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太傅同四姑娘说话时,嗓音显然柔和了许多,也没去怪四姑娘管教无方,区区一个丫鬟就敢同主子顶嘴。而方才那一通训斥呢,显然只是说给五姑娘及彻哥儿听的。
这种情况下,五姑娘没去计较这些。
毕竟她自己心里清楚,是她故意弄脏四姑娘衣裙在先。
如今她得逞了,四房吃瘪,没人会信一个臭丫头或者五岁小童的言辞。
太傅呢,也不过象征性地训斥了自己两句。而且被训的又不止她一个,还有四房那个胖小子。
仔细想想,五姑娘自己也算不得吃亏,偷笑还来不及。
而五姑娘这一副暗自窃喜的模样,全部被苏婉容尽收眼底。
苏婉容懒得同五姑娘计较,倒真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识大体。而是不希望彻哥儿再因了自己的关系,大庭广众之下和五姑娘对着叫嚣。
五姑娘不懂事,那是她五房自己的事情。
可是彻哥儿呢,近来越来越听话,从前娇纵的脾气也好容易收敛多了。尤其是在苏太傅面前,苏婉容是希望彻哥儿能够更加稳重乖巧一些的。
方才同五姑娘斗嘴,已经惹得父亲不快了,她得及时阻止。
苏婉容是懒得计较了,可有些一直暗中注意着饭堂这边动静的人,心眼却不如她大。
就见五姑娘神态自得地正准备回自个儿位置上。
原本走得好好的,脚下也不晓得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脚腕儿一崴。五姑娘还来不及惊呼出声,身子就直往后倾。
众目睽睽之下,五姑娘四仰八叉地摔了个大跟头。
而摔倒的地方呢,恰好就是那一滩还来不及打扫的残粥碎片。
第058章 幼稚
五姑娘屁股着地,这次没半分弄虚作假的成分,是实打实地摔了一跤。
尾脊骨撞得生疼生疼,五姑娘禁不住手腕就撑向地面,好巧不巧地又刚好按在一片方才瓷碗砸裂时,留下的碎瓷片。
碎片尖利的边沿顷刻间,便将五姑娘娇生惯养出来的细皮嫩肉给割开了一条不浅的口子,鲜血一下子溢了出来。
五姑娘从前哪里遭受过这个,疼得呜啊一声就张嘴哭了起来。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就瞧见,那五姑娘发髻也乱了,鼻涕眼泪挂了一脸。粘糊糊的粥粥水水沾得到处都是,坐在地上一身狼狈,呲牙咧嘴地号啕大哭。
那样子真真是毫无形象可言,甚至可以说是滑稽至极的。
探春及几个年纪小些的丫头都没忍住,就以绣帕掩上嘴巴,耸动着肩膀,闷笑出声。
徐姨娘的面色现在就十分好看了,白的,红的,铁青的,各式各样的颜色轮流在她脸上走了一圈。
她怒其不争地狠狠盯住五姑娘,活像要把五姑娘给生生盯出个窟窿那般。
心道这简直是个不成气候的东西!明明让这死丫头在太傅面前好生表现,方才跟四房一半大小子斤斤计较,惹来太傅不快且不说。现在众人面前,闹出这样的洋相,让她五房的颜面往哪里搁?
徐姨娘一个劲地给五姑娘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想让五姑娘赶紧回来,别杵那里继续给她丢人现眼。
奈何五姑娘一门心思完全不在徐姨娘身上,捂着发痛的屁股从地上一骨碌趴了起来。就怒气腾腾地环视在场所有人,嘴巴里大声嚷嚷:“是谁!谁方才跘了我一脚?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能耐!有胆你现在就站出来啊!”
然后五姑娘目光就停在苏婉容身上,横眉竖目地直接尖声质问:
“是你不是?你记恨我,想找我报仇,刚刚就暗中故意害我栽跟头。见我在大家面前出丑,你就得意了是不是?你这小贱蹄子!人前人后两副模样,心肠怎的就能这般歹毒?我今日就要好好修理你一顿!给你个教训!”
说着,五姑娘就冲过去,张牙舞爪地就要用尖锐的指甲盖去掐苏婉容的手臂。
只那探春早有防备,哪能让五姑娘伤到苏婉容半分呢。
探春平日里粗活做多了,力气也大,此时挡在苏婉容身前,伸手一拦,就将五姑娘拦腰截下。随即用力往后猛地一推,五姑娘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又栽一跤。
而那苏婉容呢,听着五姑娘此番蛮不讲理的谩骂指控,却是不急也不恼的。
就见她气定神闲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淡淡睨了五姑娘一眼。
“五妹妹自己也说了,方才那玉笋排骨粥原本不是五妹有意泼在我身上的。我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知道不是五妹的过失,平白无故的我又怎会记恨五妹?”
