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毓成只有十二岁,面容稚嫩清秀,比一般的孩子镇定沉静,只招祁昭摆了摆手:“没有大碍,祁大人不必介怀。”
祁皇后冷眼看着,见这孩子谈吐文雅,应对得宜,慌乱情状之下仍不失了分寸,不由得露出几分欣赏。
说话间,太医来了,皇后命人将毓成放在藤架上抬去最近的花萼楼,细细查看过后说是没有大碍,只是红肿难消,早早晚晚涂些治烫伤的药,再安心静养就行。
皇后忖度着:“既然是伤在腿上,不便行走,不如在宫里住上几日休养……”
此话一落,随侍在侧的各王府诸人都改了颜色。祁昭暗叫不妙,本来就是防着毓成过分出风头,若真让他在皇后跟前住上几日,这些人还不得红了眼,愈发亮出青面獠牙恨不得吃人。
祁昭笑着说:“本来就伤了,消息这会子该传回王府了,再不让人家回家,家里人不得挂念死。”听得他这样说,原本垂着睫宇不说话的毓成也抬起头,“我不要紧,涂了伤药能走,姐姐要着急的。”
众人暗中晒笑萧毓成年幼失怙,没人教养,没长脑子。这个节骨眼,皇后肯留他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泽,求也求不来,还这么不识抬举,抱着家门框子不撒手。会吟两句诗算什么,内里迂腐迟钝,也是朽木一块。
皇后却不以为忤,反倒笑说:“你倒是个有心的。”也不强留,命人给毓成包扎好送回安王府。祁昭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主动请缨,去安王府赔罪。
兰茵从祁府回来后就敦促着膳房准备膳食,她一壁替祁昭担心,觉得他好似病得不轻,整个人颠三倒四,也不知能不能把姬云泽的事料理好;一壁更多为毓成挂怀,宫里传出来些风声,说是康帝沉珂难愈,怕是在子嗣上无望了,因而想从同宗族里择选一个男丁入嗣,好在将来承继大统。
原先大周是有名正言顺的太子,兰茵守着毓成只想让他安稳长大,将来聘妻生子,也算不辜负了父母生前的嘱托。可是后来太子夭折,康帝一脉没了子嗣,她看着日益灵秀俊朗的毓成,只觉他不该隐没在这王府里,毕竟他是……
仆从进来打断了兰茵的思绪,“郡主,殿下回来了。”兰茵道:“那便让他来用膳吧。”仆从踟蹰着未退下,说:“殿下受了伤,宫里人给送回来的,还有祁侍郎也跟着……”
兰茵忙拨敛衣裙从绣榻上起来,剜了他一眼:“不早说。”
乍一听闻毓成受伤,兰茵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满满的忧虑几乎要溢出来,但想到宫里人给送回来,应是没什么大碍。果然见着毓成由祁昭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进门,眉眼弯弯,梨涡浅凹,挂着清甜润泽的笑。
“姐姐……”走得快了些,祁昭猝不及防没跟上,拉扯着他的胳膊两人都是一踉跄,险些摔倒。
祁昭笑着说:“毓成,你慢些,都到家了不急在一时。”
话一出口,三人皆是一怔,因这话里透出来的亲昵。祁昭忘了,现下萧毓成还不是他的小舅子。
尴尬地干咳了几声,将毓成送到兰茵的手里。
兰茵疼惜地看看毓成缠着绷带的小腿,却不立时查看询问,只问跟着伺候的扈从:“宫里跟过来的人呢?”
