襄王已彻底没戏的人大为惊愕。谢氏与襄王本是姻亲,在外人看来俱荣俱损,朝局本已向着靖王那边倒去,如今,油滑些的人又开始两边掂量着了。
置身于两王相争的事外,毓成在八月初收拾行装跟着文渊阁大学士崔明珠去了淮西拜访鸿儒。虽然崔明珠平日里恃才傲物,满朝文武向来极少有能被他放在眼里的。但这件事他却办的很妥帖,特意上门向兰茵保证,他定会照料好毓成,不让他有丝毫差池。这样也直接说明了毓成确实很得文渊阁里那帮儒学士的喜欢,虽然她暂且尚不能明白祁昭所说的‘刀笔剑墨’的含义,但起码不算是坏事。
毓成走后,在朝中很是吵了一阵子的‘裁撤冗僚’最终以祁长陵一派的胜利而告终。但这场争论让一个国子监监生脱颖而出,他名曰顾瑀,字江生,学识渊博,善工翰墨,很得康帝赏识,将他纳入中书,册为内舍人。
只有祁昭知道,前世里顾瑀以其刚直不阿很得吴驸马青睐,便撮合他迎娶了自己的女儿连月。顾瑀君子之性,洁身自好,温煦和善,与吴连月相濡以沫,夫妻投契,恩爱非常。
可是这一世,一切都晚了,他来的太晚,让本该被清风霁月环绕的连月滑入了那个污浊的火坑里。
卢家大夫人的病情日益恶化,而益阳那边却迟迟无音讯,总不见卢楚归来。
祁昭这才觉出些不对,召卢楚回京的圣旨七月份就发出去了,就算走得慢路,从益阳到长安一个来回二十天绰绰有余,两个月过去,卢楚竟迟迟没有动静。祁昭知道他是个孝子,绝不会在知道母亲病在危笃时故意耽搁,这才意识到益阳那边怕是出了什么事。
他派了一个刑部枢密以查阅案卷宗的名义往益阳去一趟儿,办完了这些事,便到了九月初七,他终于将自己心心念念的兰茵娶回来了。
鎏金烛台上彻夜燃着红烛,绡帐上以金丝线绣着交颈相依的鸳鸯,铜钩束着,丝丝漾漾地垂落下来。兰茵坐在榻上,大红嫁衣摆尾冗长,几乎铺展开了大半个绣榻,缎子上密匝匝绣满了纹饰,如开在红锦上的粼粼金光,映着烛光摇曳熠熠。她发髻高挽,钗头凤垂下细密编缀的碎金璎珞,流光闪烁的漾荡在耳畔。
祁昭这个新郎倌被外面那帮纨绔子弟灌了许多酒下肚,走起路来晃晃悠悠,高容易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兰茵跟前,她静静坐着,手里举着薄绢团扇恰恰挡住秀面。
罗袖顺着胳膊滑落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亵衣和莹然如玉的皓腕,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扇骨上,微微颤抖着,有些紧张的样子。
祁昭看着这样犹抱团扇半遮面的兰茵,于醺醉间觉出内心的万般盈实。这是他的妻,前世与他生死与共、共赴黄泉的妻。他寻寻觅觅两世,于重生后苦苦经营,终于自万千荆棘中趟过,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将团扇拿开,兰茵微微低垂下头,唇如红玉,睫宇微颤,细腻柔嫩的脂粉上扑了两团桃色胭脂红,在满壁红锦金尊的映衬下,美的像个精心雕琢的偶人。
祁昭坐在她身边,将她的手自层层叠叠的绸缎中摸出来,发觉那如云缎绵软柔韧的小手中浸着凉凉的汗,他笑了,凑近她耳畔,轻声问:“你是不是有些紧张?”
烛光中的兰茵脸颊愈加绯红,臻首低垂,声线含着沙哑:“没有。”眼波闪烁若受了惊的鹿麋,尽显口是心非。
祁昭靠得更近了些,想再逗逗她,两人繁杂的袖氅绞缠在一起,红脉脉的一片。他蓦然注意到,兰茵秀发上簪的金钗珠珀华光如星矢,却有一枚白玉簪隐没其中。与华美的金饰相较,它简朴渺小,流转着乳白光泽温润不够张扬。但却看得祁昭痴痴愣愣,心中温暖。
那是当日他赠与兰茵的玉兰簪,她收的勉强,最终却戴着它走进了新房。
注意到他焦灼在玉簪上的视线,兰茵抿唇浅笑,青黛螺子勾勒出如画的眉目,这一笑有万千芳华绽开,惑得祁昭愈加痴迷。
他微微倾身,在兰茵脸颊印下一吻,唇齿与肌肤相接,触之柔腻与温滑,贪恋着这熟悉的感觉再也舍不得分开。细碎的吻顺着颊侧下移,辗转于丹唇,碾磨撕咬,手也开始不安分,摸索着去解帛带。
然而半柱香过去,祁昭郁闷地探起身,低头看向兰茵的腰间,那五胜结稳稳当当地扎在丝绦上,嵌在帛带中央,只是被祁昭扯得有些松软。
兰茵被他吻得气息错乱不稳,两颊像是火灼一样,将手指覆上胜结,声音细若蚊蝇:“还是我来吧。”
白皙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着复杂盘桓的丝绦,幻影一样地拆解开,捋顺着因打结而蜷皱的丝绦,愈发显出几分慌乱。
祁昭回想起前世的场景,彼时奉旨成婚,两人并没有感情,依照俗礼兰茵这一身繁杂冗长的嫁衣是由四个丫鬟合力脱下的。刚才他在推门而入时是见着门前徘徊着穿着喜庆的小丫鬟,被他借着酒气轰走了,并扬言谁要是敢打扰他和夫人入洞房,一律乱棍打出去。
……这会儿要是再出去叫人,是不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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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他硬着头皮帮兰茵把衲珠缕金的外裳脱下, 把这沉甸甸的衣物搁置好,又去脱软缎锦衣, 这该死的锦衣足有四层,从雀翎瓒金丝到梅花飞缀再到单色无刺绣, 脱得他大汗淋漓,烦躁不堪。
终于将锦衣脱完,他又把兰茵摁住妆台前给她拆假髻、发饰。一根小小的发簪勾连了数道秀发,稍稍一心急用力, 他的兰茵便吃痛浅呼, 吓得他赶紧收起猴急,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拆解。
拆下几根簪子,他好似渐入佳境,显得不那么手忙脚乱了。兰茵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夫君,柔声道:“思澜,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祁昭的手指灵活跳跃于她的发髻上, 点了点头:“问吧。”
“你……是何时开始喜欢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