四姑娘这话说得,轻轻柔柔的。仿似没什么分量,又仿似字字在理。
方才五姑娘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故意将粥碗打翻,可是呢人一着急,后面那一席话简直就是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倘若五姑娘没有害人在先,四姑娘又谈何找她“寻仇”?
如此看来,倒像是五姑娘自己撒谎,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就将真话给抖出来了。
这下,不待苏太傅开口了,就是那一直冷眼旁观的老祖宗,瞧着五姑娘这一副强词夺理,无中生有的模样,也觉看得厌烦。
当下老祖宗鼻中冷哼了声,就厉声朝五姑娘呵斥:
“自作聪明的东西,以为我太傅府人都是傻的不成?你摔倒时,那四房婉姐儿分明离了你一两尺远,怎生就故意绊倒你了。倒是你这满嘴胡缠的丫头,当着我和你爹的面竟也敢闹成这样?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是反了!”
五姑娘再怎么刁横,也不过一刚足十二的孩子。先前莫名其妙摔了个跟头,手上身上都还疼着呢,心中原本就有些委屈。这时候又忽然被老祖宗这一番斥骂,吓得哆哆嗦嗦马上逼出泪来,哪里还敢再说半个字。
训完了五姑娘,老祖宗冷眼扫向苏婉容那边,语气也不耐烦。
“还有你,这样大的人了,做姐姐的同她一个丫头争什么争,也不让人省心!好好一顿饭,看看被你们姐妹俩折腾成了个什么样!我看都别吃了!省得扰了太傅府的清净!”
老祖宗越说越气,伸手就拿了桌边的茶盏,狠狠掼去地上。噼里啪啦的一声脆响过后,茶水洒了一地,瓷片碎得到处都是。
随后老祖宗被自己气得一阵猛咳,一张老脸都涨得通红。吓得周遭苏太傅在内的所有人忙不迭地上前一通安抚,给老祖宗消气。
一旁的徐姨娘见状,则立马跑去五姑娘跟前,揪起五姑娘的耳朵,就一声声地骂她没眼见,养不成器,给五房丢人现眼之类。五姑娘也委屈,大哭大嚷没个停歇。
饭堂里闹成这副样子,这顿午膳看来是吃不下去了。
一片混乱之中,苏婉容目光却是略过所有人,在不远处的门槛边停住。
不久前还和老管家一道儿守在堂屋外面的人,不知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来。
想起方才五姑娘莫名其妙的突然跌倒,苏婉容的视线缓缓移向男人搭在身体两侧的双手。
男人的右手极宽大,轻握成拳。
苏婉容眯起眼仔细瞧看,就瞧见男人掌心似乎攥着的一块石子。
她目光微微停驻,顿了半晌儿,又不留痕迹地移开。
这是……
暗中偷袭么?
也就是下一刻,饱满的樱唇轻轻牵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简直幼稚。
第059章 苏婉容的噩梦
三更天,夜间掌灯巡逻的小厮都回后院歇着了,原本是万赖俱寂的时刻,太傅府西厢房内却忽然喧闹起来。
睡梦中,苏婉容只觉浑身一阵热一阵冷。感到沉重,疼痛,想要睁开眼,可是眼皮重得掀不开。
她好像被噩梦死死缠绕住了。
梦里还是那个长安城最寒冷的冬季,纷纷扬扬的大雪,搓绵扯絮。
疼爱自己的父亲离世,嬷嬷也不在了,她的心中只剩无尽的冰冷与绝望。
孤自一人守着破旧冷清的废弃院落,日复一日,只听得见寒风吹打窗纸带起的一阵阵刺耳喀拉声,像是谁悲伤至极的啜泣,凄凉,孤寂,永无止歇。
她双目空洞,麻木地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抬起头时,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
齐王府新纳的小妾妆容艳丽,五官扭曲地拽住她的头发,口中发狠地一径斥骂她是丑恶的婆妇,没脸没皮赖在王府,不识好歹,不知羞耻。
她的丈夫,她的婆婆就站在角落,冷冷地看着这一边,熟视无睹。
头皮被扯得尖锐的疼,她的意识都开始模糊,可是她叫不出声,也哭不出来。
这种疼痛很快被另外一种更剧烈的痛楚掩盖过去。
梦境的最后一幕是她临终前,她中了毒,肚腹仿佛绞作一团。她蜷缩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她浑身抽搐,嘴唇也在颤,甚至辨别不出到底是哪里在疼。
