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孔慈的新酒心中有念头了。
看客们品茶看戏,觉着这出说书余韵悠长。
两名说书人散场很快,如来时一般踏浪离去。
公平来讲,这场书绘声绘色,融情融景,引人入胜,称得上精妙绝伦。
演得好,词好,剧情曲折跌宕,还有女装大佬。
……除了这胡掰洗白唐太宗到极致的剧情。
白芙蓉将细腰杯喝干,倒扣在桌面上,意味不明:“这里的人,都这么喜欢颠倒是非吗?”
白芙蓉的观点很简单。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杀一人当死,杀万人称雄。
对于唐皇,历史自有公道,无需矫饰多言。
李不咎捏碎杯子,“儒家人,卖弄舌头。”
白福贵眨巴眼睛,顶雷道:
“……尊者,明明是法家修士喜欢卖弄舌头吧。”
李不咎不搭理他。
阴三峤爬到白芙蓉身上,小声问她想好孔慈的新酒没有。
白芙蓉点头。
李不咎惊讶:“你不是来听说书的?”
白芙蓉嘻嘻道:“一半一半啦。”
李不咎环顾四周,宾客不少人离场,他忽然明了:“你是早就知道今日楚腰楼要讲野史唐传,才来听的?”
白芙蓉没言语,从屁兜里摸出来一张小页子,上面细致勾画着今日楚腰楼的内容简介,《戏说唐皇:神兽奇缘》几个字看的李不咎眼疼。
“出神兵阁时,一楼拿的。”
“就搁在门口。”白掌柜笑眯眯道。
李不咎憋气,硬声道:
“你做个新酒还得来听个说书?”
“那是不是开个新酒馆子,得买幢青楼啊?”
白芙蓉好言好语道:“找灵感嘛。”
“而且,这说书虽然扯犊子,但确实灵感满满啊。”
“大唐风采,长安古城,多么迷人。”
李不咎听着大唐风采这话,心头一刺,像是针尖没入心脏,渗出鲜血:“讲着洛阳,你扯什么长安。”听着人间惨剧想着盛世华都,脑子有病。
“所以,你的新酒是什么?”
“唐王朝的灿灿明珠长安啊。”白芙蓉挠挠头,嘿嘿一笑:“材料要找找。”
“名字我想好了。”
“就叫醉长安。”
第25章 再相遇
黑天浊江上, 楚腰楼中丝竹曼舞。
李不咎盯着白芙蓉的嘴唇, 回忆着她方才吐出来的酒名。
醉长安,长安。
他总是不能理解这个雌性人类。
她似乎不懂得唐王朝在这世上之人心中究竟是何地位, 从而毫无避讳;她也好像不明白黑森林为何是三界的忌讳。
她不懂, 不懂死水之中的活泉究竟多么引人注目。
二百多年前, 大一统王朝从内部崩裂,天地间的气运为内斗倾轧而稀薄离散, 李不咎做出了他诞生至今最大的错事, 他最信赖的人类欺骗了他的忠诚, 惑他背国叛乱,令他万劫不复。
哪怕彼时唐王朝早已内外风雨交加, 那也依旧是李不咎心中的桃花源理想国。
狼烟起,四方应。
唐皇麾下最早的妖将叛乱就是从豫州黑森林而起——这块儿二百年前修真界无穷地界的最中央之地。
叛乱当夜火光冲天, 妖神将毕方烧毁了豫州黑森林驻地所有的建筑工事,方圆上千公里的大黑森林一夜之间化作乌有。
黑森林驻地逃出来的人修朝神都长安发出求救令, 得来的却是镇压和瞒报,背后比夜色追逐更紧迫的是毕方。
原本的人修忠心者, 要么和妖修共赴黄泉, 要么目睹唐王朝从内向外快速垮塌,从此堕入魔修。
自此,黑森林再无正统仙修,而叛乱妖修则以黑森林雁荡山系为界划地——
从此北方无垠的草原高山、肥沃土地成为妖界, 王朝分裂已成定局。
说不清道不明的是, 从叛乱发生开始, 黑森林原本充沛细腻的天地灵气在数年间变得野蛮驳杂,吸收此地灵气的人修,轻则修为进益缓慢,重则损伤筋脉祸其根本;黑森林再不是过往那个人人倾慕向往的修炼宝地。
世人都道,黑森林这地方邪性,祸主背德,被妖怪占领过后就肮脏不堪,专出背叛者,活该破败萧条。
醉长安这名字当然好,无论是二百年前的李不咎,还是眼下的李不咎,他都不会违心说这名字起的流俗。
但是,醉倒长安的名酒,怎么能从黑森林出来呢?
李不咎心中有伤痕,深刻难解,他过不去。
今世今时,黑森林地界上的草木均为二次生长,或是李不咎等居于此地的大妖从三界引渡而来的灵草灵木,品种倒是好的很,却怎么也没养回原本细腻的天地灵气。
……说起来,倒是便宜了白芙蓉这抠门货。
丝竹声响在耳边,白芙蓉仔细辨认李不咎的神色,玉面公子表情冰冷,脸颊肌肉有些颤抖,片刻后吐气:“你还真是敢起名字。”
“也不怕被黑森林里那些野修笑话死。”
话一说完,李不咎整理好了神色,折扇一打,盖住了半张脸,单看露出来的眼睛,当真是冷漠刻骨,冻如寒冰。
白芙蓉瞧着他,心中一突,不晓得自己又踩到了什么雷。
收起穿云剑,白福贵瞅瞅对峙的两位大家长,心里头倒是有点明白李不咎的心结。
这位死亡大妖威名甚广,除了夷了白姓几乎全族,白福贵还知道点别的。
他觉得李不咎有些求全责备了。
每双眼睛看到的事情都不一样,白福贵所代表的人修,寄居在黑森林,如无根浮萍,哪来李不咎那么深刻的爱恨?
但这恰恰最说明问题。
二百年时间,白云苍狗,枯河成田。
再粗的石头棒子也能磨成针了。
世人多平庸,长生过二百岁的修真者也不是路边野花随处见。
所以,白。无门无派。野修。福贵举手支援白芙蓉道:“不会的不会的,野修不会笑话的。”
白芙蓉欣慰点头,“瞧,有人现身说法呢。”
李不咎难得没翻脸,反倒耐着性子,低声说:“醉长安不是给别人的。”是给孔慈的。
“孔家可是绵延几千年的世家大族。”唐王朝的事儿,人家门清。
白芙蓉大致猜到了点门道,回怼李不咎毫不客气:“你也知道孔家是千年大族啊。”
“我明白不咎你是揪心长安这个名字……人家孔家看的多了,会在乎你这么点事儿?”
“不咎,李不咎,你不能代表黑森林。”
抱残守缺没出路的。白芙蓉潜台词道。
气氛瞬间凝滞。
李不咎神情僵硬,眼珠发红戾气刹那间从他周身逸散而出,啸聚妖力成风,阴三峤适时从白芙蓉口袋里爬出来,挡住了冲击。
白芙蓉再次欣慰拍拍龟蛇的脑袋,一回头,平地起风吹飞了一片头发,细看早已不见李不咎身影。
白芙蓉:“……”坏了,真生气了。
陈玄商细声叹气,扇扇小鸡翅膀:“不咎肯定生气了。”
“小掌柜,你要不去给不咎道歉吧。”
“他本意是为你好的。”
白芙蓉笑了一声:“我知道李不咎是因为怕我这酒名触了霉头。”
“但是,我一没说这醉长安要铺开销售。”不铺开只做特供的话,舆论的锅就会甩给孔家去背。
“二没道要强加什么寓意在酒上,是他曲解太过。”
说着,白芙蓉耸肩,打打扇子:“我只是单纯觉得长安这名字好听而已。”
“商业噱头都是如此,不要脸不要德,只要能吸引眼球抢夺人们的注意力。”
“怎样都行。”
“打得开销路才是王道。”
陈玄商还小,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结巴问道:“可是……小掌柜你不是刚说,没什么强加寓意吗?”
白芙蓉点头,宠爱地摸摸大鸡仔脑壳:“李不咎脑补的大唐爱恨情仇叫寓意。”
“我这捡了唐朝的风流名声,借神都繁华来宣传好酒——这不叫寓意——”
白掌柜神秘道,微抬下巴自作多情的模样看起来欠揍极了:“——这叫营销手段。”
“拒绝乱扣帽子,谢谢。”
酒馆伙计:“……”
白福贵眼角一抽,真心实意道:
“我好心疼鹤大仙啊。”
白芙蓉收扇子神速在白福贵脑门子上敲一下子,听他哎呦一声,斥道:“心疼他做什么,李不咎那叫心理障碍,猛火治沉疴,知道吗?”分明是个PTSD重度患者。
“谁给他的脸一个人代表所有人呢?”
“还有,福贵哥,没事收收你那泛滥的同情心。”
“仙鹤妖有多看不起人类,你瞧不出来吗?”
白福贵:“……”
白福贵心下微寒,似难以相信这些话是从白芙蓉嘴中吐出来的,小声说:“白芙蓉…这里还有两个妖修呢。”
白芙蓉收敛了笑容,巴掌大的脸上绿眸明翠跟那祖母绿松石似的,直勾勾盯着白福贵,声音带笑却眼神逼人:“那我先道个歉。”
“这事儿不牵扯小乔和玄商。”
“我记得李不咎现下的善意,但我也记得当初兽潮中李不咎是怎么祸祸我的。”
“福贵哥,你猜,要是我是个普通人类,李不咎会如何?”
“应该会考虑如何下口更好吃吧。”
说着,白芙蓉都觉得自己的话滑稽,嗤嗤笑起来。
阴三峤慢吞吞爬回了白芙蓉的口袋,陈玄商耷拉着七彩尾巴,不反驳白芙蓉的话,也不敢出声。
耳畔是楚腰楼曼妙的歌舞声,室中温暖如春,白福贵却觉着置身冰窖,寒气从背脊上窜。
人情的冷漠让他心折也让他心伤,他不知道白芙蓉为何理得清楚这层单薄关系的同时,还能心无芥蒂地半豢养着那么多妖兽。
要知道,黑森林落月湖的妖兽们,从白芙蓉这里得了多少优惠,多少修为啊。
结果,敢情是蒙着眼睛上斗场,手碰手还以为逛街吗?
穿云剑隐约发烫,白福贵低头,握紧了剑柄,心绪复杂。
……
……
游历一个地方的心境,会随着人的精气神儿而改变。
如果说半年前来检点落月镇酒市是任务需要心情压抑的话,那么这一遭来黑森林落月镇,陈厄就是唱着歌儿踢着腿儿,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