扈从回:“让到西厢房喝茶。”
兰茵吩咐:“我去看看,再封一百两银子。”嘱咐祁昭先坐,等着侍从上了茶,她才领着人去西厢房。
祁昭喝着清苦的大红袍,心想兰茵总是这样周到妥帖,明明才十五的年纪,寻常人家不过是扑蝶簪花的玩乐年华,顶了天帮着母亲料理些琐碎家事,她却已经是这偌大王府的顶梁柱。里里外外操不完的心,应酬不尽的往来人情。心揪在了一处,很是心疼。这才意识到,上一世他似乎从未想到过这些,也不曾体谅过兰茵的辛苦,甚至还为着她过分关心自己的弟弟而有过微词,现在想想,姐弟两相依为命多年,历尽冷暖炎凉才走过来,怎能不放在心坎上。
转而暗自下决心,放心吧,我来了,以后便有人为你遮风挡雨……他看过毓成,笃定地想,也会有人为你达成心愿。
约莫半柱香,兰茵便回来了。祁昭放下茶瓯,略带愧色道:“都是我莽撞,烫伤了安王,今天是特来向郡主请罪的。”
兰茵在打发了宫里人后特意向跟着毓成的人问清楚了原委。她倒不是只看见了表面,觉得祁昭偏偏在毓成将要作赋时把他烫伤,十之八九是想拦着他出风头。又想起祁长陵跟靖王府走得近,为了过继的事靖王萧从瑾上蹿下跳动作很大,怕是父子齐心,祁昭也在为靖王谋篇,才要压制着毓成。
她没天真到觉得毓成吟一首赋就能成事,甚至不吟正好,省得过早出风头惹人惦记。但值得注意的是祈昭的态度,他若有心帮衬靖王打压毓成,那就得防着他。
想到这一层,兰茵只觉心里闷得慌,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祈大人也不是有意,再说毓成哪就那么娇贵了,这点小伤无碍。”
听她这样说,祈昭一愣,他和毓成自进门到现在都是在一起的,两人都没有跟她说过白天在宫里发生过什么,她不问,反倒自然而然地顺着说,还知道毓成受的是小伤,显然是趁刚才出去招呼宫里人问过了。仔细端详她的神色,祈昭略微苦涩地想,她还是防备心这么重,估计是以为自己故意给毓成使绊子,怕他挡了别人的路吧。
本来他想着趁今夜名正言顺的来安王府跟兰茵合计合计下一步该怎么走,如今看来,倒是他一厢情愿了,兰茵未必信他。
其实也是他太心急了,毕竟只有他隔世为人,依照此时两人的交情,兰茵没有理由将自己弟弟的前程乃至整个安王府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他,他……还不是她的什么人。
窗墉外暮云合璧,斜风吹过,桃花枝打在茜纱窗纸上,吧嗒吧嗒响。他又跟兰茵客套了几句,却心猿意马,觉得今夜难有什么进展了,本来这样的事不能急,只有一步步打破她的防备,取得她的信任。
但他还是不甘心,敛正了神色,冲兰茵道:“郡主可否摒退左右,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兰茵微诧,还是点了点头,侍婢揖礼退下,毓成也格外乖巧地在侍婢搀扶下出去。
内堂点了灯,烛光暗昧,勾勒出她秀致的面部轮廓。祈昭凝着她视线执惘,倏然倾身将她搂在怀里。
兰茵像是被他惊着了,身体僵直,待反应过来忙伸手推他。奈何祈昭像一堵墙似得驻在她跟前,坚实牢密,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祈大人,你……”言语中已有了恼怒之意。
祈昭将她一寸寸箍紧,慢慢说:“兰茵,你还好好的,真好。”兰茵彻底被他弄糊涂了,方才见着他还挺正常,怎么又开始说疯话,莫不是真是摔下来时头朝地把人摔傻了。这样一忖度,倒不好意思跟他生气了,好人还能跟个脑子不正常的计较么?