空气愈来愈稀薄,她费力地大口喘息,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姑娘!姑娘!快醒醒,姑娘,姑娘……”
苏婉容在探春紧张而慌乱的呼喊声中猛地醒来。
她脑中昏沉,视线模模糊糊,仿佛还未从方才过于真实的梦魇之中挣脱出来。
苏婉容如脱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地急促喘息,额上豆大汗珠沿着脸颊滴滴滚落。裹在锦衾下的纤弱娇躯止不住地颤抖,后背被冷汗浸湿一片。
脑海里再度浮现她当时惨死在皑皑雪地中的场景,如今想起,苏婉容又是一阵的胆寒。
前世所发生的一切,一幕幕太过清晰深刻,仿佛历历在目。苏婉容无法区分这段时日失而复得的一切,是否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她绝望至极的一个臆想。
她心底不禁一阵恐慌,躺在床上惊惧至极地瞪大双眸,慌忙地开始四下张望。
探春被四姑娘反常的模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拿着在凉水中浸泡过的巾帕给姑娘擦拭额上颈上的汗水,口中焦急地一遍遍“姑娘,姑娘……”地唤。
直到闺房熟悉的景物缓缓映入眼帘,耳畔近身丫头的嗓音清晰入耳,一声盖过一声。
苏婉容浑浑噩噩的思绪总算有些清醒过来。
她茫然地望向跪在榻前手足无措的探春,失焦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盯着小丫鬟看了一会儿,她口里低哑地喃喃:“你……是探春……我回来了,原来我真的回来了啊……”
眼见四姑娘颠三倒四地说着些胡话。双唇泛着鱼肚白,柔颊更是不自然地绯红一片,显然已经烧糊涂了的模样。
探春愈发的担心慌乱。
姑娘原本早间还是好好的,轻微地有些咳嗽罢了。只午饭那会儿被五姑娘泼湿了衣裳,未能及时更换,大抵也就是那个时候穿了一阵的湿衣,回西厢路上又吹了半晌的寒风,这才使得病情加重。
想想也就是她这个做丫鬟的没护好主子,才给了五姑娘可乘之机。看着自家姑娘染了风寒,晚秋风凉,也不晓得出门时多带件厚实的衣裳,平白让主子遭了这番罪受。
“姑娘,姑娘你这是怎的了?你一直都在太傅府,在咱们西厢院里啊。姑娘你可别吓奴婢啊,奴婢,奴婢……”
小丫鬟心疼主子,话说到最后,嗓音哽咽,已是带了哭腔。
这个时候,恰巧周嬷嬷端着盆凉水推门而入。
就见四姑娘面色比她离开时还要差,探春跪在榻边倒是自己捂着嘴巴哭哭啼啼起来。
周嬷嬷双眉一蹙,加快脚步往前走,边走着,忍不住就出声斥骂道:“你这探春,姑娘病成这样,我就出去一会儿的功夫留你看着,你倒是好,只顾着自己先哭起来了,没一点出息!”
探春眼圈泛红,被骂得羞愧万分。
姑娘烧得厉害,覆在额上的绢帕早已被熨烫了。见周嬷嬷又打了凉水来,探春也顾不得自己脸上还挂着泪呢,急急忙忙起身就伸手要去接。
周嬷嬷却皱眉避开了她,端着面盆直接走去床榻跟前,自己给苏婉容更换巾帕。
“探春也是关心我,她年纪小,禁不住事,嬷嬷你莫要怪她……”
苏婉容此时头脑眩晕,昏昏沉沉的疼,但已经恢复神志。
她抬眼见探春泪光闪闪,咬唇愧疚不已地站在那。心中有些疼惜,就忍不住哑着嗓子替探春说话。
周嬷嬷知道四姑娘素来心善,特别是对待西院她们这几个下人时,更是好得没话说。
一边仔细擦拭着苏婉容面上的汗珠,口中一边无奈地叹息:
“你这姑娘,总是替别人考虑比替自己考虑的多。病成这样了,就别说话了,好生歇息着吧。”
也许上辈子的苏婉容当真如周嬷嬷形容的那样,顾虑思量太多,往往忽略了自己。
可是如今的苏婉容,她看透人间冷暖。再不会傻傻地关心一些不值得她关心的人。
她只想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她所在乎的人,以及自己此生的幸福上面。
第060章 她还没歇下?
而那周嬷嬷伸手探了探苏婉容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吓了一跳。周嬷嬷面色骤变,急声就道:
“姑娘,你这样不行的。烧的太厉害了,还是唤大夫过来瞧看一眼吧!”
说着,就朝探春吩咐: