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兰茵是安郡王长女,容色倾城,性情孤傲,即便是面对他这个夫君,也向来自持礼节,没有过恣情放纵的时候。可今日这般场景之下,她反倒将压在心底的肺腑之言吐了出来,或许不是她不解风情,骄矜自持,而是祁昭根本从来没有给过她表露心意的机会。
他的心中只有权势,只有争斗,即便他最爱的妻,又何曾多给过她一分耐心与关怀?
祁昭摸着她的鬓发,丝暖柔韧的触感顺着筋脉传至身体深处,掀起一片颤栗。他有多久没与她靠得这么近了?
又是一剑,这次准确无误地插入祁昭的腰腹。
他只闷哼了一声,再无言语,手环住兰茵的腰,见她虚软地勾起唇角:“毓成已长大成人,我没有牵挂了。你想让我陪着你死,我便陪着你死,有什么……这个世上谁都会弃你,唯独我不会……”气息渐弱,直至或作一缕触摸不到的魂雾,怀中人没了声响。
祁昭觉出生命正逐渐流逝,蓦然忆起曾经的场景。
兰茵曾经婉言试探过他,可不可以辅佐她的弟弟毓成能入嗣天家,成为太子。
祁昭当时打断了她的话,想都不想便严词拒绝。因为安王夫妇早逝,唯有兰茵和毓成姐弟两相依为命。缺少宗族帮扶,朝中又没有根系,很难与当时如日中天的靖王与祁长陵抗衡。那时的祁昭一心需要一个根深叶茂的盟友,才能帮他达成目的,而襄王才是不二人选。
直到很久以后,他知道了为什么兰茵一定要毓成成为太子,可那时他已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回不了头,也无心回头。
他天天整治那个,整治这个,嘲笑人家愚蠢浅薄,殊不知他祁昭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为了那些恩怨情仇,为了那些丑陋不堪的宿敌,为了所谓的复仇,及至最后的争权夺利,一次次无视自己妻子的失望,枉顾她的伤心,不值,太不值了。
弥留之际,他有些荒诞地想,若是一切能重新来过,什么襄王,什么靖王,让他们统统去见鬼。兰茵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想让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这天下纷纷扰扰,人心凉薄,世情冷暖,如何能与他的兰茵相比?
第2章
兆康二十四年
阶庭户牅,芳草拳石,期间有青濯的泉水流过,荡起层层涟漪。
辰珠端着熬得粘稠的汤药进来,正瞧见祁昭靠在南窗下,两眼发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起来吧,趁热喝药,别总赖在榻上。”
祁昭眨了眨眼,如从寐中醒转。他犹记得那暗室中寒凛刺骨的温度,以为自己死了,但一觉醒来竟回到了十年前。康帝尤在位,他也没成亲,住在祁府里,什么权相,什么招魂祭,都是没影儿的事。
他如今是十七岁的翩翩少年郎,因勾着紫藤花架给侍女摘花,从藤蔓上摔下来,好像是头着地,迷迷瞪瞪的晕了好几日,才醒过来。
接过微有些烫手的白瓷瓯,一饮而尽,辰珠从匣子里拿出油纸抱着的蜜饯,一回身见碗底都能看见药渣,吟吟笑道:“今儿喝药倒爽快,不像从前总抱怨着苦。”
原来十年前的祁昭喝药还怕苦。这十年他淌过多少关隘,挨了多少苦,锤凿出一身钢筋铁骨,到最后汤药里的这点苦早就算不得什么。令他差点忘了,自己也曾有过那么一段身娇体贵的年少辰光。
从绸布里捏了一块腌渍好的蜜枣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吮着那股甜味儿,辰珠神秘兮兮地凑近他:“公子,你昨晚又做梦了吧?”