好在祈昭只抱了她一会儿就松开了。目光深沉,像是看失而复得的挚宝,透出炙热的光。
等到他心头涌动的情丝渐渐归于平寂,他才总算拾回一点曾经作为权相那敏锐的洞察力,在兰茵满是怜悯的目光里冷涔涔地开口:“我就算摔下来时头着地,也没把脑子摔坏了。”
兰茵沉默了一阵儿,细声说:“对,没摔坏。”夹杂着诱哄,柔柔道:“没摔坏也得看郎中,祈大人回家后千万要记得再请太医给你看看。”
祈昭咬紧后槽牙,“我走了!”大步流星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停下,回身说:“姬云泽的事……”
兰茵差点将他忘了,听祈昭提起,忙端正了神色听他下文。
“我会尽快给你消息……”打死祈昭也不会像上一世那样让卢楚给他们传话,但他又不能频频来安王府,会招人猜忌。捉摸了一番,道:“三日后你去城郊外的归云田庄,我去找你。”
归云田庄是安王府的私产,兰茵倒是时常去核对账目、清点谷物,闲时也逛一逛垦田,问问光景。只是祈昭这样随口提起,倒像是很熟稔的样子,兰茵来不及问个究竟,祈昭只留给她一个深绯的朝服背影。
第4章
祁昭估摸着照今天的动静他回家八成也安生不了,果然没叫他猜错。
祁长陵书房里灯火通明,封信引着祈昭进去时,侍女正撤下用剩的残羹冷茶,换了簇新的白釉瓷盏。
靖王一见着祁昭,万分热络,笑得合不拢嘴:“我都听说了,多亏祁侍郎这一盏茶,让安王把将要脱口的锦绣文章憋了回去,只是后来怎么着又送回去了?我可听说皇后要留他住几日。”
祁昭瞥了一眼端坐在椅子上的祁长陵,见他面容端沉,略显慵懒,看不出喜怒。只好先同靖王寒暄:“没什么,说是安王,不过一个没根基的小孩儿,我几句话就能断了他的路。”
靖王愈发得意:“就是,就算不论朝中势力,就是跟陛下的亲疏远近,也轮不到他。我和陛下都是先皇文帝之子,毓常是先皇文帝之孙,安王是什么?是贤宗皇帝的弟弟端王一脉,就算先帝跟这个王叔交好,嘱咐了陛下善待他的后世子孙,可都隔了多少辈,亲缘早淡了。”
祁昭心想,这个靖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浅薄愚蠢,冲他这副蠢样,要是不好好利用他还真对不起他。
祁长陵面色沉酽,瞥了靖王一眼,溢出些许冷笑:“只有你家毓常是先皇文帝之孙吗?”
靖王呆愣了片刻,满面的得意像是铁水浇筑上的,遇着冷风硬生生僵住。祁昭斜倚在橱柜上,略带玩味地想,他爹这么警觉,倒省了他费唇舌。
“你是说襄王?”靖王萧从瑾迟钝地咂舌:“那个闷葫芦,能成什么气候?”
祁昭翻了个白眼,心想这闷葫芦暗中积蓄力量多年,明面上不吭气,专等时机到来打蛇七寸,一举成事,可比你高明了不知多少倍。想起上一世,他虽也是为了对付祁长陵,铲除祁长陵的党羽靖王,但到底苦心孤诣将襄王的儿子萧毓桐扶上了皇位,这对狼崽子父子翻脸不认人,指使谢静怡把他这功臣卸磨杀驴。但再想想……他好像也不算无辜,还给当上皇帝的萧毓桐下过毒……也罢,都他娘的不是什么好东西,都隔世为人了,不值当为这些烂事耿耿于怀,这一世提前防备着襄王,借靖王和祁长陵之手压制他别让他抬头就是。
抬起茶瓯呷了口茶,听祁长陵沉声说:“你能把这闷葫芦的皮掰开看看里心吗?人心隔肚皮,萧从珏就不想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能继承大统,当上皇帝?”
靖王低下头思忖了片刻,侧面看向祁长陵,露出些阴狠戾气:“他若是有,我便容不下他,趁早收拾了,省得碍事。”
祁长陵点头,像是很满意他的反应。
祁昭在一旁冷眼看着,觉得祁长陵不愧城府深幽,颇会择选盟友。这么蠢,沉不住气,又一点就着,真是相与谋事的佳友。没成事前可以随意摆布,等成了事又能轻而易举地一脚踢开,在这一点上祁昭自问可赶不上他父亲。
“其实也不必着急,陛下刚露出点过继的风声,无非是想看看各家反应。若是咱们这就迫不及待地去整治襄王,让他知道了会怎么想?”
祁长陵捋了捋飒然胡须,问祁昭:“今日你跟在皇后身边,依你之见她比较中意哪一家的?”
祁馨自入宫以后便同这个父亲略微疏远,或许是因为康帝多疑,不愿前朝和后宫多加勾连。祁馨避嫌也好,对康帝一片痴心也罢,总归是不大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透露给自己的父亲,所以也才得需要祁昭来探听些中宫心意。
他盘算了一会儿,道:“现时看不出来,皇后姐姐这些年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就算心里中意了谁,明面上也不太会露出来。”他顿了顿,又加了句:“她跟陛下的风格越来越像,没准儿就算露出来也是故意给人看的,心里想的又是另一个样。”
靖王那厮果然顺杆往上爬:“你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明面上对安王体恤有加,但实际中意的不是他?”
祁昭目的达到,见好就收,如蜻蜓点水般轻飘地说:“我也不知道,可依着我看,老安王早逝,留下这么一个独子,若是选中了他,那安王府怎么办,岂不是后继无人?陛下有心,也不会这么干吧?”
靖王也觉得有理,他私心里以为,虽说都是萧氏子孙,可怎么着也得是贤宗一脉,没道理放着亲兄弟的孩子不要,去便宜了旁系。
祁长陵却道:“理是这个理,可若陛下没这个心思,从一开始就把安王从备选的里面剔出去就是。靖王和襄王都是陛下的亲兄弟,偏让一个不远不近的安王府也掺和进来,君心似海,谁知道想得是什么?”
祁昭暗自腹诽,真是个老狐狸,滴水不漏。但今夜他已说得够多,若再替毓成说话怕是会显得刻意,让这两人察觉出来。便弯了手指点着橱柜上浮雕的仰复莲花纹,漫然说:“那就都派人盯着,看看哪个能翻出天去?”
靖王觉得今夜祁昭说话很令他舒心,就是,哪个能翻出天去?他将监视的活计揽到自己身上,一面的春风油亮,好像已把御座抬回他自己家里了似的。客套了几句,祁长陵把封信叫进来送靖王出去。
外人走了,剩下父子两,书房乍然冷寂安静下来。
“听说,你让人替你物色宅院?”
祁昭一忖,按照这个节点,他在晕之前应是在筹备着购入私宅,搬出去住。原因无二,这个时候他应已与襄王勾搭上了,住在家里,在祁长陵的眼皮子底下,几时应卯,几时安寝都清清楚楚,如何能方便做隐秘事。
他点了点头,前世有过这样的场景,怎么应对都是现成的:“刑部从大理寺调转了许多案宗过来,且不知道要忙活到什么时候,早起晚归,怕扰了父亲安歇。再者说同僚们进进出出,吵嚷不堪,也怕冲撞了往来拜访父亲的贵人。”
祁长陵面容沉凛,“你也大了,又挂着刑部侍郎的职,出去住也没什么。只不过若是为了公务繁忙倒罢了,若是为了旁的,可得有些分寸。”
祁昭微愣,想起这个时候襄王应是已把襄王妃的内妹谢静怡引着见过他了,谢静怡应是表现得对他有那么些意思,而前世的祁昭呢,呃,应是挺享受美人爱慕,没应承她可也没拒绝。他爹应是以为他出去住是为了方便跟谢静怡私下来往吧。
他又想起了兰茵,虽说如今在兰茵心里他不过一介路人,可还是觉得怪对不起她的。
瞧着儿子痴痴愣愣的模样,祁长陵不免要多嘱咐几句:“女人有的是,可不要贪图那一点点美色而让人利用坏了大计。你是御史台大夫的儿子,是皇后的弟弟,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眼皮子别那么浅。”
祁昭反应过来,当初他为了给与襄王来往寻个好名目似乎是拿着谢静怡当过幌子。他爹莫不是以为襄王为了拉拢他向他使了美人计?
祁昭心里觉得好笑,谢家虽不比从前,可眼界高,压根看不上他,就算襄王肯,人家也不愿拿着嫡亲的闺女给襄王那妾生的儿子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