祁昭眉眼微挑,听她说:“梦里老喊着兰茵郡主,到最后还带了哭腔,像是生离死别似的……真稀奇,你刚刚醒转的时候也喊她的名字,莫不是……”小丫头挤眉弄眼,俏皮地溢出一丝坏笑。
兰茵是安郡王之女,祁昭是御史台大夫之子,长安里的世家勋贵多少都有些交往。他和兰茵自幼相识,十二岁以前还总在一处玩,后来渐渐长大便疏远了。在祁昭的记忆里,前世这个时候,他和兰茵算不得亲厚,不过在大小场合里遇见了能寒暄几句的交情,难怪这小丫头如此纳罕,像抓住了他什么把柄似的。
祁昭早先弄明白,这个时候康帝的太子刚刚夭折,正打算从宗族里过继一个子嗣。他思及前世的风云波澜,大多是从这个节点上开始,垂眸想了想,怕这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出去乱嚷嚷,坏了他的大事,便拿出几分不羁戏谑道:“什么兰茵,我说的是梵音,在梦里我总见着高僧对着我唱经。还兰茵,我才见过她几次?叫你的名字都不能叫她。”
小丫头被他唬住了,坐在塌边,吐了吐舌头:“呦,这是吉兆,高僧入梦,飞黄腾达,说明公子你要高升了……”
在外头伺候的筱盏掀开幔帐进来,道:“卢公子和兰茵郡主来看公子了。”
辰珠忙从塌上起来,理顺着衣衫,却见祁昭眼神放空,透出邈远之态,忙小声叫他。
“哦。”祁昭应了一声,淡然道:“让他们进来吧。”
卢楚出身闽南卢氏,先祖当年在闽南揽军,颇有些风光。但后来贤宗皇帝打压外地藩将,将卢氏一族禁在长安,几十年过去,虽不复当日胜景,但也是长安里排的上号的世家大族。卢楚的父亲任凤阁侍中,他自己也在国子监里挂着个闲职。当年安王爷在世时,与卢家还有些瓜连。后来安王夫妇遭了意外,双双身亡,当时兰茵才十岁,在府中老人的帮扶下便要学着理家,心力疲乏,渐渐与从前朝中勋贵断了联系。
但与卢家,断的仅是家族之间明面上的交往,私底下,不管卢楚的父亲多么言辞拦截,都阻挡不了他与兰茵的交往。
思及过往,最初他与兰茵尚未成亲时确实是卢楚跟兰茵走得更近。但这人一副儒雅循礼的君子做派,倒从没让人看出他对兰茵还存了什么绮念遐思。
一想起来这事儿,祁昭就气不打一处来,拢了拢搭在身上的绒毯,见着卢楚和兰茵进来也不热络。
“思澜,你今日的气色倒好些了。”卢楚长袖垂洒,向他施了平辈之间的揖礼。
一旁的辰珠忙说:“公子昏迷的这几日,卢公子几乎日日都来探望。”
他们是同窗,自幼的交情,向来投契,自上到下都看在眼里。祁昭却拥着毯子只冷淡地应了一声,不再言语。他垂着眼眸,尽量不去看兰茵,却依旧以余光瞥见她穿了一身嫩绿连枝绣罗褥,梳祥云髻,鬓侧簪一朵蓝晶石镶嵌的酴醾花,是一般未出阁姑娘清丽自然的打扮。
她自打一进屋便看着祁昭,见他面色如新刷的墙茔那般白,透出些虚浮孱弱之感,斜眉入鬓,曈眸流转出琥珀色的颜泽,从前‘风表瓌异,神采英迈’的神气淡了许多,软耷耷地拥着绒毯,像是一斛光芒四射的明珠蒙上细纱,温煦恬淡了许多。
有人进出,看她时稍稍将视线移开,过后再把视线移回去,妍丽秀美的面容上隐约透出担忧。
卢楚见祁昭没精打采的,想不到他是不想搭理他,只以为大病初愈,身子骨虚没精神,便不想绕圈子,多费他的心神,只将辰珠和筱盏支派出去,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
“安王妃生前有个陪嫁家奴,很是得力。后来外放出去嫁人,娘家爹获了罪,被施黥面之刑,打入贱籍,子孙三辈都不许科举为官。后来她求到安王跟前,安王替他打通了关系,将株连子孙的刑罚免了,还把她弟弟送入国子监读书。”
祁昭活了两世,对这些事清楚得很。这家奴入国子监读书的弟弟叫姬云泽,后来参加春闱考了个功名,谋得景陵署令一职,从五品,听上去好听,其实就是给贤宗看陵的。这个时节大约是长安下了几场雨,把陵寝冲塌了一个角,上面诘责,把姬云泽下了狱。
姬氏求到了兰茵跟前,她又托卢楚求到祁昭这里。
想起这些事,他不由得要替兰茵心疼。她父母死时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一面要尽全力照拂着小她三岁的弟弟毓成,一面还要撑起偌大的安王府门楣。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在一般的官宦人家里都是养在闺门不染尘俗的,只等着将来许个好人家送出去。可是她,却在最该无忧虑的年纪里操着数不完的琐碎心思,又因为安王府势薄,在朝中没有根基,所以遇到事情便更加艰难。
姬云泽只是个小人物,兰茵救他也是看在当年他的姐姐在安王妃身边效力的份儿上。而祁昭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还是因为他那个妹妹姬羽墨的缘故……想到这里,他出生些惶愧,觉得对不起兰茵,偷眼看看她,不像刚才那么冷颜冷面了。
卢楚将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道:“其实姬云泽早就向工部呈报过陵寝需要翻修,但款子迟迟没批下来,这事一出,都忙不迭推脱,姬云泽人微言轻,朝中又没有根基,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兰茵沉静温默地坐着,并不置言,卢楚却极周到,陈述事实时还不忘给她以眼神安抚,看得祁昭一阵心火旺盛,几乎要跳起来打人。
他忿忿不平地想,兰茵有什么事托他帮忙,不会自己来说吗?非得他在这里献殷勤,还是借花献佛。
全然忘了,这个时候兰茵与他不熟。
越想越气,越想越不能忍,连同上一世的恩怨挟恨,他没控制得住自己,掀开绒毯,生扑了上去拽着卢楚的衣领连抡了两拳。
卢楚猝不及防挨了一顿揍,挣扎着把他推开,俊目圆瞠,边擦着嘴角的血渍,边叫:“思澜,你……”兰茵上前来扶着卢楚的胳膊,惊慌地看了看祁昭,低头查看卢楚的伤势。
“你别碰他!”祁昭被卢楚推到榻边上,胳膊肘拐着榻,怒气冲冲地朝着兰茵嚷道。
辰珠和筱盏听到里面动静正赶进来,便是眼前一幅颠三倒四的光景。卢楚半伏在地上,摸着嘴角边的伤口,祁昭半靠在榻上,胸前波滚起伏,像是气急了的样子,而兰茵被祁昭凶巴巴的一吼,全然怔住了,当真下意识地松手,愣愣地仰看祁昭。
辰珠忙赶上来将卢楚扶起来,嗔怪地朝祁昭道:“公子,你怎么回事,人家卢公子好心来探病,你怎么倒出手伤人?”筱盏则去翻箱倒柜地找金疮药,拿了个小瓷瓶过来给卢楚上药。
“你犯什么疯病?”饶是卢楚再温文尔雅,再脾气好,也恼怒了,边让丫头给他上药,边出言责难。
祁昭冷淡地看他,转而又将视线移到兰茵身上,不料她也在看他,翦水秋瞳如蒙清波,粼粼柔柔地看向他,瞬时让他没了脾气。
那厢辰珠还喋喋不休:“皇后刚还派人来问过公子的病,说午后让太医再来瞧瞧,我看确实需要瞧瞧,没得摔下来时头着地,把脑子摔坏了。”
卢楚见他一副痴愣的样子盯着兰茵看,摸不着头脑,但他禀性温良,又有求于祁昭,不愿多计较,于是也给自己找台阶下:“我看就是,准是这一摔摔傻了。”
祁昭听着他们言语,一道灵光在脑中倏然划过。皇后?前世卢楚带着兰茵来向他求情那天仿佛恰好是皇后召宗室子嗣入宫的日子,名为召见,其实是想从他们中间择选继子。他忙抓着兰茵的袖子,问:“毓成是不是被接进宫去了?”
兰茵深深陷入他这不着调、跳跃幅度极大的诡异行径里,但她自小料理家事,不像一般女子那么容易慌乱,极快地抓回心神,轻轻点了点头:“说是游园赏花,听闻同时召了好几个年幼的萧氏世子进宫……”
祁昭放开她,飞快地站起身,“辰珠,快给爷找朝服、朝冠,爷要进宫。”边说,边自取了木梳理着鬓发,见辰珠那死丫头还围在卢楚身边,忙放大了声音:“聋啦?我进宫有要紧事,要是耽搁我非剥了你们的皮。”
他们玩笑惯了,却少这样声色俱厉的说话。辰珠愣了愣,忙上来为他穿衣戴冠,收拾妥当,祁昭来不及跟卢楚和兰茵打招呼,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迈出门之时,听见卢楚那狗娘养的跟几个女人絮絮私语:“你刚才说他摔下来时是头先着地?”
像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卢楚煞有介事地应声:“哦,那难怪了……”
难怪你妹。祁昭心想等着再跟你算账,这会子得尽快赶进宫,赶在毓成作那该死的《怀赋》之前。前世这些龙子龙孙们第一次入谒,毓成就因为做了这么一篇盛俱文藻的赋,大出风头,惹得另外几家王府大为忌惮。暗地里没少给他使绊子,买通了人在皇帝和皇后面前吹风,惹得他们厌恶毓成。安王府势薄,自然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这么着,渐失了入嗣帝脉的机会。
从旁系宗族里择选太子,大周立国百余年实属头一遭。不管是康帝还是皇后,都慎之又慎,在人选考量上极细致,不可能立马做决定,注定了是要做长远打算。若是从一开始就锋芒毕露,除了作为众矢之的给人家当靶子外,没半点好处。
所以,想要改变上一世的命运,非得阻止毓成出风头。
从进了外城到入宫门,祁昭一直在想,该想个什么名目阻止毓成作赋,难不成真要装疯?
第3章
甫入上林苑,便见锦绣华盖如云,风光绮丽。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满目琼枝横勒,不时传出些笑语欢声。
因祁昭是皇后最疼爱的幼弟,便有昭阳殿掌事内官陈北溪亲自出来接,两人乍一迈进园圃,便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出来:“早就听闻安王善赋,做出来的文章连高祭酒都赞‘早工翰墨,格韵清峻’,不如就着眼前风光现作一篇。”
祁昭眯眼,见提议的是长史陈骏,据祁昭所记,此人在以后十年间默默无闻,乏有建树,应不是谁的朋党,或许也只是一时兴起,随口拈来的提议。他来不及细想,见修身玉立的清俊少年当真斟酌着开口,内侍正端了新烹的茶自跟前走过,他随手一推搡,内侍连人带茶齐齐向前倒去,一整套天水青瓷瓯哐当砸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冒着热气的浅褐色茶水泼洒出来,大半溅到了正站着准备吟诗的萧毓成腿上。
一时慌乱,那端茶的内侍忙跪下请罪,毓成捂着腿倒在地上,内侍宫娥忙凑上去掀起绸裙、袷衣查看伤势。见细嫩的腿红肿了一片,祁皇后歪头气道:“你个冤家,没长眼睛呢?”又看了看拥簇在一起的众人,叱道:“都围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御医。”
几个伶俐的站起身来,忙往太医院跑。
靖王家的小王爷萧毓常看着毓成被烫伤的腿,露出几分幸灾乐祸来,瞧了瞧祁昭,朝他眨眨眼。祁昭他爹祁长陵跟靖王过从甚密,他家小崽子也把祁昭当成了自己人。而襄王家的小王爷萧毓桐则依旧一副讷讷的样子,垂眸站着看不出神情。
瞧着他那张平庸的面容,祁昭想起了前世自己一手把他扶上帝位,而后君臣相争,才发觉一直小瞧了这个看似庸碌沉默的孩子,温脉平静的外表下使起杀招来毫不留情,比那些一直咋咋呼呼的狠多了,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他暗自腹诽了一番,就被他的皇后姐姐拽着衣领揪到了跟前:“你不是病了吗?不在家好好养病跑这儿来裹什么乱,我跟你说,安王要是有什么差池,我非把你的狗腿给你砍下来送到安王府请罪不可。”
这是场面话,说给围着的内官听,过后好让他们传到康帝耳中。祁昭心领神会,装模作样地上前去查看毓成的伤,惶愧道:“真是对不住安王,下官这几日病了,被拘在榻上躺了好些日子,躺得人晕晕乎乎,头重脚轻,一时不察,碰着内侍烫着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